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為什麼我們不能象瑤姬一樣呢?偶然遊曆人間,遇上所愛的男人,再悵然離別,留下千古的佳話。唉,天天呆在水府,那珠淚如何凝結得成?便是不為了要做水神,有情感總勝過無知的蠢物啊。”宵明拉著我的手,跟我撒嬌。
我柔聲勸道:
“妹妹,我們不過是出身於同一隻小小的河蚌的兩粒珍珠,如今已修成神女之身,又被封在漢水,有了立足之地,又有意識,有智慧,有法力,能夠千萬年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不用擔心被大魚吃掉,不用擔心會凍餓而死……夫複何求?”
“你永遠是這樣!”
宵明失望地摔開我,賭氣轉身不理。而她的另一隻手,一直在輕輕撫摸一尊漢白玉的石雕像;看她臉上神情,一定是在幻想,自己眼中,會有數顆晶瑩的淚水,先後滴落在石像毫無生氣的臉上、身上。
那尊石像,是在一艘不慎沉沒在漢水裏的破船裏找到的。石像麵容端正,眉目俊美,居然是個人間的男子模樣。
沒有人知道,這是哪個男子的尊容。但是,因為石像背後刻有巫山二字,宵明便近乎是頑固地認為,這個男子,便是神女瑤姬的情人楚王。她把石像如獲至寶地抱回了水府自己的居所,從此朝夕相處,有時還會跟它喃喃地講話,仿佛它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男子。
我終於歎了一口氣:“宵明啊,你是修道之人,徒然擾亂道心,一定會惹來外魔的呀。”“姊姊?”宵明雙頰緋紅,眼神卻異常明亮:“你同意了?姊姊,我們一起去!我一個人也是不敢去的,你陪我?你陪我?”
“好姊姊,你陪我隻在江邊走走,不行麼?我想看看,看看人間的才子,是不是跟這石像長得一樣?姊姊,我甚至都沒有見過真正的男子呢?”
人間的才子?我的目光,不由得也投到了那石像之上。毫無生氣的麵容,眉目模糊,神情冷靜,卻依然凝睇含笑,嘴角隱約有一抹難言的溫柔……令得我那一瞬間,也有了些微的恍惚——那個打開了我靈識的白袍男子,不知會是怎樣的動人?
“妹妹,我們隻去一天。一天,天色一黑,我們就馬上要返回漢水。行麼?”
如果我有著如昊天大神一樣的法力,能夠推算出過去未來的因果,我一定不會答應宵明的請求,在那一天踏上漢水邊的土地。
初秋黃昏,殘陽似血。天地萬物,都仿佛被披上了一層淡金的光芒;江邊長亭,茂盛草木,也大多已被染上了金紅的秋霜,那種異常明麗的景象,令得初見此景的我們,更是驚歎不已。
天色漸暮,來往的人跡漸漸稀少。我們在長亭倚欄長眺,垂柳蘇蘇,隨風飄蕩,宛若未來不可預知不可把握的命運。宵明無聊地撥弄著鬢邊的垂發,在指上又絞又纏,失望地道:“姊姊,你看這過往的男子,不是粗蠢不堪,便是俗氣逼人,全是些販夫走卒之輩!為何他們都不象瑤姬的楚王呢?姊姊,你想想看,高唐山中,雲遮霧弊,那楚國的君王依欄而立,仰望天際無窮雲霧,靜候著神女的到來……”
她被自己的想象陶醉了,眸中熠熠生光:“風鬟依稀芬芳色,雲氣猶帶環佩聲。’瑤姬是天帝之女,那麼高貴的仙子,卻肯與凡人相交留下這一段佳話,焉知不是因為,她曾遇上了一個最風雅、最溫柔、最可愛的男子?何況他還為她在高唐建了神女廟,世代予以祭祠?咳,這一天的時間,我看我們是白費了!”
我微微一笑。
世人本就如此粗俗,不然的話,怎麼人人都想要成仙?隻有宵明這樣的傻孩子,才會心心念念,以為瑤姬傳說中的瑰麗世界,竟是真正的人間。
一陣風過,帶來草木獨有的芳香,也送過來曼聲的吟誦:“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語聲柔軟,吐字清和,一入耳便有說不出的動聽。
又是吟誦我們的詩句,凡人真是無聊。我冷冷一笑,宵明卻欣喜若狂,悄聲道:“姊姊!這一定是人間的才子!”
