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漢水珠淚——《二十四橋明月夜》番外篇之夜光(1 / 3)

東海龍女 作

我常在有月亮的夜晚,破濤而出,悄然浮上澄豔湖的水麵。遠處山巒起伏,宛若剪影;滿空明月的清輝,灑滿萬頃煙水,湖麵便仿佛披上了一層細碎閃亮的銀鱗。

我深吸一口帶有腥甜的湖霧水氣,緊緊地閉上眼睛,任由身下的湖波輕輕漾動,那樣清涼柔順的觸感,一如昔日漢水。

啊,漢水。

也是這樣澄澈的夜色裏,漢水仿佛是自遠處群山深處、蜿蜒而來的一條巨龍。冷冷地向前爬去,披一層細碎如銀鱗般的月色。仔細看時,那水底卻沉著極深極幽的藍,仿佛是無數年來綿長悠遠的傳說,被造化之手狠狠揉碎在水心深處。

我還仿佛看見在明月的映照下,有數縷淡白輕煙自水中逸出,頃刻間四散開去,化作若有若無的煙幕,籠罩了漢水兩岸。透過那薄薄的煙氣看去,連月色也被化成了朦朧的淡白。

而兩道耀目的淡白光華,自煙氣波心處刷地射出來!在空中緩緩旋轉,交錯融彙,毫光畢現,直映得半邊漢水的天空亮如白晝。

光暈深處,看得清是兩顆碩大的明珠。這兩顆明珠如有生命一般,在空中靈動跳躍,時而嬉戲,時而追逐,時高時低,仿佛是兩輪正在冉冉升上長空的明月——不,即使明月的光輝,也比不上這兩道珠光的璀璨絢麗。

但若細看之時,便能發現,其中略大的一顆渾圓光潤,如空中滿月;而另一顆卻略有凸缺,仿佛是月過中宵,光芒也略黯淡了些,如陰翳隱弊。

水紋突然漾開,宵明從波心裏輕盈地躍了出來!她淩波而舞,轉袖側袂,拭臂點額,霞紅色的鮫綃翩躚不定,層層飄帶披帛,隨著舞動的身軀上下翩飛,恍若一抹天際流雲。

她一邊起舞,一邊咯咯笑道:“姊姊!姊姊!”笑聲清脆細碎,仿佛是誰迎空灑落一地的細小珍珠。

宵明張口吞吐氣息,那顆明珠便隨著她吞吐的姿勢,在空中靈活地劃出各樣的軌跡。她輕盈的足尖劃過漢水的波麵,仿佛掠過長空的大雁,有著無以名狀的靈動輕捷。

讓她開心,陪著玩一下也好。我長吐一口氣,另一顆明珠隨之飛高,引得宵明叫了出來:“等等我,等我的寶珠啊!”我揮一揮彩衣的錦袖,破浪而出,飄然落在她的身邊。與她相和,翩翩起舞。

舞到急處,層層的彩衣如雲飛起,夜空中的明珠熠熠生光,引得周圍水域的魚龍紛紛探出頭來,有興奮的小魚還跟著我們的舞姿,奮力劃動著笨拙的尾巴,在水中轉來轉去。

“姊姊!我們的舞姿快趕上瑤姬了罷?你看魚兒都陶醉了呢!”宵明永遠是這樣得意而天真。

一隻花頭龜浮出水麵,嘎嘎地笑了起來,聲音沙啞難聽:“單是舞姿象瑤姬有什麼不得了?隻要有個凡人才子給你寫《高唐賦》才罷了。”

“花婆婆!”宵明的臉沉了下來,賭氣地一揮腰間彩帶,“啪”地一聲,打得水花四濺,嚇得那花頭龜縮頭閃開,倒是旁邊一隻倒黴的鯉魚被帶端擦著些兒,“嗚喲”一聲沉了下去,半晌不敢露出來。

花頭龜見勢不妙,忙笑道:“不過,若是人間才子再見著我們宵明神女,也一定能寫出更好的詩賦來。”

轟!水花平地四起,如劈空卷就一匹浩緲銀紗!一尾巨大黑龍破浪而出,昂起柳鬥般大小的腦袋,張鬣伸角,直向那兩輪“明月”吞去!花頭龜“啊”地一聲大叫,已在急浪激力之下,整個身子淩空翻了過去,四條短粗的小腿慌亂地向天蹬個不停。

“該死!”我低低譏咒一聲,宵明卻早輕飄飄地淩空殺去,一手捏訣,一手迅疾從腰間拔出一樣兵器,青翠欲滴,遠望如三春綠枝,卻閃耀著淩淩寒光——那是她的得意兵刃芷蘭剌。

“當!”銳響聲中,芷蘭剌堪堪與龍角相抵,迸出萬點光閃!所有水族,瞬間逃的逃、沉的沉,狼奔琢突,水麵看不到一樣活物。

黑龍借這一抵之勢,身軀疾速後退,披滿厚鱗的粗大長尾隻在空中一甩,呼!半江漢水乍搖,腥風撲麵!宵明畢竟根元尚淺,“啊喲”一聲,掌不住身形,已被那惡風罡氣吹得搖搖飄去丈許。

黑龍破空而起,巨口直向最近的一顆明珠吞去!

