正文 第9章 漢水珠淚——《二十四橋明月夜》番外篇之夜光(3 / 3)

一種複雜的憐愛情緒,驀然湧起我的心頭:“算了,宵明,姊姊有辦法……”

晴空萬裏,金烏高懸,方圓數百裏炎熱難當,連一絲風影都不曾見。

漢水邊搭起了闊大的雲台,纏朱披紅,喜氣洋洋。台邊高高的一排旗杆上,鮮明的各色牙旗在風中飄蕩不定。祭祀的百姓早已耐不得炎熱天氣,行禮後便已陸續退去,然而祭桌上鋪設齊全的三牲香火、瓜果奇肴,仍在準備迎接天界仙官的隆重來臨。

“適有神女,上承仙皇。丕我黃壤,沐我水揚。”我與宵明盛裝高鬟,髻上插有長長的鑲珠朝鳳簪,跪伏於台上,長聲吟唱這首自古傳下來的歌謠。水族們跟著嗡嗡相和,花婆婆四腳踩水,嘴裏咬著一根鐵槌,極有韻律地一下一下,敲打在掛於臨水台柱上的一麵石磐:

“驂雙龍兮,漢域雨聚,商水浩浩,澤被四方……”

誦辭停止,所有的水族都浮現在漢水的水波之間,張口抬頭,都是神情肅穆。宵明轉過頭來,悄聲道:“姐姐,我功力不足,單靠我的元珠無法降下雨來呢!”我盡量神情平靜,搖了搖頭道:“無妨,我的道法初有小成,勉強能凝就水氣。隻要仙官不點明要看我的元珠,料想可以蒙混過去。”

天邊突然光霞萬丈,有一層紫雲冉冉下降,仙氣繚繞,四下漸漸散開。但見一個紫衣仙官手執玉笏,昂然從九翟奔雲車上下來,身後隨侍有數名抱著拂塵的仙童,也是個個相貌清奇,一派仙家氣象。

我與宵明伏倒在地,齊聲道:“下界水神、漢水之女燭光、宵明,叩見天闕仙官!”

仙官麵無表情,執笏傲立:“漢水風調雨順否?”

我們恭敬地答道:“風調雨順,萬物繁盛。”

這是循例的禮節應對,接下來我們隻要表演一場即時降雨的把戲,便算是完成了對天庭的職責演示,仙官也將返回天庭複命,直到下一年大典的到來。

果然,仙官點了點頭。他身後的數名仙童一揮拂塵,刹那間從拂塵間揚起縷縷紫氣,飄然直上空中,漸漸凝成一片異常絢麗的紫雲——那正是行雨前應有的兆象,而仙童們清磐一般悅耳的聲音,也終於在漢水的上空響了起來:“行——雨!”

宵明衣袖一揮,飄然躍上雲間,我隨後飛了上去,與她並肩而行。我二人宛若遊魚一般,身軀無比靈巧地在雲間穿梭飛舞,一邊從口中噴吐出一片片青色的蒙蒙水氣。水氣漸漸彙集,化作淡青色的霧層,與紫雲緩緩融為一體,眼見得雲間水氣漸盛,馬上便要降下雨來。

所有的水族都興奮地仰起頭來,等待著這一年一遇的仙雨降落。

忽然漢水激蕩而起,嘩啦一聲,竟有巨浪卷上了雲台!狂風頓起,烏雲遮日,在黯淡的天地之間,唯有一帶詭異的漆黑雲霧,自遠處奔湧而來!宵明遽然抬起頭來,悄聲道:“姐姐!是清河惡龍!”

黑霧疾卷而至,整座雲台劇烈地搖晃起來!

砰!花婆婆首當其衝,整個身子站定不穩,向後一翻,猛地跌進湖裏,那鐵槌也迅速沉入了水底深處!花婆婆一邊拚命打水,一邊叫道:“快跑!快跑!”轟,眾水族慌裏慌張,四下遊去,瞬時散了個一幹二淨。

那黑霧在空中翻卷聚集,漸漸凝成人形,昂然立於台上,隻是身後衫下,仍拖有一條布滿鱗甲的龍尾。

仙官屹立不動,手中玉笏遙遙一指,喝道:“爾這小龍,竟敢衝撞祭神大典,難道就不怕上剮龍台麼?”

敖清毫不慌張,俯身向仙官行禮:“清河小侯敖清,叩見仙官大人。敖清此番前來,是要稟告仙官,漢水神女燭光私通凡人,贈予元珠,致使漢水不能降雨,實是觸犯了天條,罪大惡極!”