驀然回首,在一片淡薄的秋日暮色中,我們看到了那個書生。
那是哪年哪月的事情?如今澄豔湖中的我,細細回想,卻發現時光滄桑,其實已記不清經過了多少朝代的更替,許多壯懷或悠然的歲月往事,也湮沒在時光的煙塵中。便不知為何,卻始終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書生。
紫巾白衫,肩背書囊,他抱膝坐在疏落柳蔭裏,手執一卷發黃的書冊。仿佛聽聞了我們的聲音,也轉過臉來。
在沉鬱的暮色裏,那樣年輕的臉龐,真如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天然映出溫潤柔和的光芒。他聞聲轉過頭來,隻是一怔,眸光當即凝注不動,漸漸充滿了驚訝、迷戀、沉醉的各種神情,然而越來越是狂熱,如熊熊燃燒的火炬,照亮了千萬年來寂寞孤獨的神女心底。
宵明掩口,失聲叫了出來:“楚王!”楚王的石像!我也看了出來:那個年輕書生的相貌,原來與所謂楚王的石像是那麼相似。
倒是那個書生站起身來,溫雅一揖:“是小生打擾了兩位姑娘麼?”呀,真是芬芳襲人的少年,衣裾上都仿佛曳出一片文采風流。
宵明壓抑不住的興奮,眼眸流波,嫣然一笑:“公子何出此言,得見公子,隻怕倒是妾身的福份。”咦,我這素來怯弱的小妹,怎的如此對答如流?
她目不轉晴,緊緊地看著他,仿佛隻要一眨眼,他便會無影無蹤。
“今日秋色真是美好,很快就要到霜降的節氣了罷?”“公子用心讀書,可是要赴秋闈了麼?”“不知公子讀些什麼書?家有何人?可曾婚配?”
我愕然閉口,看著宵明眉飛色舞,眼波一遞一遞,臉色暈紅得幾乎要綻出桃花來:“我們姐妹住在漢水旁邊,我是宵明,我姐叫燭光……”“偶然出來遊曆,就遇見了公子你……”“有緣千裏來相會,今日相見,誰說這不是前世的緣分呢……”他隻是微笑著唯諾,唇線緊抿,略有羞色。
看不下去,我輕輕擰她手腕一把,她卻渾然不覺:“如何稱呼公子呢?府上哪裏?”
他終於找空插下話來:“小生鄭交甫,漢陽人氏,家住戶部巷內。”
“鄭、交、甫。”這三個字,在我心裏微微一轉,隨即湮沒無形。我拉住宵明的衣袖:“妹妹!天快黑了,我們該回家了,你不會忘了跟我說過的話吧?”
宵明語塞,她不敢違逆自己的承諾,但又實在戀戀不舍;突然一眼看到了鄭交甫襟下的玉佩,那些凡人戲文的流毒明顯上了她的身:“鄭公子,初次相會,實在有緣。奈何分別在即,不知公子你,可否將你隨身的玉佩解下來,贈我為念呢?”
“啊?”鄭交甫張口結舌,但那樣呆怔的神情映在俊美的臉龐上,倒不難看:“可這玉佩……這玉佩是祖傳的寶物,在下與姑娘首次相逢,便贈以此物,實在不算妥當吧?”
宵明輕聲一笑,悄然探手在眉間拂過,掌心裏已多了一枚燦然如霞的明珠:“妾身願先以此珠相贈公子,聊表寸意。”
“妹妹!”我大驚失色,想要攔阻她瘋狂的行為:那可是她的本元神珠啊,又是水神的寶物!在天帝秩封我們為漢水神女時,即將整條漢水與我們的元珠封印在一起,這樣一來,我們對於整條漢水的漲落,便有了操縱的無上神通;但一旦元珠失落,卻無異將漢水拱手交給了旁人,而且如果被天庭所知,是要當作失職查辦的。我們好容易趕走了來奪珠的清河龍侯,怎能輕易地贈給這初次見麵的凡人書生鄭交甫?
第一次,我這嬌弱的妹妹宵明,堅決地推開了我阻攔的手,隻是含情脈脈地看著眼前的書生:“如此,公子可願解下玉佩,贈予妾身了罷?”