那是宵明的元珠!宵明身形仍被疾風吹得向後飄飛,霞紅綃衫披帛倒翻卷起,仿佛層層疊疊的花瓣,將她緊緊包在蕊中,唯徒然向著那明珠伸出手去,惶急地叫道:“姊姊!救我!”

我雙手陡舉,以指捏訣,喝道:“出!”

最大的那顆明珠陡放異芒,當真光照天地!突然在空中滴溜溜一轉,如奔矢流星般,挾帶森寒莊嚴之勢,直向黑龍飛來!

砰!黑龍慌忙放棄吞齧宵明之珠,但仍是躲避不及,龍角上恰被明珠擊中,卡嚓一聲微響,龍角竟然應聲而折!殷紅的鮮血自斷角處噴了出來,刹那間染紅了一片水波!

嗷嗚!黑龍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慘叫,甩尾擺頭,渾身因痛楚而急劇搖動,忽作人言:“燭光!你好狠的手段!”

我傲然一笑,眉間光生,那顆明珠已飛了回來,複嵌在我的眉心正中。宵明也忙不迭地張口吸氣,將元珠收回眉心,這才飛到我的身邊,喝道:“惡龍!我漢水與你清河互不犯疆界,你憑什麼三番五次,前來打擾我們的安寧?”

黑龍緩過勁來,長尾一摔,複又惡狠狠地撲了過來,口中嚷道:“閑話少說!你們兩個小小蚌精,居然敢違抗我們東海龍族!你還敢斷我的龍角?我非宰了你們不可!”

刷!我再也按捺不住,腰間寶劍出鞘,青輝一閃,頓時滿天光生,殺氣縱橫!水波受劍氣所激,平地翻湧而起!

“正元純一,破!”我念訣吐字,眉心明珠刹那間射出一道毫光,化入寶劍之中,整柄劍身刹那間透明剔透,宛若水精!刷刷!劍氣縱橫天穹,刹那間照亮了半條漢水。

黑龍大聲慘叫,空中飄落數枚巴掌大小的龍鱗!它在空中疾轉閃開,瞬間化為一個麵目陰騖的黑衣男子,足踏雲氣,掌中已多了鐵珊瑚打就的三叉兩尖刃!

刷刷刷!我如舞雲霞,疾快三劍掠過!他倉皇後退,手中三叉兩尖刃已斷了一截,變作單叉單尖刃!劍氣如長虹貫空,直逼過去,迫得他連連後退,哪裏還有招架之功?

宵明拍手笑道:“好好!姊姊!我就知道你會給他吃苦頭的!”

言畢向黑龍化作的男子把眼一瞪,喝道:“敖清!你打不過我姊姊,何必現世丟醜?呸,還自稱東海龍族,誰不知你是犯了大錯,才被東海龍王抽去一條龍筋,逐到清河思過去的?什麼龍族?你這獨角的水蚯蚓,長腳的黑泥鰍!”

“宵明!”我止住她的口舌之快,目視那狼狽不堪的黑衣男子,沉聲道:“清河侯!上次你出言不遜,居然聲稱要我給你作妾,根本無視我們是天帝秩封的有職司的水神,已是犯了大錯!我們念在大家同為水族的份上,不肯跟你計較,你今日居然還來搶奪我們的元珠!難道當真認為我姐妹怕了你?”

敖清被我劍光所迫,不敢動彈,當下又羞又氣,一把丟開手中的兵刃,喝道:“小小的蚌精,不過是得了個有名無實的職司,也敢妄稱水神!本侯要你來侍候,已是大大抬舉了你們!若不是看你燭光生得還有幾分姿色,誰耐煩到你這小小的漢水來?”

宵明氣得臉上失色,叫道:“你這樣的狂蜂亂蝶,姑奶奶也見得多了!哼,你也不四處打聽打聽,我姊姊早練成了‘正元大法’,即便是東海龍王前來,也不敢小覷!你再不離開,我們就叫你這獨角龍變成沒角龍!然後我們奏明天帝,天帝也未見得就偏了你去!”