仙官雙眉一挑,轉首看我,威嚴的眸中有紫光迸出:“燭光!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私通凡人,還將明珠私授人間!該當何罪?”

我緩緩抬起頭來:“仙官大人,這是子虛烏有,絕無此事!”

敖清得意地一笑:“絕無此事?哼,這個少年,你可認得麼?”

他袖口鼓起,撲通一聲,有個物事從袖底滾落出來,在雲台上幾個翻滾,停了下來:竟是一個袍服淩亂的美少年。

“鄭生!”我們脫口叫道。

果然是他!宵明不由得搶前一步,卻又下意識地收回足來。

鄭交甫掙紮著站起身來,臉色蒼白。敖清猙惡的目光,投射到他瑟瑟發抖的身上,喝道:“把你和燭光的私情說出來!不然……”他故意甩甩龍尾,尾上鱗片刹時如刃翻起,隻是“啪啪”兩聲,雲台上鋪就的木板應聲而裂!

鄭交甫身子又是一顫,他遲疑地看我一眼,終於一步一步,向我緩緩行來。

“仙官!”宵明清脆的聲音,在我耳邊突然響起:“我見過這個凡人,當初姊姊帶我去漢水兩岸遊玩,與這凡人鄭交甫相識。他十分愛慕我姊姊,所以姊姊才把元珠送給了他。”

“妹妹!”我驚愕地望向宵明:“你明明知道,你我中了暗算,我才失去元珠的,怎能說是我私授於凡人?”

宵明連眼角都沒掃我一眼,隻是脈脈地看著那神情如偶的鄭交甫,柔聲道:“鄭生,不用怕。你都說出來吧,隻要你說實話,錯在姊姊,仙官是不會降罪於你的。”

敖清嗬嗬笑道:“不錯!你隻是區區的凡人,她卻是漢水神女,她要逼迫你與之私通,你也抗拒不得啊!”

有陰謀的氣味,在水煙霧氣之中彌漫開去。我冷眼看這一切,自知多言無用,幹脆閉上了嘴巴。

仙官皺眉道:“素聞漢水神女燭光潔身自愛,清河龍侯你也曾經向她求愛,但她一概都不接受,又怎會……”

宵明搶先道:“稟告仙官,其實姊姊不是斷絕情愛,而是因為她在修成大道之前,曾得東海龍王相助。龍王風采,迥非常人,從此她便動了心,看尋常男子,自然不能入眼罷了。”

“東海龍王?你說那白袍男子是東海龍王?”我驀然轉身,急切問道。這驚天震雷一般的話語,甚至使我顧不得對她的憤怒:“東海龍王不是好色貪淫麼?怎麼會是他?他……”

那低徊的吟誦、幽涼的指尖、真實而久遠的哀傷……竟然是來自於傳說中宮妃無數、名聲不堪的東海龍王?

“不,白袍男子,我的恩人,他是那樣重情重信!他不象呂洞賓,不象青河侯,不象任何一個我認識的神仙……神仙不是生來冷漠,獨自走過漫長黑暗的生命道路的麼?怎能象他那樣,永遠隻在心中銘記一個女子?不可能!”

敖清仰天大笑:“自然是東海龍王!說起來這事情也算過去了許多年,若不是親近之人,隻怕誰也想不到我這位族兄還是一個情種,雖是宮中美人雲集,在他心中,仍比不上那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小荷呢!”

原來如此……鄭交甫講給我聽的故事,竟然是真的。敖清還在大笑,卻帶了幾分揶揄:“燭光神女,你便是因為愛慕東海龍王的癡情,所以才會效仿他的行事,也去私通這個凡人,並且違反天規,將元珠私授於他的麼?鄭生,”他的聲音裏帶有暗暗的威壓:“是不是呢?”

鄭交甫垂下衣袖,昔日玉樹臨風般的身影,此時卻顯得那樣軟弱。他麵無表情:“那一日,漢水之畔,小生與二位漢水神女相逢,一見傾心……神女有心垂愛,小生一介凡人,怎敢違逆水神?隻是以聖賢之道來推托,誰知她解下寶珠相贈,又強行拿去了小生家傳的玉佩……”

敖清洋洋得意,大聲道:“原來如此,於是燭光就將元珠送給了你?”