便是瞎子,也看得出這明珠的珍貴。
鄭交甫的眼中神情,終於有了些許柔軟和遲疑。他細白的手指,緩緩地伸向了腰間係玉的絲繩。
宵明敏銳地抓住了那一瞬間的遲疑,把元珠塞到了他的手中,隨即拿回玉佩,緊緊握住,喜不自勝:
“公子,來日有緣,妾身必來府上探望。”
宵明真的喜歡他了,這數百年的清苦孤寂,一旦化作對某個男子的癡熱愛戀,簡直如同烈火。
她在水府之中,坐立難安,不是坐著發呆,便是失手摔碎了玉盞。臉上神情,時嗔時喜,變化萬千。口中也念念有詞,連那尊平時最喜愛的石像,也不能緩解她的相思之苦。
後來,宵明開始在半夜裏,輕手輕腳地從榻上爬起來,偷偷地溜出去。
我在碧綃帳中微睜雙目,默默地看著她妝飾鮮明,婉然遊出門去,消失在暗淡的水波深處。
我悄悄起身,尾隨著她出去,方才浮出水麵,便聽見她低低而歡悅的笑聲,從江邊隱約傳來,還夾雜著鄭交甫低聲吟誦:“漢水好兒女,眉目豔星月,履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宵明,你的鴉頭襪呢?”
宵明嬌嗔不依:“不行,我要你親自做詩給我,這詩流傳江湖已久,是一個姓周的才子寫的,哪是你的手筆?”鄭交甫低聲一笑,不知做了什麼,宵明“嗤”地一笑,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江水煙波,江月朦朧,相依的男女身影,映在迷茫水氣之中,也是那般縹緲而不真實。
宵明綺年玉貌,鄭交甫,哪裏會不動心?
然而,仙凡之戀如此短暫,縱然相守數年,但他終會死去,決不能陪宵明全部的光陰。這樣,有什麼意義呢?況且宵明這任性的孩子,居然還把元珠送給了他。
那不久之後,一年一度的祭神大典來臨的時候,她該怎麼辦呢?
漢水兩岸向來富饒,漢水神女這個職司枯燥單調,並沒有太多的事情去做。我們是天帝那花團錦簇的治理方略中,所點綴的若有若無的花紋,隻需以冰清玉潔的神女形象,來滿足世人對天庭所有美好的想象。
縱然我們這兩名水神,根本沒有施過什麼法力,仍然使得附近的村莊都風調雨順。但是民間的祭祀儀式,向來是不會缺少的。一年之中,百姓們總會舉辦一次特別隆重的祭神大典,由我們帶著所有漢水的水族前來受祀。也隻有此時,讓我才恍然發覺:自己居然還是一個神靈。
依照慣例,我和宵明,應該在祭神典完畢後,承接仙官降下的祥雲,使雲氣與水霧相合,化作一場充盈的大雨,以示水神恩德。
可是,區區漢水神女,調不動雷神雨師。我們降雨,是以元珠凝聚四周蒸騰而上的水氣,化入雲氣凝就甘霖的。現在宵明的元珠不拿回來,降雨量一定不夠,被天庭派來的仙官發覺了可怎麼辦?
我對宵明講過我的擔憂,可她對鏡梳妝,臉色紅潤,滿足地吃吃笑起來:“姊姊,我恨不能把自己的性命都送給他,區區一顆元珠算得了什麼?到時我向他借過來用一天,過後再還給他,不就行了?”
哪有這麼容易?
凡人多貪婪無義,那鄭交甫又不是傻瓜,這樣珍貴的一顆明珠,他會願意還給她麼?
我低首不語,心中卻暗暗下了決心:一定得把宵明的元珠拿回來……我還要讓她明白,所謂情愛,都敵不過世俗的凡心。
當啷啷、當啷啷。一陣風過,鐵馬兒在旗頂上清脆地響起,我不由得又緊了緊旗杆,大聲唱叫道:“破勘風水,揣骨看相,收取異寶,亦藏奇珍!”
街上人好奇地圍了過來,仰頭看我緊抱著的那高高海牙白旗,上麵濃墨重彩,所寫也正是這十六個字。我此時已化作一個仙風道骨的老者,雲陽綸巾,素袍布襪,頜下一部白須,更是飄飄有出塵之概,頓時令那些凡人肅然起敬。
有人小心地問:“老神仙,你最後這八個字,可是什麼意思?”
我一攬長須,嗬嗬大笑起來:“老夫是來自東海的修道人,在各地遊曆,不但為人看些風水麵相,也想搜羅些用得著的奇珍異寶,對於修道自然也有些不能言說的好處。”
又有人調侃道:“縱有奇珍,老神仙你又拿什麼來換?看你身無長物,不象是出得起價錢的人哪!”