敖清恨恨地瞪了我一眼,道:“好啊,原來是練成了‘正元大法’,以你這樣低賤的蚌精,居然練成水族中最為精深正純的道法,怪不得……哼!練成道法又怎麼樣?我原是為你們好,想著你們跟著我,遨遊四海,環遍宇內。總好比你們長居漢水,無知無識,可憐除了這些魚蝦龜鱉外,繁華富貴,竟是一樣也沒見識過!縱然練成通天的仙術,也不過是惡水僻壤的沒見識丫頭!”

我皺皺眉,手不禁握緊了劍柄:“清河侯,你若再不走,休怪燭光無禮!”劍身吟然長嘯,隱有龍形凸現,仿佛刹那間便破劍而出。

“呸,燭光!宵明!你們兩個丫頭給我聽好了!總有一日,我要叫你們心甘情願,交出本命元珠,給我俯首帖耳,作奴作婢!”敖清不敢久留,長嘯一聲,吐出黑氣,瞬間化為龍形,淩空蜿蜒飛去!

它一離去,整個漢水動蕩的波濤,漸漸平息下來,周圍的魚兒又開始向這邊試探遊動。花頭龜掙紮半晌,終於從蘆葦叢中翻過身來,小心翼翼地探頭悄聲叫道:“喂!燭光神女,宵明神女,那個……清什麼的走了沒?”

“走了。花婆婆,你出來吧。”我平靜地收起寶劍,撣了撣衣衫上的水珠:“宵明,你在發什麼呆?”

“啊,嘖嘖,早說燭光神女是水神中的佼佼者,果然連‘正元大法’都被你練成了。難怪連龍族都不是你的對手呢,人族有部寫神怪的書叫什麼《山海經》的,上麵說‘深山大蚌,能與龍鬥’,我本來以為隻是編出來的呢,嘖嘖,誰知今天開了眼界啦……”花頭龜還在喋喋不休。

“姊姊,”宵明恍若未聞,卻嘟起嘴,有些說不出的氣惱:“這水蚯蚓說的話,也不是完全沒道理。你說,我們在這漢水之中,已經呆了整整五百年了,將來……將來難道要永遠永遠,都在這裏呆下去麼?這樣呆下去,如何修得出眼淚呢?”

“你不是暈頭了吧?妹妹,那惡龍的話,你也信得?”

我不以為然。

“姊姊!你不知道這天下間,原是有一種感情,叫做男女的情愛,快樂時如甘泉佳醪、飲之令人欲癡欲醉,悲傷時卻會令人肝腸欲斷,淚雨傾盆……可是我們從來沒有嚐到過!哎呀,姊姊,說了你也不懂。我好歹還羨慕瑤姬的那個楚王,可你的心裏麵,根本就討厭任何男子嘛!所以你也不許我去,是不是?”

“妹妹,你忘了,我們為何會有燭光和宵明的名字麼?呂祖不是說過?生途原本黑暗,而情愛如朝露即逝,如微光遽滅,又何苦去追索呢?”

我們的名字,說來大有淵源,竟然是出自名動三界的呂祖之口。

猶記那一日的黃昏,夕陽欲墮,倦鳥歸林。當天邊絢麗的雲氣突然層層翻湧、宛若海上浪濤奔騰不息的奇景,出現在漢水那被晚霞染紅的天空時,那道穿破雲間的沛然真元仙氣,幾乎驚動了所有已具靈性的水族妖類。它們在水中互相碰撞私語:“是仙人!是來自上界的仙人!”

有多少年?荒涼的漢水之畔,沒有行經過上界仙人的足跡?

那時我和宵明,還在年少氣盛之時,別的水妖隻敢藏於水下偷窺之時,我們卻大膽地浮出水麵,從碧波中探出半截身子,無限激動地向著天空,尋覓雲跡中偶然一現的仙蹤。

雲浪裂開,我們看見一個青衣道髻的仙人,身背長劍,一手捏訣,正自紫霄深處,騰雲駕霧而來。他身形瀟灑,神態卻頗為慌張,一邊在雲霞之間逸然飄飛,一邊卻不時向著身後張望,仿佛有誰人在緊追不舍。宵明膽大,跳起身來,大叫道:“神仙!神仙!”

那青衣仙人聞聲望來,兩道清澈幽深的眼神隻在我們身上轉了一轉,原本恙怒的神情刹那間柔和下來。他衣袖一揮,竟做了一個我們所有水妖都意想不到的動作:飄然落下漢水,淩波而立,恰好站在我們姐妹的麵前。

“啊!”妹妹喜極而呼,她畢竟年幼,尚不知我們這樣低賤的水妖在上仙麵前,應持怎樣肅嚴的大禮:“姊姊,真的是神仙啊!你看他的頭頂有淡淡的紫氣,不是說有這種先天紫氣的人,都一定是天界的上仙麼?”