我眼角的餘光,早已瞥見宵明的臉上,浮起一抹模糊而複雜的笑意。水族們一陣竊竊私語,但被敖清目光一掃,隨即又平靜下去。“好呀,燭光,你平日一本正經,當初居然還拒絕了我的求婚,原來暗地裏竟是這樣一個淫賤的女人!你……”

鄭交甫搖了搖頭,輕聲、然而清晰道:“送我元珠的人……不是燭光,是宵明。”

所有人頓時怔住,敖清更是呆若木雞。

“不!”宵明玉容失色:“你……你為什麼要這樣?我們不是說好了麼?你……你明知我姊姊她天生無情,根本就不喜歡你!我卻對你這樣好,你不是也說你好恨她麼?現在你為什麼……為什麼還要這樣?”

鄭交甫微微搖頭,唇邊浮起了我所熟悉的、那抹溫然的微笑:“愛麼?宵明神女,你說你愛我,你為了跟我在一起,為了讓我也隻愛你,你甚至……可是在我們人類看來,愛情的含意不是這樣的……不是。我,卻是真正愛上了燭光神女。”他從懷中取出那支紫玉簫來,引簫待吹,方一啟唇,卻又將眼光凝視著我,緩緩道:“那首詩,我為你接上了下半闕。”

漢水拍岸聲中,隻聽他輕吟道:“草中雙飛螢,不照相思長。我心實憂苦,不得寄衷腸。聞君在遠道,山野皆蒼茫。洞明何須燭,夜來賞流光。”

吟聲方落,簫聲甫起。最初幽咽哀怨,到最後音律轉折上揚,漸漸疏朗開闊,令人心胸為之一寬,當真仿佛有山野蒼茫、夜光萬裏的景象。

“你!”宵明的臉色,頓時由白變青。

她猛地抽去髻頂的長簪,葛啷一聲丟開,滿頭烏發頓時披散下來!但她渾然不顧,屈指捏訣,口中念念有詞!烏黑的發縷無風自動,四麵山林中的水氣向這邊迅速聚攏,並在漢水上空結成了大團大團的烏雲。隻在眨眼之間,長而慘白的雨索,從空中嘩嘩地落下來!

“妹妹!”我厲聲喝道:“擅自行雨,你瘋了?”

雨索扯連不斷,漢水明顯開始上漲,不多時已漫過了雲台!

她遙遙向鄭交甫一指,嘩!

浪濤平地掀起,如一幅巨大的碧色水簾,呼嘯著向雲台怒卷過來!鄭交甫連叫都來不及,整個人便被浪卷入了漢水之中。

我淩空飛起,喝道:“眾水族!接住他!”

敖清張口吐出一團黑霧,驅開正向鄭交甫遊去的幾尾遊魚,也叱道:“全都讓開!否則立斬不饒!”眾水族怎敢與蛟龍相鬥,隻得向四麵紛紛散去。

一道霞光自我指尖瀉出,刹那間化作一匹彩絹,淩空向鄭交甫飛去!

宵明冷笑一聲,張口一吐,元珠飛躍而出,在空中陡射銀光,化為無數飛刃,竟然向絹麵斬下!

刷刷數聲輕響,霞光被刃光所斷,刹那間灰飛煙滅!

宵明手一揮,飛刃重又凝成一柄耀目長劍,在空中盤旋不已:“姊姊,你失去元珠,還想再與妹妹較量麼?”“宵明,你……”平生第一次,我沒有喚她妹妹,而是叫出了她的名字。

宵明騰身波濤之上,遍體紗綃迎風飛舞,仿佛天庭女戰將一般。可她的笑聲之中,卻有說不出的冷漠和痛恨:“燭光,想不到麼?我這樣平庸無用的妹妹,居然也可以在今日給你如此重擊?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藏在你的光芒之後,難道受的委屈還不夠麼?你的青鋒劍呢?取你的青鋒劍,我要與你一決生死!”

青鋒劍?

我陡然醒悟,嗖地一聲抽了出來,掌上用力,青鋒劍宛若遊龍,呼嘯而去,直落入漢水之中!

不愧是東海龍王贈與的寶器,劍身甫落水中,刹時化為一尾小小青龍,宛若有靈一般,竟自行遊向鄭交甫而去,龍尾一甩,已將他下沉的身子托住。

我雙袖招舉,飄然飛起,轉身奔向鄭交甫所在的水域。

宵明雙眸圓睜,喝道:“疾!”長劍破空,挾有勁寒剌骨的風聲,直向我背心飛擊而來!

幾乎是所有水族都叫了起來:“小心!”

