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龍女
時逢初夏,天氣近午。石鍾寺前綠蔭匝地,四下裏卻幽靜異常,並沒有起伏躁動的蟬鳴聲,時有幾聲清悅鳥吟,透過綠蔭宛轉傳來。
白衫布履的年青書生,背上托著藍布印花的包袱,驀然在寺前停下了腳步,仰起頭來望定對麵門楣,喃喃誦道:“石、鍾、寺。莫言師兄便是在此地出家的罷?”
他拍拍道旁一座殘敗的半人高石碑,眉間浮起一縷笑意,突然提高了嗓音,大聲叫道:“莫言師兄!莫言師兄!小弟明溪月,也是蜀山弟子前來拜謁!”
清朗的聲音在寺內院落回蕩,卻無人應答。
明溪月眼珠轉了轉,索性一把卷起衣衫下擺,反手掖在腰間,跳起腳來,雙手攏於口旁,拚命喊道:“莫言師兄!莫言師兄!”
他的聲音原本清朗,此時微微破了喉嚨,便分外沙啞,倒比那尋常的蟬鳴聲還要難聽上幾分。
才叫得幾聲,便聽吱呀聲起,油漆駁落的寺門冷漠地被推開一道縫,有個十一二歲的小沙彌探出頭來,雖是眉清目秀,但那趣青的腦袋上明顯地滿寫著不耐煩:“莫叫了!我師父說叫你進去。”
明溪月興衝衝地往裏麵跑去,卻又被小沙彌扯住衣襟:“我師父說,這裏沒有蜀山被棄弟子莫言,隻有衲子普現。”
明溪月左顧右盼,答非所問:“這寺廟真怪,連蟬兒的叫聲也無,倒有黃鶯兒。”小沙彌瞪他一眼,滿臉不屑:“少見多怪。”
穿過綠意濃濃的院子,四下殿門洞開,穿堂風涼爽愜意。遠遠便見有一灰衣的青年僧人立於殿中,正俯身看著麵前半人高的鐵籠。他右手負後,左手中執有一串菩提念珠,珠身已被摩娑得發亮,聞見人聲,便漠然轉回頭來:不過二十四五的年紀,膚色略微有些蒼白,麵如朗月,鼻如懸膽。淡而上挑的眉,極黑的雙眸。隻是那眸子中沒有任何生氣,呆滯幹澀,仿佛岸上被正午陽光曬幹的黑石子兒。
明溪月恍若未覺僧人的冷淡,仍舊滿麵笑意:“莫言師……不!普現和尚,小弟是奉師父之命專門來看你的。”
青年僧人眸中略略有了些活氣,他直起腰來,撣了撣本來潔淨無塵的衣衫,淡淡道:“獨居荒寺十年,又有什麼好瞧的?轉稟蜀山掌門,貧僧不過是枯木頑石、苟喘於人世罷了。”
明溪月笑嘻嘻地不以為忤,無意間目光一轉,落到鐵籠中的物事身上,不由得失聲叫了出來:“狐狸!”
籠中一團烏黑的物事,尖嘴小爪,長尾豐厚,毛皮油滑如緞,居然當真是一隻小小的黑狐。隻是那狐眼緊緊盯著普現,閃動著人類般怨恨的綠光。
明溪月卻甚是欣喜,忍不住伸手想隔籠去撫摸那狐狸的毛皮,狐狸眼中綠光一閃,竟然猛地掉過頭來,露牙便咬!
刷!一顆普提念珠淩空飛至,那黑狐口中牙齒立時落下了兩三顆,叮叮叮地滾到了地上。狐的口角邊流出鮮血來,負痛退後,背靠鐵籠,含恨嗚咽不已。
明溪月啊喲一聲,叫道:“好凶的小狐狸。”
那黑狐忽作人聲,尖聲叫道:“臭和尚!”
明溪月又驚又喜,點頭道:“不錯不錯,原來已經有了四百年道行了,怪不得能做人言。”
普現淡淡道:“何止能做人言?它是後山上的野狐,近年來剛剛能夠變幻人形,迷惑鄰村年少男子吸取精元,已是害了好幾條人命了。若不是我化作俗家男子守在那家人的房中,如何能將它擒得回來?”
黑狐尖叫道:“那些臭男人咎由自取!你這臭和尚還不是殺死了我族中十數條性命?我恨不能食你之肉,寢你之皮!”
普現的眼中射出奇異的憎惡光芒:“妖狐死有餘辜!人家少年郎隻道你們狐妖是妙齡的良家女子,這才將一腔真心付與,可你和你那十數個族類卻辜負了他們的滿腔情意,反將他們活活害死!殺了又怎樣?魅惑世人,死不足惜!”