眾人哄然大笑,我卻正色道:“此言差矣。老夫敢打這麵旗號,自然出得起價線。真正懷有奇珍之人,如果是水神的元珠、山妖的靈丹,哪裏敢去尋常的當鋪售賣?隻怕不被認作是妖怪的同夥,便要被逼問仙人的下落,至不濟也是無人敢收,倒不如賣給老夫,行個方便!”
說到此處,餘光到處,我仿佛見那高高掛有“戶部巷”三字的巷口,有人影晃了一下。
心中暗暗冷笑一聲,我闖出人群,搖著旗上鐵馬,吟唱著十六字的曲調,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
果然,剛轉過牆頭,便聽一人低低道:“老神仙,小生有寶物出售,還請暫移尊步。”那熟悉的聲音,正是鄭交甫。
一間小小院落,牆角疏草叢生。院中別無他人,連仆婢也不見影子,要由鄭交甫親自奉上清茶,茶水頗為粗陋,顯然主人清寒之極。
鄭交甫看我端盞喝茶,試探道:“老神仙寶山何處?有何神通?能收下散落凡間的神物?我這神物,可是出自於漢水呢。”
我胸有成竹,放下茶盞,隻是將手掌輕輕一揮——滿室光生,虛空之中,浮現出一片難描難畫的水府仙境來:但見碧波萬頃,波光搖晃,水底矗立有一所瓊樓玉宇,輝煌耀眼。來往的各色魚群之中,有著彩色綃紗的美人飄然遊動,但見她時而伸手逗弄魚蝦,時而隨意采摘水草,且又回首舞袖,與群魚嬉戲共舞,身姿翩躚,說不出的奇妙眩目。
鄭交甫看得目瞪口呆,但聽我道:“你說你的寶物出自漢水,不知可是出自她之贈予?”
那水中美人,正是漢水府第之中,宵明尋常的裝束舉止。我要生出這樣的幻相,騙取他的信任,當真再也容易不過。
鄭交甫連聲道:“正是此女!正是此女!老神仙真是神仙人物也!”我微微一笑,看他伸出一隻手來,掌心徐徐攤開,刹那間,珠光四射!
正是宵明的元珠!我強壓內心的翻騰,在椅上緩緩坐直身子,道:“這可是漢水神女的元珠啊,不知公子從何得來?”
他五指收攏,珠光被斂在掌心深處:“實不相瞞,小生前些時日,有幸遇到了一對美麗的女子,她們正是漢水神女。”
他怎知我們是漢水神女?莫非是宵明告訴他的?我心中一驚,麵上卻不動聲色:“公子真是說笑,你怎知她們就是神女?說不準是山精水怪,盜出元珠來私贈給你,也未可知。”
鄭交甫搖了搖頭,他的神情中有著凡人少見的篤定:“我讀過《神仙列傳》,上麵記載,說漢水神女,一名燭光,一名宵明。那天贈珠的女子,自稱名叫宵明,她們是那麼美麗,特別是那位燭光神女……”他臉上神情,掠過一抹悵然:“燭光神女,真是美絕人寰啊。我一見她,好象整個人都不會呼吸一樣,腦子裏隻是在想那首《漢女》……漢有遊女,不可求思……老神仙,她真的就象詩中所描述的一樣,那麼遙不可及、高高在上,仿佛你一生一世,都不能接近她一樣……”
我不耐煩地打斷他:“公子,這顆元珠,你可是打算賣我?”