嗖嗖!我彈指之處,有霞光乍斂還生,當空招展,化作七匹彩絹,從不同方向纏向在巨浪中浮沉不已的鄭交甫。宵明催動元珠,滿空皆是銀色飛刃,寒光閃閃,竟是不斬斷彩絹誓不罷休的模樣。

水族們目瞪口呆,看著我與宵明惡鬥不止。

敖清抱臂在一旁觀看,得意洋洋道:“燭光,你失去了元珠,拿什麼跟宵明鬥?當著天官的麵,不如你好生認罪,最多不過是去除你的仙籍,還可以跟我回清河侯府,我難道還會虧待了你不成?”

我終於失去了耐心,喝道:“疾!”

一顆元珠,自我眉中疾射而出,淩空冉冉升起。元珠在空中緩緩旋轉,珠身不斷變大,由先前鴿蛋大小,漸漸大如杯口,有層層七彩的光暈,自珠中緩緩散射開去,雖是豔陽高照,但那元珠所綻放的光芒,卻似乎比陽光更為明媚、更是耀眼,甚至漸漸吞並了太陽的光芒。

宵明臉色一變,叫道:“元珠!”

七道霞光,便在這喝叱之間,神奇地融合在一起,化作一匹巨大的彩絹,迎風招展,滿天飛刃仿佛聽到招喚一般,爭先恐後地向絹內奔去。

嘩啦!

彩絹一收,但聞葛郎郎一陣脆響,那些飛刃竟被盡數絞碎!頓時又化作無數銀色光點,向四麵散了開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張口一吸,元珠複又被吞回體內。

敖清身形一轉,化作一尾巨大黑蛟,直向我撲了過來!

錚!

水中青龍護主心切,竟然拋下了鄭交甫,破浪而出,竟向敖清銜尾追去!青龍軀體雖小,勝在靈活,且又是金屬之身,敖清反被青龍纏鬥得灰頭土臉,狼狽萬分。

我來不及答她,手臂揮處,彩絹淩空而至水麵,堪堪已經纏上鄭交甫的手臂。

空中遙遙看去,那俊美如玉的少年,正在水中浮沉,因為凍得太久,臉色已是變得青白僵硬。

此時他緊緊握住那彩絹,臉上毫無被獲救後的喜色,竟浮起一抹奇怪的笑容。

我振臂揮起,已將他的身體提出水麵。鄭交甫臉色遽變,嘶啞的聲音用力叫出來:“小心!”

嗖!熟悉的幽幽綠芒,驀然剌痛了我的眼睛!

“宵明!你……”芷蘭剌破空而來,挾帶凜骨的寒意與殺氣,仿佛我並不是與它主人朝夕相處的燭光,而隻是一個蓄滿仇恨的敵人!

刷!急切間我揮袖閃避,卻被芷蘭剌穿袖而過,嘩啦撕破一塊綃紗,飄然落下漢水。

心神稍分,手上彩絹隨之一鬆,鄭交甫懸於半空的身軀,又向水麵落下尺餘!

綠芒閃動,宵明的每一擊都精準而狠毒,在空中織成一張密集的巨網,而敖清也咬一咬牙,轉頭從身上咬下一片龍鱗,當空吐出!

呼!劇風驀起,那鱗片化作另一尾幾乎與敖清一模一樣的黑蛟,當空攔住了正破空而來的青龍!

敖清抽出身來,獰笑一聲,張開血盆大口,爪牙交錯,也向我撲了過來!

我捏訣喝道:“正元純一,去!”眉間元珠隱現,刹那間毫光陡出,直向敖清疾射而去!敖清識得厲害,且是有備而來,當下張口一吐,噴出一股濃稠極腥的黑霧,反將那毫光吞得無影無蹤!

芷蘭剌清冷綠芒幻成的巨網,已是當頭罩下!

我一手尚自緊緊握住彩綃,咬牙彈指!嗖!指尖霞光又生,化作一團絢麗的粉黃雲霞,堪堪抵住了那張森森巨網!

然而此時如此危急,哪裏還有心神救起鄭交甫?手上彩綃又向下墜滿尺餘!我憂心如焚,手腕用力,將那綃緊緊擎住,失聲叫道:“鄭生!握緊我的綃!”