“姊姊?”我還來不及喝止妹妹,那青衣仙人已喃喃道:“原來是漢水的蚌女,隻不知怎會生得如此的美貌?”說這最後一句話時,目光已肆無忌憚地落到了我的臉上,但隻是稍稍一掠,即被我腰間的青鋒劍給吸引過去,已顯露出來的些許輕佻之色,隨之化為肅然:“青龍劍?你小小的蚌精,如何會有龍王的佩劍?”

青鋒劍?青龍劍?

我尚未答言,他已麵露喜色:“有青龍劍就好了!快快!讓我鑽到你的劍中暫時躲避!天龍罡氣乃天地至陽,我若借這龍王佩劍隱匿紫氣,管教那婆娘尋我不見!”

見我猶疑,他的目中又露出傲慢的神氣:“放心好了,我堂堂的呂洞賓決非無名小輩,今日若是讓我躲避,算是欠你們的人情,日後加倍奉還!”呂洞賓?大名鼎鼎的呂祖?我和妹妹麵麵相覷:呂祖,名岩,號洞賓。他原是唐時進士,在長安酒肆中遇仙人鍾離權,得受金液大丹與靈寶畢法。後來又遇火龍真君,傳以日月交拜之法。又受天遁劍法,終於修煉得道,是天庭中一位頗具身份的上仙。

傳說這位神仙生性不羈,受不管清淨的仙界生涯,偏好遊戲人間,常常在繁華京都之地飲酒作樂,如何會來到這荒涼的漢水之濱?我雖不明用意,但也不願開罪這位上仙,隻得鏘地一聲,將那青鋒劍抽出了半截,刹時青光耀目,瑞氣射空!

呂洞賓眼睛一亮,喝道:“好劍!”他向天空瞥了一眼,臉色陡變,忙道:“記住!不得向任何人告知我的下落!特別是那個穿白衣服的婆娘!”言畢“咻”地一聲,竟爾化作一縷紫氣,果然鑽入青鋒劍中,刹那間無影無蹤。

劍身嗆然回鞘,空中突然飄來一陣異香,那香氣,非蘭非麝,卻中人欲醉,奪人心魄。

刷!

忽有一道綺麗七色的霓虹,如天然一座浮橋,輕盈地跨越了漢水的半空。虹橋上雲霧繚繞,顯出五個服色各異的麗人,各著一色綃紗,頭上都戴有垂珠的花冠,霞氣輝映,越襯得容色明豔不可方物,直看得我們張口結舌,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仙女!那是真正的天庭仙女!”

有個穿紅綃的麗人倚虹而立,向著漢水上呆若木雞的我們大聲叫道:“兀那水妖,可曾看見一個青衣的道裝仙人經過麼?”妹妹心下不樂,咕噥道:“什麼水妖,連姑娘也不叫一聲,仙女……仙女好了不起麼?”倒是一個白綃麗人,仿佛看出了什麼端倪,竟然將身一躍,不顧其他麗人的嬌聲呼喚,已是越過虹橋,飄然飛了下來,落在漢水的清波水麵之上。

那是一個極美的仙女,延頸修容,清麗幽嫻,遠望如瓊花砌玉,近觀似瑤枝堆雪;雖說不上是傾倒三界,但確有一種懾目的容光,令人自慚形穢,不由得要在她麵前低下頭來。

她嫣然一笑,如花枝綻放,光采動人,但仍掩不住滿麵的落寞憂傷之色。她的話語中沒有絲毫的倨傲,倒顯得非常柔婉知禮:“兩位姑娘,不知,可曾看見一個青衣的道裝仙人經過?”我想起呂祖的囑咐,連忙搖了搖頭。妹妹卻忍不住問道:“神仙姊姊,你找他做什麼?是有急事麼?”

白綃麗人頗為失望,眸中的光彩刹那間也黯淡下來,微微地歎了口氣,道:“他……他是我的夫君……他想逃離開我,我和姊妹們借助天庭至寶‘彩虹橋’,這才一路緊緊追過來,誰知他還是躲過去了……難道……難道我和他的情緣,當真便要結束了麼?”

妹妹見她低首神傷,楚楚動人,忙慰道:“神仙姊姊,你是高貴的上仙,還怕他會不喜歡你麼?”