明溪月張了張嘴,悄悄把話吞下肚去。普現原名莫言,本是蜀山門下大弟子,道術出眾。他聞名四海之時,溪月尚是個任事不懂的孩童。可惜莫言後來遇見一個精怪,竟爾迷戀甚深,被其盜去精氣元丹,修為大損,若不是峨嵋的幾個弟子恰好見著,相救回山,隻怕連命都難以保全,一時間天下大嘩。蜀山掌門古鬆無奈,隻得將他逐出門牆,但畢竟珍愛,臨別前還贈他念珠防身。
莫言大悔之下,削發出家,又拾了一名孤兒作個小沙彌,取名智遠,在這石鍾寺安下身來。本是跳脫灑落的一個男兒,自此便沉鬱冷漠,對妖精的憎惡卻是深入內心。
黑狐卻不以為懼,如人般冷笑一聲,昂頭洋洋道:“魅惑世人,也是你情我願。你說世人愛我們動的是真情,我看世人卻是貪戀我們幻出來的美好容貌。區區皮相膿血,他們竟迷戀不已,一旦得知我們的真實身份,卻是又驚又懼,避之不迭。這哪裏有什麼真心?我們便是將他們吸幹真元,也是理所應當!”
普現眼中仿佛有淚光一閃,殺氣卻更濃鬱:“野狐愚頑殘忍,哪裏知道世上的真心實意,原是遠遠勝過你們那些皮毛的妖狐媚術!”他手掌微微舉起,掌中念珠急速數動,一顆顆迸發出異常黑亮的光芒。
仿佛是感受到了僧人無形的殺氣,黑狐身子一縮,野性不羈的眼珠中終於浮現出一縷懼意,聲音不由得也低了下來:“我族本是青丘狐族旁支,所以媚術不精。你能捉到我們,又有什麼好誇耀的?你若能勝過若耶姑娘,我就服了你!”
普現掌中念珠厲芒遽亮,明溪月卻隻是將袖輕輕一拂,有淡淡的紫氣掠過,厲芒頓時黯淡下去。普現臉色一滯,卻聽明溪月好奇道:“若耶?”
黑狐瞧在眼裏,雖是對這書生感激,卻仍是帶著幾分驕傲的神氣,瞥了他一眼,道:“我們是山上的野狐,若耶姑娘卻是青丘國千年難出一隻的白狐。我曾侍從於她的座下,知道她修道千年,其媚術之精,已達出神入化之境。哪怕同為狐族,仍是心旌神搖,不能自已。哼,若你們遇上的是若耶姑娘,管保你心甘情願死於她的紅羅裙下!”
普現怒極,咬牙道:“隻怕你這妖狐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正待閃電般地一掌劈下,倒是明溪月舉袖一擋,在旁邊笑嘻嘻地開了口:“若耶?好名字,不俗。便是衝著這個名字,小生也要與你這臭狐狸打這個賭。若我贏了,你可得乖乖地被鎖在這石鍾寺中,再不能出去害人家的後生。”
那黑狐眸中狡黠的亮光一閃,反問道:“若是若耶姑娘贏了呢?”
明溪月眼珠轉了轉,道:“自然我代我師兄放了你。”
普現氣結,卻聽有人笑了一聲,道:“單單這樣,還是不行。”
那話語乃是女子口氣,語音縹緲而輕柔,仿佛不是發自寺中,卻是來自遠山幽澗之地,被白雲清風遙遙送來,令人聞之神魂一清。
普現掌中念珠刹那滾燙,他驀然抬眼向遠方望去,那目光竟如利箭飛矢一般,牙根處迸出幾個字來:“妖孽!”
黑狐卻驚喜地撲到籠邊,以爪擊籠,得得有聲,對著空中叫了起來:“若耶姑娘救我!”
普現紋風不動,冷冷道:“我這籠上貼有蜀山靈符,又執佛咒加鎮,普天下的妖魔,任你再是神通廣大,隻要一觸靈符,便會灰飛煙滅!”
黑狐瑟縮一下,掩不住滿麵的驚恐。那女子卻隻是輕聲一笑,笑聲輕漣,宛若清露初墜葉端,卻又帶著幾縷說不出的甜媚之音,倒仿佛是揉和了極美蜜汁的清露;聽在耳中,讓人心神微顫,又是驚異,又是說不出的喜歡。
但聞她道:“黑姑稍安勿躁,我自然會救你出來。你這和尚忒也性氣,我可不跟你講。少年郎——”她此時叫的卻是明溪月,聲音清婉純真,全無方才甜媚之氣,更令人不忍拒絕:“看樣子你也是個修真之士,你若輸了,不但要放黑姑出來,還要把你的紫府真元給我。如何?”
她所言不過廖廖數語,但先後語氣轉換已有數次,起伏跌宕,韻致萬千。時而嫵媚,時而清麗,時而動人心醉,時而楚楚可憐。明溪月也不由得在心中狂叫道:“果然是極深的媚術!”但他口上如何肯輸,當下也笑嘻嘻道:“如何定得出輸贏?”
那女子聲音笑道:“若你能心甘情願為我而死,則便算作是我贏了。到時無論你死或不死,我都要取走你的真元,”
明溪言心中一凜,笑道:“雖不公平,但我倒也認了。一言為定。”
那女子輕聲一笑,四周俱寂,唯有樹枝輕輕搖動,樹葉簌簌作響。普現忍不住望了明溪月一眼,見後者已是悠哉樂哉地在蒲團上坐了下來,且不停揮動衣袖扇風,不由得問道:“你怎不去追趕那妖狐?”