昔日平靜澄澈的漢水,在這樣劇烈惡鬥之中,濁浪翻滾,激起滿空水花!風濤怒吼,仿佛有無數神獸蛟龍一齊在水中長嘯。

懸在半空的鄭交甫抬起頭來,目光清澈平靜,在滿天翻湧的巨浪間,遠遠投注過來,恰與我的眸光相遇:“燭光神女,”我聽見他輕聲道:“多希望能有夜夜流螢的微光,照亮你那幽暗的心……”

突然,他張開雙臂,隻是一個翻滾,在空中轉身撲了下去!緊緊纏在他身上的彩綃頓時鬆開——密密浪頭咆哮著向上湧來,他微緲的身軀,宛若芥子之入滄海,瞬時沉沒水中,消失不見。

“鄭生!”

我失聲叫道。一種莫名的疼痛,讓我的心幾乎要碎裂開去!

“鄭生!鄭生!”

元珠再次射出明亮的毫光,幾乎與此同時,青龍重又化為青鋒寶劍,刷地一聲,劍光閃落,已將那鱗片化為的黑蛟斬為兩段!

宵明也是一怔,芷蘭剌光焰稍稍一縮,尖叫道:“鄭郎!鄭郎!”

青龍劍發出一聲歡呼似的長嘯,在空中疾飛過來,元珠的毫光,刹那間貫穿劍身!嘩啦!滿天劍光,如繁星湧起,宛若白日浮現的千裏銀河,挾帶席卷一切的氣勢,摧枯拉朽般撕裂了芷蘭剌幻出的綠芒巨網!

真氣陡然反彈,宵明驚叫著被擊飛開去。滿天湧動的劍氣罡風之中,隻傳來她淒厲的叫聲:“鄭郎!鄭郎……”

“敖清!我決不會放過你!”

“你視我漢水神女如無物,三番兩次前來挑釁,甚至加害於我,難道想如此輕易便離開麼?”

“你你要做什麼?”黑蛟左奔右突,卻逃不過我的劍氣寒芒。

它陡然轉頭,一眼看到那靜立不動的仙官,頓時有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重又化歸人形,向著仙官踉蹌奔去!但頭上龍冠已經跌歪,鬢發披拂,顯然剛才那場纏鬥也頗費精力大聲叫道:“仙官!仙官!燭光姐妹私通凡人,你就一點都不管麼?”

他手一指我,向著仙官氣急敗壞道:“這個蚌妖當真膽大包天,竟敢屢次冒犯本侯,仙官你可要為我做主啊!”

我看了一眼那麵無表情的仙官,突然冷笑一聲,道:“清河龍侯,你如此老謀深算,利用我妹妹與鄭生的情意,騙取我元珠在先,唆使我姐妹不和在後,難道就不怕會受到報應麼?”

敖清不由得退後一步,結結巴巴道:“你……你敢怎樣?你別忘了,你的元珠,”他如獲至寶地從懷中掏出那顆明珠,高高舉起,有恃無恐道:“你的元珠還在我的手裏!”

我淡淡一笑,道:“是麼?你要我妹妹騙去我的元珠交給你,為何我這裏還有一顆?”

敖清一怔,張口結舌道:“我……我不知道。”

我突然拔劍出鞘,當空剌去!

咻!

一聲輕響,卻是青龍劍的光華劈空而至,頓時將敖清掌中的明珠,遽而擊為灰白的齏粉,透過他的指縫,紛紛揚揚飄落,直化入漢水波濤之中,再無蹤跡。

敖清大叫一聲,舉起空空如也的雙手,一時間竟然呆若木雞。

我掌中青龍劍微微顫動,緩緩道:“毀掉的,根本不是我的元珠,而隻是一顆普通的明珠。我的元珠,方才不是剛與你們鬥過法麼?難道你這麼快,便會忘記了麼?”

敖清呆怔地抬起頭來,嘴唇翕動,卻說不出話來。

他眼看我持劍步步逼來,不由得驚恐萬狀:“我雖謫貶,尚是龍族又在仙籍,天庭律條,奴不犯主,龍族乃水中王族,你若傷了我,隻怕天庭不會饒你!龍族不會饒你!”

回答他的,是一道光耀漢水的劍氣!

啊!

敖清慘叫聲中,血雨四灑,地麵跌落半截粗大的黑鱗龍尾。

但見天邊黑霧滾滾,倉皇向東逃去。唯有他淒厲的叫聲,回蕩在漢水的上空,久久不絕。

所有的風濤怒浪,終於歸告平息。

雲台上的祭品、彩旗、旌杆等物都已七零八落,甚至連雲台都坍塌了半邊。在滿地的殘骸之中,我看到了跌坐於台際水邊的宵明。

她的鬢發早已散亂,足上金縷履亦少了一隻,單露出雪白的鴉頭襪。“履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昔日纏綿情意、耳鬢廝磨,到如今……履襪猶在,可那個人呢?