白綃麗人苦笑道:“姑娘,我們姊妹不過是花妖修煉成仙,與你們原本屬於妖族一脈,也算不上什麼高貴的上仙罷。”她環顧四周,但見漢水蒼茫,殘陽西照,染得水麵都是一片嫣紅,卻沒有那個青衣仙人的熟悉蹤影。

她終於長歎一聲,道:起初他追求我時,對我說,仙人的生途漫長如黑夜,但願情愛一如光明,照亮心徹。

我原以為,他和我在一起,情深意長,可以共度這漫漫生途。誰知天命漫長,情愛短暫。這一切,原就如鏡花水月、朝露夕煙,如今他遠遠避開我,全然不念舊情,事已至此,隻怕……我也該看得透了。

言畢長袖一拂,綃紗翩然之間,已飛身而上雲霄,彙入虹橋的雲暈霓彩之中。有清越穿雲的歌聲,自空中緩緩傳來:“今夕何夕兮,得與君子相遇?今夕何夕兮,悵與君子相離?山有木兮木有枝,心念君君不知……”

我們仰首看去,但見那道載有麗人們的天界虹橋,終於在天際緩緩隱去,空餘滿天晚霞、一帶殘照,有幾隻白色水鳥啊啊鳴叫,從虹橋的最後一抹光影中飛掠而過。

咻!

劍中紫氣陡現,刹那間又化為那青衣道髻的道人,他看了一眼天際,這才長長吐了一口氣,眉開眼笑道:“好了!那婆娘終於不再糾纏我了!”

近了看時,他也是一個相當美貌的仙人:長眉鳳眼,膚如白玉,頜下三縷髭須,越顯得風流倜儻。我忍不住問道:“仙長,那穿白綃的是哪位仙女?霜娥還是素女?”道人順過幾根細白的長指,理了理根本不亂的須發,心不在焉地答道:“你沒聽她說,她以前也隻是一個小小的花妖得道?哈,你們也在人間這麼多年,難道不曾聽說過我呂洞賓三戲白牡丹的逸事?我這大名鼎鼎的呂洞賓,戲的她呀,就是當年的白牡丹啊!”

“呂祖?白牡丹?”

不錯,傳說中呂祖這位上仙最大的愛好,正是追逐三界中的美女。呂洞賓三戲白牡丹、二人終成眷屬的故事,民間確是傳得活靈活現,我們也曾有所耳聞。但絕沒想到,那傳說中與上仙呂祖繾綣一度的牡丹花妖,竟然真的得道成仙,還有著如此美麗的容貌。“呂祖,她來找你,你怎麼避而不見呢?傳說中你不是很愛她麼?”妹妹又開始說些冒失的話語了。我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如今她已成仙,與你恰好做對神仙眷侶,不是千古佳話麼?”

“神仙眷侶?”呂洞賓怔了一怔,突然仰天長笑,聲震水波,甚至連斜飛入鬢的雙眉都譏諷地高高挑起,鳳眼微睨,仿佛當我姐妹是蠢牛木馬一般:“世上都說最美滿的夫妻是‘神仙眷侶’,卻不知最無情的族類便是神仙。哼,在我們仙人那漫長的生命裏,未來仿佛長到了無休無止,如果要跟一個人這樣長久地呆下去,簡直不如死了幹淨!”

我們目瞪口呆,看著他手舞足蹈、話語滔滔不絕:“若生命如漫漫黑夜,情愛不過是一點微光,偶然閃耀,使這夜路走得不致於太無趣而已。白牡丹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卻還如凡俗女子一般,動不動就想求得所謂地老天荒,如此勘破不透,真是枉稱仙人!”

他傲然仰首,轉身欲走,卻又停住:“你們兩個蚌女,好歹幫了我,又有龍神的佩劍,我定有所報。但不知你二人有何職司?是何姓名?”

我搖了搖頭:“我們生於漢水,長於漢水。沒有名字,也沒有職司。”

他閉目想了片刻,驀地睜開眼來,語氣堅決地道:“既無名字,不如由我這上仙來為你們賜名吧。嘿,你們一定是做夢都想著要成仙。方才我跟你們說過,仙人的生命,宛若漫長的黑夜,情愛卻是一點微光。現在我倒想問你們,成仙之後,你們可想再要情愛的光芒?”

妹妹不禁雙頰生暈,含羞道:“妾身但願身邊長伴一心之人,如明珠相伴,情愛之光徹夜不滅。”

呂洞賓不屑一笑,道:“若明珠被人奪去,你又靠何等光芒來照耀道路?”妹妹一時語塞,他又掉頭問我:“你呢?”