鄭交甫突然醒悟過來,臉上不由得紅了,忙道:“小生胡塗,不曾跟老神仙說得清楚。小生家境貧寒,得到這顆元珠,原是要送到京城,獻給當朝的權貴人物,以謀個一官半職、些許利物。不過老神仙既有如此神通,小生也願奉給老神仙,但有一個條件。”
條件?這鄭交甫,在玩什麼花樣?我狐疑地瞪著他,直到他不自在地垂下目光,聲如蚊鳴:“那日漢水初見,宵明神女居然時常在夜裏來探望小生,仙凡之愛,本屬渺茫,小生又怎會當真配得上宵明神女?然而一直也不曾避開過她,實則是因為心中,竟然有個大膽自私的念頭……小生朝思暮想……卻是那位燭光神女……”
什麼?我大出意外,狠狠瞪他一眼,但他垂下目光,也並沒有看到,猶自滔滔不絕:“可她一直深居水府,再也沒有露麵。小生思念她,當真是如巔如狂,個中苦楚,也不足為外人所道……老神仙,你可能幻出她的相貌?嗬,她真美啊,我傾盡全力,卻總也無法將她忘懷……”
宵明的元珠,我千萬不能讓他帶去京城!各地神靈俱有疆域,一旦他離開漢水流域,我和宵明未得天庭的準許,根本不能擅越邊界!那時他鴻飛冥冥,卻叫我們怎麼拿得回這寶貴的元珠?甚至我們連聲張都不能夠,否則元珠輕易贈給凡人的行徑,必將會引來天庭的懲罰!一時間我焦心如焚,恨不能,一把將那元珠搶回來,麵上卻不動聲色:“美色動人,這也在所難免。但不知跟老夫向公子買得元珠又有什麼幹係?”
他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我的麵前,把我嚇得站起身來:“你你做什麼?”
他不肯起來,兀自抬起頭,萬分的懇切:“老神仙有如此神通,定然可以圓小生心願!若老神仙肯成全我和燭光神女見上一麵,此元珠自當奉與。如若不然,如小生將此珠獻給朝廷,所得錢財利祿,想必出不會少於老神仙所賜!”
我動也不動,目光投向遠處:“宵明神女既是對你動心,連自己的元珠都舍得贈給你,你要富貴榮華,還怕她不是舉手之勞?又何必隻為見那燭光一麵,卻將這一切都輕易舍棄?”
他神情迷蒙,眼神中卻閃動著異樣的亮光:“老神仙,你不知道……那燭光可有多美……我一見她,不知為何,行路時想她,吃飯時想她,讀書時想她,便連睡時夢裏,想到的竟然也隻有她……我常想,若她肯將她的容顏,隻為我一人綻放,我便是連這條性命舍給她,都是肯的……”
或許是上天弄人,同一個河蚌裏長出來的兩顆本元寶珠,我的一顆圓潤柔美,光豔照徹;宵明的那顆卻形似葫蘆,神采也黯淡許多。
然而,正如她的寶珠天生缺陷,不如我的寶珠渾圓光潤一般,她雖有著窈窕動人的身姿,卻遠不及我的麗質天成。
河蚌是沒有性別的,由河蚌精血所凝的珠子,更是沒有雌雄之分。雖然在得道的時候,我們選擇了以女神的形象來麵對世人。但在我的心裏,一直也不認為女神與男仙有什麼區別,更不明白女神與女神之間,也是有著很大區別的。
我們的容貌,一直呆在水府的宵明和漢水那些無知無識的魚蝦們是看不出來的,在除了傳天帝封詔的仙官外,從來沒見過外人的她和它們的眼裏,容貌從來就沒有妍媸之分。我雖從未見過其他的神女,但據年紀最大的花頭龜婆婆說,她曾在她的遠方親戚——一隻海龜那裏,看到過如願夫人的畫像。如願夫人是洞庭神女,那幅畫像自然也是千嬌百媚,美色動人。
花婆婆說:“燭光神女啊,如願夫人的美,尚且不及你的一半。即算是以美女眾多而著稱的東海龍宮,隻怕要被人譽為水族第一美人呢。”
“不過,聽說東海龍王,有些怪。好色貪淫,四海皆知。再天仙般的美人,他喜歡個一兩天,也就撇到腦後去了,龍宮美人雖多,可惜都是孤寂荒涼的命運啊。”
我總是淡淡一笑。
容貌有什麼用?醜與不醜,應該也無大礙罷?我們職司低下,無需象城隍等地神一般上天庭奏事,也不用建祠供小民祭拜。天仙與凡人,一個也不用見。
女為悅已者容。可我,會為誰看重自己的容顏,隻為了讓他有發自內心的喜悅?
這狂生,當真一廂情願!
我在心中冷笑,麵上卻是淡淡的:“起來吧。這個容易,我讓你見到燭光神女,銀子麼,也不會少了你半分。三十萬白銀,我一並付清。”
漢水江底,有古今沉船無數,取得那無主的金銀,換成三十萬兩,想必不難。至於見我,我又有何懼意?水族神女,難道還怕了這一個好色貪財的凡人不成?