嘩啦,水聲輕響,卻是花婆婆從水中露出頭來,一時四足並用,劃到台邊,這才張口一吐,把一件銜在嘴裏的東西奮力丟了上來。她畏縮地看我一眼,又悄悄沉入水下。

噶啷啷,那東西在台上滾了滾,靜止不動。

紫玉簫,是鄭交甫的紫玉簫!

我俯身拾起,手指輕輕在簫身摩挲,想起那張總是微笑的麵龐,突然心中,竟然湧出一股酸熱之意。

不知何時,太陽已悄然退到了雲層之後。清冷的晚風,自遠處的水麵穿度而來,帶著秋暮的寒氣,仿佛一直冷入人的骨髓中去。

宵明呆滯地抬起頭來,我冷冷地看著她:“當初你約我喝酒,暗中卻在酒裏下了天魔草的毒,迷散我的神智,趁機盜走我的元珠。可是,你知道為什麼我會看破你麼?”

宵明臉色煞白,卻不答言。我徑自說了下去:“因為當時你雖假作傷心,但那種情急期待而又貪婪的神態,與當初賣你元珠的鄭交甫,實在是太相似了!”

“我將一顆明珠幻作元珠,又注入了我些許真氣在內,粗看與元珠無異。那時我還以為,你僅僅是因為喜歡鄭交甫,所以不忍拒絕他的要求罷了。我原想著,把這顆明珠給了鄭交甫也無妨,他一個凡人,無非是想借這珠子求得功名富貴罷了。誰知,”

我深吸一口氣:“明珠內有我的本元真氣,隻須擁有我的元珠,千裏之外尚能感應得到。也正因為此,我才發現,原來這明珠雖是由妹妹你交給了鄭交甫,卻又被鄭交甫交給了清河侯你,再由清河侯帶回了自己的水府!”

“妹妹,那時我還以為,你也被蒙在鼓裏,所有一切,不過是清河侯暗中派遣鄭生所為。所以我設下了一個局,隻是盼你能看清鄭生的真麵目,知曉他與清河侯暗地裏的勾當,斷絕自己的情愛。誰知此時我才發現,原來妹妹你,早就跟他們同流而合汙。”

宵明臉白如紙,身子也在微微發顫,不知是羞愧,還是恐懼。她的嗓子沙啞而疲憊,帶仍帶著深深的恨意:

“姊姊!方才那些天兵天將,原來都是你變出來的!”

我淡淡道:“隻怕真正的天兵天將,馬上就要來了。”

宵明怒極反笑:“好!好姊姊,你當真有心計,有智謀,哪怕是我和清河侯加起來,仍然不是你的對手!當真是算無遺策啊,算無遺策!”

說到最後兩句,話中忿恨之中,隱隱帶有哭音。

我望向煙波浩渺的漢水,淡淡道:“不,還是有一件事,我沒有料到。”

宵明一怔,滿麵的忿急之色,竟也漸漸淡了下來。半晌,才冷笑一聲,聲音中卻有無限酸澀之意,道:“是鄭交甫。”

不錯。是鄭交甫。

我是真的沒有想到,在這最後的時刻,他居然會臨陣反戈一擊,居然一心護我,反說與宵明有私。

以前我不明白,人那麼卑賤愚蠢,為何卻號稱是萬物之靈。

我讀過那麼多的神仙故事,又相逢過真正的仙界中人,仙人有萬年不滅的壽命,卻也因此將情感看得淡若清水。

在他們中,不是遊戲人間的呂祖,便是以強占美色為樂的敖清。唯一讓我看到了真情的,隻有那個連麵目我都不曾看清的白袍男子——東海龍王。

還有,這個凡人,鄭交甫。

他是愛我的,雖然他早知我不愛他。

他忠於自己的愛,所以在最後的時刻,他拋棄了唾手可得的財寶甚至自己的生命,隻為了證實我——一個對他根本無情的神女的清白無私。

宵明突然扭過頭去,看向那煙波平靜的漢水。我從側麵,看得到她的眼角正在痛苦地抽搐,連帶整張臉龐都在扭曲變形——即使這樣,她的眼角還是幹澀的,沒有任何液體從那裏流下來,什麼都沒有。

她捂住自己的臉,深深彎下腰去,俯在自己的腿上,低低地嗚咽起來:

“我早知道,你喜歡的是姊姊……你這個傻瓜,其實我隻是氣你……我並不想真的要你性命啊……你知道的,你隻要哄哄我……我……就什麼都原諒你……你為什麼要自己放棄……你說我就象瑤姬一樣,勇敢而多情,可是你……你還沒有給我寫過《高唐賦》啊……”

“為什麼……我這麼愛……這麼痛,還是沒有眼淚……”

刹那間,仿佛無數的畫麵,突然又一一浮現在我的眼前。

漢水邊的白衣少年,月色下的促膝共談,嘩地飛起的那片流螢光點,還有那幅畫像。

他對我說過的話,應該都不是假的吧?