我思索片刻,從容答道:“黑夜之中,但有微光一點,曾照我行走之路,此生心願已足。”

呂洞賓一怔,但旋即也是冷笑道:“略有些道理,隻是也算看不透!”他長袖一揮,道:“也罷,便以你各人誌向,為你們取名。黑夜之中,但求微光一點……賜你燭光之名;至於你,既要情愛之光徹夜不滅,你……就叫做……宵明。”

呂洞賓走了,但他那冷酷的笑容,還有白牡丹哀怨的麵容,卻時常浮現在我的眼前,久久不能消失。男女情愛,乃是仙妖人皆不得免去的心劫。凡人雖有父母,但終會老死;而仙妖修煉時日漫長,等修成大道時,回顧身後,往往沒有一個故舊親人,而早已都老死殆盡。

這廣闊而寂寞的三界啊,沒有那一個相愛的人,仿佛在漫長黑夜裏沒有任何的光芒,根本沒有走下去的勇氣。

可是,凡人為表情愛之堅,常說“願今生今世,永為夫婦”;但這個永遠,才隻有短短幾十年,猶自釀出那許多的悲歡離合,更何況是仙妖之類長久的生命呢?

我從水府的典籍中,了解到在漢水的旁邊,有著繁華市井、萬丈紅塵。並非是與仙界隔絕的空間,反而不知留下過多少仙人們的足跡。呂祖曾在酒樓裏畫下會翩翩跳舞的黃鶴,並借著微醺的酒意,調戲過白牡丹這樣的美女;江伯也於月夜泛舟江心,向著鄰船美貌的商戶少女,拋下過一束豔麗的水芙蕖;而周昭王的兩個妃子延喜與延宗,在化成彩鵲離開時,也從漢水上空翩翩地飛過。

可是他們和她們,不管有過多少愛意,最終總會分離。

與其如白牡丹一般,是才尋到明燈即被殘忍地打破,重新回到黑暗中去——何必當初,就堅持一個人,在漆黑的路上走下去呢?

因為存了這樣的心思,我美貌的名聲雖遠遠傳出,也引來無數仰慕者;我卻厭煩透了所謂的情愛,而隻想安安靜靜地在水府呆下去。

幸好,我道法已成,又有那柄名為青鋒的仙劍,輕易地將一些討厭的求愛者趕得落荒而逃。在趕走了大大小小的水妖後,終於引來了被貶謫在清河的東海蛟龍敖清。敖清出手豪闊,首次使派手下小蛟送來了五件罕見的出自東海龍宮的寶物,作為求婚之禮。那些寶物為我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且萬丈霞氣毫光,幾乎照亮了整個漢水的江底,引得水族們豔羨不已。

來使恭敬地說道:“清河侯仰慕燭光神女的才貌,輾轉求思,不能自已。特遣小使前來,願奉龍宮之寶,永結漢水之好……”

這一次,連花婆婆也有些為我心動,悄悄勸我:“燭光,清河侯雖不是四海龍王那樣的天龍,又是犯過錯的罪蛟。但也是東海龍族一脈,當今東海龍王的族弟,出身高貴,這遠近的水族哪一個配得上你?也隻有他了。”

“不要!我不要!全部給我拿走,一件也不許剩!”我心中煩躁,驀地拔出青鋒寶劍,刷地一聲,泛起寒凜的一片清光,狠狠劈向漢水深處的碧波——轟!波光激晃!寶物的霞氣毫光,被水波擊蕩得扭曲破碎,在震天的水聲中,捧著寶物的小蛟們倉皇著四處奔逃。唯有我譏誚尖利的聲音,在水波震蕩中分外剌耳:“永結漢水之好?哼,你且回去問問你們的龍侯,在他千萬年的壽命中,永遠是個多長的時限!”

我出眾罕見的美貌、日漸暴躁的性子,在水族中早小有名氣。這一次,更是連清河龍侯都被我趕走,我這小小的水族神女頓時名聲大噪,連凡間也隱約得知,沒多久,竟有好事的文人,專門為我寫了一首詩歌《漢女》,傳播於眾生之間: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在那首詩詞中,他們把我塑造成了一個高傲而縹緲的女神,居住在渺茫的漢水之中,無論怎樣地求溯和追尋,都得不到我的芳心。

每當我聽到那頌讀詩句的聲音,穿過漢水遙遙傳來的時候,總是冷冷一笑。然而,忍不住探手腰間,暗暗地握住那柄名為青鋒的仙劍。不,也許它真如呂洞賓所言,是來自龍王的佩劍吧。龍王?難道我遇見的那個男子,他當真是我們水族之王——四海龍王之中的哪一位?