那晚的月色,分外瑩澈。漢水的溫柔碧波,在腰間輕輕蕩漾。我剛化出神女形態,從水中出來,便聽見有個低低的聲音,從深密的蘆葦叢裏傳出——是誰?在喚道:“燭光,燭光。”
那聲音,在夜色月輝下,如此溫柔、如此深情,仿佛當初吟詩之時。
我撣一撣袖,從水麵波心裏輕飄飄地飛出來,遍身綃紗依舊美如雲霞,不帶半分水痕。
“鄭生,”我學著凡人的稱呼,皺了皺眉:“是你?”
“燭光神女!”他驚喜地叫起來,葦叢中站出來的,還是那紫巾白衣的少年,溫雅俊美,滿天月色仿佛融入了他的雙眸之中,蕩漾著迷人的光輝:“我終於,又見到你了!”
“我有什麼好見的?”我緊擁綃紗,立在水麵,遠遠地看著他,卻不肯向他跟前移動分毫,仿佛一尊能言的石像:“你快去把元珠賣給老神仙,拿了三十萬兩白銀,回到你的世界裏去吧!不要再靠近我妹妹!”
他眼中的光輝,漸漸黯淡下來:“燭光,你是不願意再見著我麼?”
“言盡於此,我要回去了。”我有些不耐煩起來,隻想快些離開他,離開這古怪的氣氛。宵明對他如此情深,他卻忍心將她的元珠去換功名錢財,實在叫我不齒,哪裏有心情跟他敷衍?然而……然而我又為何要強壓心中不快,竟然願意與他相見一麵?
“燭光,若能跟你天天這樣相見,我寧可不要那三十萬兩白銀。”
“你……”心中一動,看他黯然模樣,我終是又多羅嗦了兩句:“鄭生,有一首詩雲,‘草中雙飛螢,不照相思長。我心實憂苦,不得寄衷腸。’既然情愛如此令人煩惱,且因為種種原因,皆不能永遠地相守下去,那又何必係在心頭,不肯丟棄呢?如人行黑夜途中,拾得一截小小的燭頭,雖然片刻光明,但稍瞬即逝,徒增惆悵,倒不如永遠黑暗的好。”
光輝仿佛又在他的眼眸之中,一點點地攢積起來:“不。燭光,我從書中得知,天下萬物,日月星辰,都不可能永恒地存在,又為何要去苛求人的情愛永恒呢?如果真的心中有愛的話,哪怕不能相諧,也會是照亮心中的明燈。”
一派胡言!我不屑地斜睨他一眼:“故此你才拿我妹妹的元珠和一腔癡情,去換取那三十萬兩白銀麼?”他窒住,囁嚅著低下頭去:“我……我不過也隻是一個凡人……”
凡人?嗬,連呂洞賓尚且不能對那樣美的白牡丹鍾情長久,我又何必苛責眼前這低賤的凡人?我看了一眼天邊的明月,道:“你已見過我了,我也該回去水府。我一定會嚴加管束妹妹,不教她再做出這樣的錯事來!”
“等一等!燭光神女!”他美玉般的臉龐上,恍若掩上了一層陰影:“你從來都不肯信人的麼?燭光神女,我說的話都是真的,縱然我對宵明神女不住,但對你……我對你是不同的!換了是你的元珠,我寧肯自己去死,寧可畢生貧病,也絕不會拿去換一兩白銀!”
話說得好聽,可是,誰信?
“鄭生,生途是漫長黑夜,你何必糾結不休呢?”
“神女,這世上,也是有永恒的,你為什麼不肯相信呢?我聽過一個關於人龍相戀的故事,你要聽麼?”
人和龍?我驀然停住腳步,轉眸意作相詢。
龍,那可是無比高貴的神靈。清河侯號稱龍侯,其實不過是蛟龍而已。真正的龍,是高貴無比的天龍,從佛界受旨而來,生具神通,能統率天下水族,鎮壓四方水域。
“對,據說,那龍正是如今的東海龍王。”
四海龍王之中,又以東海龍王為貴。我們雖是偏遠漢水的小神,卻也曾聽說過他的赫赫威名。可是,東海龍王貪色好淫,難道連凡人女子都不放過?