是怎樣的愛,才讓一個卑微的凡人,竟然有了那樣大的勇氣?在好色貪生的本性中,還保留了高貴的一麵。

那股酸熱之意,由胸臆之間升上喉頭,再由鼻端而至眼眶。垂下雙睫,我驚訝地看見,有什麼東西從我的眼中掉了下來,落在雲台的地麵上,四濺開去,化作無數細白閃亮的珠子,爭先恐後地撲入茫茫的漢水之中,瞬間消失不見。

天空中,突然瑞氣萬道,霞光滿天,有悅耳的樂聲穿破雲層,遠遠傳來。

我和宵明驚慌地抬起頭來,但見呂洞賓在雲霞中冉冉下降,莊嚴萬分:“燭光,你終於落下了自己的眼淚,並化作了璀璨的明珠,理應受封為漢水之神。但是被你斬斷龍尾的青河侯卻告了你的禦狀,你是低微的蚌類,卻敢剌傷水中的王族,已經犯了天條,理應被剝去仙籍,重歸妖類,並逐出漢水!”

宵明身軀一震,不顧一切地叫道:“不!有錯的是我!是我私通凡人,是我偷走姊姊的元珠,是我勾結敖清害死了鄭交甫……姊姊一怒之下,這才傷了他的!呂祖!這一切都是宵明的錯,求您懲罰我吧!”

我卻一把拉住了她:“燭光願意領罰!”

呂洞賓無奈地歎了口氣:“你們與我也有前緣,我亦不願如此啊。宵明,對天庭來說,上界神仙遊戲人間,偶與凡人相通,這算不得什麼罪過。凡人有如螻蟻,即算是被你和敖清害死,你也並無重罪。你姊姊的元珠,其實一直都在她的手中……宵明啊,你這樣是救不了你姊姊的,除非……”

“呂祖你有辦法?”宵明驚喜地抬起頭來:“我這才知道自己錯了,隻求您放過我姊姊吧!”

呂洞賓沉思片刻,目光終於落在我的麵龐之上,緩緩道:“清河侯說,隻需燭光神女你能嫁給他,他願向天庭撤回訴狀,這樣你不但可保留你的仙籍,且仍可為漢水之神。”他微微一笑,壓低聲音,道:“其實,嫁那孽龍,倒不如嫁與本仙……”

宵明欣喜的笑容尚未在臉上完全綻放,我卻已經下定了決心:“燭光不願。”我的聲音平靜:“請天庭謫貶我吧。我才德不修,本就沒有能力做這個水神。”“姊姊!”宵明難以置信地抓住我的衣袖:“你……”

呂洞賓也驚異地睜大了眼睛:“喂,是嫁給本仙!三界無數女子,都不過與本仙是露水一度,本來看你剛烈性情,頗為對我胃口,我才破例……”

我不理他,卻拍了拍宵明的手,宛若從小到大,每次安慰她時所作的一樣:“無論是做侯府的怨婦,還是第二個白牡丹,我都覺得這樣的神仙,沒有什麼意思。我在漢水也呆得膩了,被逐之後,正好可以四處走走。”

呂洞賓訕訕地別開臉去,咕噥道:“這些妖精的心思,當真比仙女還要難猜……”

“姊姊!”宵明突然撲上來,緊緊地抱著我的肩頭,哭了。我看見幾顆粉白的珠子,從她的眸中滾了出來,又彈躍著落到地麵上去。

而我的眼淚,也不可遏製地流了下來。

我們的眼淚甫從眼中滾出,便化作了無數散落的粉色、白色的細小珍珠,交錯著碎裂在了一起。珠類所特有的幽幽涼意和剌痛,從衣襟領袖之間滾落下去,沿著肌膚一路滲透,仿佛直滲入最深刻的紋理之中。