其實,在我如黑夜般漫長的生命中,在我最深沉最黑暗的心底深處,一直都藏有一點微弱的光芒,照亮了我不敢明宣於口的小小希望。

甚至於連宵明,都不知有他的存在——那是一個男子,一個連我也不知道他來曆和身份的陌生男子。

很多很多年前,是綿長得連我自己都記不清的遙遠時光。這漢水中生活著一隻河蚌。蚌蝦蟹蚶之流,是最低等的生物,非但沒有六識靈神,甚至連眼耳鼻舌都不具備。那河蚌日複一日,隻是懶洋洋地在水底睡覺,間或在晴朗的天氣裏出來岸邊淺水,張開自己的硬殼曬曬太陽。誰知事有湊巧,這日河蚌再次張開硬殼時,有大魚從旁邊水中竄過,翻起江底的細沙,攪得江水都有些混濁。河蚌驚慌地閉上雙殼,但殼中仍是落入了兩粒沙子,沾在那柔嫩的細白肉質與硬殼之間。

這兩粒沙子雖小,卻不易除去。河蚌從此之後,便日日受沙礫研磨之苦。經層層包裹,那樣細白的殼內嫩肉,經不起沙礫的反複剌激,居然從殼中分泌出淡白的液體,一層一層,將沙礫包裹起來。年長月久,那液體愈裹愈厚,到最後凝結成兩顆米粒大小的珍珠。河蚌年歲活得極久,僥幸地逃脫過一次又一次生命的危機,也經常吸收到火日陰月的精華,漸漸由低智的生物,開始萌生出模糊的靈識,那兩粒珍珠,便成了承藉這靈識的最佳載體。

河蚌常常會在風和日麗的天氣,笨拙地挪到岸邊曬太陽。它盡量地張開雙殼,露出肥白的蚌肉,還有那兩顆緊緊靠在一起的珍珠。

“我”感覺到太陽的溫暖,我懶得動。我的第一道靈識,隻讓我由無意識的“懶”變成了有意識的“懶”。

嘩,水麵劈開,蚌殼被人拿了起來,隨即一聲輕響,蚌殼猛然張開,有一聲輕輕的驚歎:“雙珠?”

我挨著另一顆珍珠,惺忪地睜開看不見的“目識”,“看”到了這許多許多年以來,第一輪夜空的明月。

比那明月光輝更眩目的,是眼前的男子。

我那時修為尚淺,七竅未開,隻是模模糊糊地具有了“眼耳鼻舌聲意”這六識。我“看”不清眼前這男子的眉目五官,隻隱約地知道他穿著一件白袍,袖袂袍麵皆綴有無數金線,說不出的錦繡燦爛;在別人自然是俗不可耐,然而在他卻是那樣氣勢輝煌,雖不知他是神是仙,但我的“心”中,已油然而生一種敬畏仰慕之意。

他伸出手指,將我們從殼裏拈出來,捧在掌心:“嗬,果然是雙珠,好似還有一絲靈性呢。當年我跟你講起,漢水中的蚌類,誕雙珠者可以成精,你卻嬌嗔不信。那情景仿佛還在眼前,卻已過去了這許多年。如今我當真拾到了雙珠,可你又在哪裏呢?小荷?”

他的話語,低徊寂寞。他手掌的肌膚,沒有柔和的溫度,竟然是冰冷的,仿佛比漢水的冬日水底還要冷,有一種幽幽的寒意,自他的肌膚裏沁了出來,使得我不安地動了一動。

他仿佛吃了一驚,自語道:“這低識的死物,居然靈氣不弱呢。”

我有些憤怒地再動了動自己——憤怒?我居然也會憤怒?

他輕聲一笑,似已感知到我模糊的意識,道:“我原想在天下每一條江河之中,各取一樣天生的寶物,聚造成塔,來紀念我的小荷。可同屬水族,你我相逢也算有緣,你又有了靈識,取之不當。罷了,不如我今日助你一臂之力,願你早成大道,也算為我的小荷積下功德罷。”

小荷?隻有粗淺“耳識”的我,聽不懂他的這番話意。

我迷迷糊糊,但覺四周金光乍起,一團溫暖莫名的感覺,頓時將我包圍了起來。天地萬物,瞬間離我遠去,那一點金光,恍若眼前芥子,漸漸擴散巨大光暈,化為整個浮屠世界。

仿佛體內尚存的蠢頑木訥之氣,已被那金光徐徐逼出,心地漸漸清明。

先是“意識”萌生、再是“肢生”長出,然後“口齒”、“鼻息”、“耳聞”一一浮現。

當六識中的最後的“眼神”出現後,我迫不及待地睜開雙眼,卻隻看見一抹白影轉身而去,正沒入漢水岸邊、連綿煙樹之間。

“恩……恩公!”我生澀地學著人言,試圖要叫住他。

但他頭也不回,隻是揮一揮手,有遙遙的話語傳來:“一蚌並生雙珠,相當於是靈識化為了兩半,如人有雙子,蛇分並頭一般。但你吸取靈氣過多,所以那與你同蚌而生的那粒珍珠較你為弱,而我將要離開,需由你繼續施為,它才能退去蚌骨,化出六識人身。有道書一冊,你依法修煉,終有一日可以脫離這蚌類軀殼,位列仙班。另有寶劍,名喚青鋒,你用來防身罷……有緣再會!”