“聽說在很久很久之前,江南一帶也有本神,是鼠、豬、猴、長蛇、蝦蟆、號為五通神。那位東海龍王幼時,曾化為魚形在江南的河中遊玩,不慎失去龍珠,無法變幻神通,遂被漁人抓獲。卻被一個凡間的女子救下來,養在水盆之中,一人一魚相處,龍王化作的小魚,漸漸對這凡人女子有了情意。誰知她因為生得美,在五通祠上香時被五通神看上,同村的人都脅逼她去給五通神作妾,這凡人女子不得已,隻得自殺。不過,她倒有一個很美的名字呢,叫做小荷。”
“小荷!”我失聲叫了出來。哪有這麼多的小荷,那個記憶深處的白袍男子,口中念念不忘的女子,不也是叫作小荷麼?
還有,他送我的青鋒劍!呂洞賓說那是龍王的佩劍……小荷……東海龍王……他到底是誰?難道說……難道說那聲名狼藉的東海龍王,竟然正是我記憶之中,那個憂鬱清冷的白袍男子?我甚至沒有看清他的容貌……
不,龍王們的後宮佳麗無數,任選一個都勝過凡間女子,飲酒作樂都來不及,哪裏會有那個白袍男子如此深切的哀傷?
“你聽過這個故事?”鄭交甫敏銳地感覺到我思緒的遊移,連忙問。
“沒有……後來呢?”
“後來?”他凝思片刻,伸手折下一枝蘆葦,斷裂的葦身漿汁溢出,帶來若有若無的清香:“東海龍王傷心欲絕,恢複法力之後,便漲起滔天的洪水,將五通祠衝得無影無蹤。他想去救回那個小荷,可她的靈魂早已投入了輪回之中,與他再也沒有可續的緣份。”
“後來呢?”
“後來?我沒有聽說……”
“鄭生,你又上當了。據我所知,東海龍王的後宮,美人如雲,從來沒聽說過他們愛過哪個凡人女子,又怎會有這樣蕩氣回腸的情愛?凡人生命短暫如煙火,如何敢與我們一同奢求愛的長存?”
我冷笑轉身欲走,卻被他揚聲叫住:“等一等!”
“你真是奇怪,你看,別的女子聽了這個故事都會流淚,你怎麼就若無其事呢?燭光神女,你的心中,從來沒有自己喜歡的人麼?你怎麼這樣看待情愛,隻要真正愛過,哪怕短暫如煙火,總好過渾渾噩噩地活著!”
“燭光,你心中的火焰,當真如燭火一般微弱。如此幽暗,心境怎麼會有光明?”
我大怒轉身,張開長長的廣袖,隻是輕輕一拂:漢水波濤陡起,高過人頭,嘩啦一聲,當麵向他撲去!他猝不及防,啊呀一聲,被水波撲了一身,頓時衣衫濕透,狼狽不堪。
他渾然不顧,以袖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卻從懷中取出一管小巧的紫玉簫來。我不禁一怔:在我雷霆之怒下,便連妖侯都不得不懼怕三分,他一個凡人,怎的如此鎮靜?
鄭交甫長吸一口氣,立於淺水之中,引簫而吹。簫孔之中,逸出無數疏淡的音律鏗節,仿佛人零亂的思緒萬千,又四處散落在無邊的夜色之中:
“草中雙飛螢,不照相思長。我心實憂苦,不得寄衷腸。”那簫聲,恰好合著那白袍男子曾吟過的詩句。
隨著他悠揚清越的笛聲,有點點的流螢,從蘆葦叢中紛紛飛起,仿佛空中閃起無數的明燈。
“燭光神女,我不是宋玉一樣的才子,寫不出《高唐賦》那樣絕世的華章。但我也為你寫了這支《夜光曲》,唯願這夜晚的微弱螢光,能照亮你那幽暗的心。”
我的心突然亂起來,有一種無名的惱怒,從我心頭湧起。
“你吹些什麼破曲子?我一點也聽不懂!”