原來,眼淚與愛,其實無關。隻要你真正明白了人生的無常,擁有了豐富的內心,你總會對著一些珍貴的、已失去而永遠不會再獲得的情感,流下自己最冰冷也是最疼痛的眼淚。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人類雖然愚蠢昏庸,但仍是僅次於仙人的高貴種類。他們比我們更懂得,這上天賜予生命的真正意義。我也終於明白,在東海龍王的心中,為什麼真正思念的人,隻是她,那個叫小荷的凡人少女。

在或漫長或短暫的生命中,我們應該忠於自己的心。我們的心,也仿佛那河蚌一般,曆經沙子的磨難與疼痛,才能成就這樣光輝璀璨的淚珠。

呂洞賓拾起一顆珍珠,端詳良久,終於歎了一口氣:“燭光你啊,真是個倔強的姑娘。罷了,奪了你的仙籍,放你回歸到萬千的湖河中去罷。宵明,從今以後,你便是這漢水之神。”

砰!

最後一條前來挑戰的鱔精被我召來的天雷,擊得遠遠拋開,又重重地摔落水麵,濺起一片巨大的浪花!

我拍拍手,眼神淩厲,掃了那些半沉半浮在水中,連大氣都不敢出的手下敗將們一眼,喝道:“既然你們都不是我對手,以後就要乖乖聽話,否則我叫你們個個死無全屍!”

魚蝦鱉蟹們不約而同地一個哆嗦,麵麵相覷,終於齊齊冒出水麵,密密麻麻地排成數隊,恭聲頌道:“參見湖主!”

淩波而立,我的目光穿越漢水,投向煙水迷茫的遠方。

這是我新覓得的居處,一個名叫澄豔湖的無名湖泊。這裏沒有水神,我幾乎是毫不費力的,就征服了這片水域中生存的各類精怪水族,迫使它們尊我為主。

我不再是漢水的神女,而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水族蚌精,一個占湖為王的妖怪。當妖怪真的不錯,起碼可以為所欲為,不用擔心仙官來巡視。本地的轄官如城隍之流根本不是我的對手。當然,作為一個妖怪,我已不能再使用燭光這個由天帝賜封的名字。

我常在有月亮的夜晚,破濤而出,悄然浮上澄豔湖的水麵。遠處山巒起伏,宛若剪影;滿空明月的清輝,灑滿萬頃煙水,湖麵便仿佛披上了一層細碎閃亮的銀鱗。

我會在月色清輝裏,取出一管小小的紫玉簫,那是鄭交甫留給我的唯一遺物。

漢水神女那高傲的形象,尚在千百年的文人口中交相傳頌;可有誰知道?詩文中那華豔無雙的女主角,卻還未愛過任何人。

我沒有愛過東海龍王,當然也沒有愛過鄭交甫。可是帶在我身邊形影不離的兩件東西,一件是東海龍王贈給的青龍劍,另一件就是鄭交甫的紫玉簫。

四周靜謐無聲,仿佛天地都在沉睡。我深吸一口湖麵濕潤的水霧,吐氣發聲,但聞簫聲幽咽,自玉質的簫孔中飛逸出來,在群山湖泊之間,悠悠回旋。曲子也是當初他吹過的,音韻疏淡,卻又意味深長:

“草中雙飛螢,不照相思長。我心實憂苦,不得寄衷腸。聞君在遠道,山野皆蒼茫。洞明何須燭,夜來賞流光。”

悠遠笛聲中,漸漸有小小淡綠光點,自湖邊草間嘩然飛起,在空中回旋閃動,宛若劃落人間的星芒。

那是流螢的光芒啊。那樣微弱的點點,在黑暗的夜裏,仿佛一串小小的明燈。

那是三界之中、紅塵之內,時續時消、永無定數的情愛。

天地萬物,日月星辰,都不能永恒地存在,又何必苛刻地去要求情愛的長存?可是過去我不懂,我的心魔糾結,我的暴怒偏激,使我將原本黑夜般的生命,變得更加漆黑。

可是鄭交甫用這一支普普通通的曲子,表述了千萬年來人類高貴而又樸素的情感:

如果在你的心中,真正明白了愛的含意;即算是得不到所愛的人,甚至沒有可以相愛的人,又有什麼關係?好比一個在黑夜中追求光明的人,如果心底光明自生,也就不需要苦求任何燭燈的照耀,哪怕隻是在路途之中,觀賞到流螢的光點,心中仍會有蓬然照亮的欣然喜悅。

“洞明何須燭,夜夜賞流光。”

我給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叫做夜光。

當然,我絕想不到,若幹年後,夜光這個名字居然會傳遍整個海國,成為一段全新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