“可是……”我用新凝就的雙足,軟軟地向前追出兩步,卻愕然看見:那個白色的身影,已在瞬間化為一抹輕煙,嫋嫋直上雲天而去!

螢火淡綠的光點,從蘆葦叢中幽然飛起,唯有低徊的吟誦之聲,隱約自雲中傳來:“草中雙飛螢,不照相思長。我心實憂苦,不得寄衷腸。”

正是得這神秘男子之助,我與那一粒珍珠先後化為人形,並相約結為姐妹。依照他留下的道書,我和妹妹吸收日月精華,修習吐納之術,終於煉成了小小的內丹,得以化為人形。

不久後的某天,天庭派來了一位仙官——正是我們曾有過一麵之緣的呂祖呂洞賓。他一改昔日青衣道髻的裝扮,著白玉削成的通天冠、穿金碧文彩的仙衣,襟下佩有雙魚龍紋袋,樣貌十分堂皇。他裝模作樣,在我們接駕的嫋嫋香煙中,傳遞了天帝的詔令:封我和宵明為神女,代管漢水。

江河之水神,向來無代管一說。漢水神女,一並封了兩個,又沒有給水神的恩寵,當真甚是稀罕。呂洞賓對此自有解釋:“燭光,宵明。你們原是渾沌未開,不知受到何處的仙氣,居然會煉成內丹元珠;你們當初又與我有緣,所以我在天帝麵前一力遊說,才將你們封為神女。實際上你們心竅未開,仍然未成大道,尚在妖流之中,也不能躋身仙界。直到有一天,當你們真正能領會到生命的無常與有情,能夠流下內心豐富的晶瑩淚水時,才會由無意識的低賤妖物,變成真正的上界仙人。”

他寶相莊嚴,慈悲祥和,讓人渾然忘卻他與白牡丹的風流往事,而當真是隻有天神的赫赫威儀:

“你二人當中,誰先流下眼淚,誰才可以被封為真正的水神,與天同壽,與月同輝。”

宵明興奮地睜大了眼睛,天真地問:“這麼簡單?”

呂祖不由得啞然失笑:“哪能如此簡單?眼淚是七情六欲的凝結,也是放下一切的根源。但凡妖身成仙,都是先修出五官七竅、再萌生七情六欲,自情欲中堪破法門,方可得道成仙。便如你們蚌類一般,必先經過沙子在體內的磨難,在疼痛之中才能分泌出珠液來,將其層層包裹,最終萌生出璀璨的明珠。”

我和宵明不禁一怔:這數百年來,無憂無喜,無欲無求。看似淡漠,實則是根本沒有豐富的感情。如同沙漠裏種不出香草,叫我們這樣枯幹的心裏,怎能源生出那悲喜交加的眼淚呢?

宵明卻不肯放棄這微弱的希望,她認為隻有愛情才能讓人體味到生命的悲歡。她看過許多凡人的戲文,尤其向往瑤姬與楚王的逸事,偷偷地學梳瑤姬的望仙鬟,跳瑤姬最擅長的巫山行雲舞。她甚至還弄到了一座石像,我曾見她學著凡人戲中的模樣,對著石像,念念有詞:“雲容容兮而在下,思公子兮徒離憂。”然後,用力擠了擠眼睛,卻沒有眼淚流下來。

我撲噗一笑,她發現了,卻嬌嗔地瞪我一眼:“姊姊,我聽說,隻要有愛,有痛,就一定會流下眼淚。你看凡人寫的詩:‘明月但有意,雙照淚痕幹’、‘隻為思君故,淚落鮫綃濕’。如果我們也如瑤姬一般,找到楚王般的男子,一定會流下眼淚,早點化為人身,再尋求仙道。”

真的麼?

我常常會想起那個連我也不曾看清過他相貌的男子,想起他冰冷的掌心肌膚、低徊寂寞的自語。

“草中雙飛螢,不照相思長。我心實憂苦,不得寄衷腸。”

他呢?他心心念念不忘的愛人,是不是那個叫小荷的女子?

可是我想不通,得不到所愛的人,為何還要念念不忘?早知相思斷人腸,何必當初不相見?獨自一人,捺下所有的念頭,死了心,把那條黑暗的道路,一步一步走下去罷。

宵明越來越向往那萬丈的紅塵,有天我看見她抱著那尊石像,呆呆地出神,連我走到她跟前數步之內,她才驀然驚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