顧不得他慌亂的呼喚,頭也不回,我重又投入波心之中,蕩開一圈圈漣漪。
江底一叢水草之間,立著石雕木塑般的宵明。事先我令她站在這裏,正好可以清清楚楚地聽清我與鄭交甫的對話。
“姊姊,”宵明的臉色,在夜晚水紋暗光的照映下,投射有古怪的縷縷陰影,似哭似笑,變幻不定:“原來是這樣。我什麼都明白了,謝謝你把我的元珠拿回來,你……你真是我的好姊姊。”
嘩啦啦!懸在琉璃壁前的珠簾,被宵明一把掀了開去!她搖搖晃晃,提著罐美酒進來,“砰”地一聲,重重頓在水晶長案上。
“哪裏來的酒?水府裏沒有這種東西。”我擔心地看著眼前陌生的她:
她那精致的望仙鬟已是散發垂落,雙目紅腫,神情似哭似笑,竟是一副從未有過的落魄樣貌:
“我從市集上買來的,今天……我……我要一醉方休!姊姊,男人……真是奇怪……我這樣……這樣喜歡他,他為何要如此對我?你說,我要怎樣,才能完全得到……得到他的心呢?”她的手中,托著我辛苦拿回的元珠:“姐姐,我要瞧瞧你的。”
趁著酒意,我張口吐出了自己的元珠,也托在掌心,與她的手掌並列:兩顆元珠,略大的一顆渾圓光潤,如空中滿月;而另一顆卻略有凸缺,仿佛是月過中宵,光芒也略黯淡了些,如陰翳隱弊。宵明嗬嗬笑著,握緊了自己的元珠:“姐姐,你總是比我強,有人專門為你作詩,而我卻沒有。就連你的元珠……”
蜜糖色的美酒,盛在小小的琥珀杯裏,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辛辣而甘美;唯有心底深處,有什麼東西翻騰著湧了上來。
“我……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有的男人是不同的,心裏……心裏永遠記著你……過多少年也不會變……妹妹,你總是問我,當初是誰幫我們渡了仙氣,開了靈識……是他……還有……還有……小荷的故事……”
“凡間男子,所喜歡的東西,不過是酒色財氣,若有了足夠的財富,權位美人也是唾手可得的呀。嗬嗬,妹妹,你的元珠,我就這樣幫你拿了回來,不過是……不過是花了區區三十萬兩銀子……那,還有他親手寫的收契……”
“你……可真是我的好姊姊啊……”宵明揚脖喝下一杯美酒:“姐姐,我好象……好象也不是真的喜歡他,我不過是羨慕瑤姬罷了,千秋萬載,總有一篇《高唐賦》傳頌不絕,可我們呢?我們呢?我們這小小的漢水神女……不,你的法力和智慧,一定能夠象呂祖說的那樣,打開封閉的心竅,從而成為真正的神女,躋身於仙人的行列之中……而我……”
她用力地擲開琥珀杯,那脆物在地上碎裂的聲響,聽起來好象隔了好幾重雲霧一般,已經讓我聽不清楚。當然我也聽不清她下麵的話語:“和你比起來,我一直……什麼都沒有……”
“這酒,真沉……”
無意義的噫語,漸漸模糊。我身上一直熱,仿佛被蒸在騰騰的熱氣之中,頭腦發昏,連眼前都模糊了起來。直到終於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我悠悠醒轉,卻見前麵的琉璃榻上,宵明側臥而眠,小臉猶自暈紅一片,簡直是壓倒桃花。
“喂,宵明!”我推了推她,她噴出一口濃烈的酒氣,半眯著眼縫,悠悠醒轉過來:“姊姊,這人間的美醪當真好滋味,這一覺,睡得我無比舒適。”
“可是,妹妹,”我直視著她,聲音中有掩藏不住的顫抖:“我的元珠不見了!你的呢?”她睡眼惺忪地看著我:“姐姐,我的元珠,早就和酒吞下肚去了呀。你沒有麼?”
沒有!我隻記得,我手托元珠,暢飲美酒,然後就……
能徹底迷失我的神智的美酒,絕對不是單純的美酒。“宵明,你在哪裏買到的酒?是誰賣給你的?”
“姊姊!”宵明失魂落魄地站在當地:“我這酒,是從市集上一家酒肆買來的。昨天我恍恍惚惚地從漢水出來,逢人便問哪裏有酒賣……一個黑衣的後生拉住了我,說他家酒肆裏有上好的美酒……姐姐,我們去找他算帳!”
哪有什麼酒肆,所見之處,不過是漢水岸邊一處荒涼村落之中,一片故舊的斷井殘垣。數莖荒涼野草,在晚風中輕輕搖曳。
“你呀!”我一跺腳,掩不住我的失望恐慌之情:“你怎麼就這樣不小心?”宵明嗚嗚地哭了起來:“姊姊,怎麼辦呢?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啊!”
我拍了拍她的肩:那樣單薄削瘦,一如初成人形的時候,她還是個不諳世情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跟在我的身後,一聲聲叫我:“姊姊,怎麼辦呢?你別生氣,都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