明溪月把三個蒲團排作一排,身子已是懶懶地臥了下去,斜了普現一眼,道:“師兄不是在開小弟的玩笑罷?那狐女說話用的是是傳音之術,或許遠隔千山,或許竟不在一個界內,渺渺大荒,小弟卻去哪裏追她?”他皺皺鼻子,笑道:“不過她千裏傳音,尚能妖媚至此,修為精深,確是令人不敢小覷。”
普現冷冷地看他一眼,突然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明溪月也不在意,揚聲叫道:“師兄!中飯莫要忘了請小弟去吃!”
小沙彌卻將腦袋又從一旁的側殿探了出來,不耐煩道:“他都說了叫你別叫他師兄,你還叫得這樣大聲!若是我,才不會給飯你吃!”
一言未了,卻聽鼾聲大起,那明溪月枕著蒲團,居然已夢周公去也。
石鍾寺隔最近的村子也有數裏,周圍絕無人煙,孤零零的一座山寺,連香火都不盛,尋常鬼影也見不了一隻。明溪月在這寺中住下,不出七日,日子便淡出鳥來,隻是苦恨那妖狐若耶不曾來找他。日常也無事可做,最常做的便是去逗那黑狐狸。那名叫黑姑的黑狐狸起初對他極是敵視,但無論痛罵或是恐嚇都趕不走這笑嘻嘻的書生,最後也隻能嗒然息鼓。隻是偶爾翻翻白眼,勉強表示自己對他的厭惡之意。不過普現始終是置若罔聞,對誰都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日常除了吃飯,便是打坐,盤腿在那蒲團之上,手中念珠轉得飛快,口唇歙動,也不知是念的那處經。
明溪月不以為忤,漸漸苦中作樂,閑下還在寺內亂走,捕蝶捉鳥,不亦樂乎。
石鍾寺始建於南朝,至今已有數百年的曆史,香火最旺時寺中有百餘僧眾,算得上一處名刹叢林。然而曆經戰亂,已趨破敗。不過畢竟還曾是一座大寺,那些閑棄在樹蔭之下,已經鏽爛腐敗的巨鍋大鍾,仍隱約現出當初香火鼎盛之時的情狀。
這一日明溪月追逐一隻受了傷的長尾山雀,那山雀異常機敏,連蹦帶跳,竟然明溪月一時還逮它不著。他孩童心性,笑罵道:“不信我就抓不了你!”手掌伸出,正待作勢,忽聽腳步聲響,仿佛有人正急匆匆向這邊奔來。
明溪月心中一動,騰地飛上旁邊大樹,樹蔭濃密,刹時掩住了身形。
來者竟是普現。他神色匆匆,徑直奔入寺側一扇門內,身影一閃,竟然消失不見。明溪月躡後跟入,卻見裏麵是一處小小庭院,上書“觀音堂”三字的牌匾,也是歪斜褪色。院內門戶破敗,雜草生階,顯然許久不曾有人住過。明溪月環顧四周,竟不見普現身影,也不知片刻間為何消失了身形,不覺掃興地歎了一口氣,便待退回來。
驀然間,仿佛見著了什麼罕見的物事,明溪月的腳下不由得一滯,停了下來。
院牆駁落,朱漆殘脫,但仍看得清西壁上有一幅異常精美的壁畫。畫上四個大字,名為“清遠香界”。令人稱奇的,乃是那畫中不是尋常的佛仙之境的景象,倒是一片江南的荷塘水色,粉色蓮花,開滿塘水,苕葉亭亭,清新有致。
荷叢中露出半彎船舷,有少女扶篙立於船中。少女梳雙垂髫,身著鮮明的潔白紗衣,容貌清麗絕豔,目含秋水,若有所思。四周都是粉荷,唯有少女裙邊一片荷葉之中,隱約露出半朵白荷,荷上水珠仿佛猶在滾動,栩栩如生。畫者筆法細膩傳神,整幅畫麵都仿佛縈繞著一層淡淡的白色水霧,氤氳不去。
明溪月注目那少女良久,隻覺其意態姿容,宛若生人,無一不媚,無一不美,一時間神馳意動,幾乎不能自已。
良久,良久,方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一瞥之下,卻見畫下角繪有一方殘碑,碑上刻字模糊不清,仔細辯認,方覺出是“若耶溪”三字。
明溪月不禁有些失笑:“若耶溪?若耶溪理應是古代美人西施姑娘浣紗的地方,該在西施故裏苧羅村才對,怎的這寺廟壁畫上也繪有若耶溪的景致?那垂髫少女如此美貌,莫不正是西施?若耶、若耶,嘿嘿,那青丘國的狐妖竟也給自己起了這樣一個名字,莫非是仰慕西施的美貌?有意思、有意思。”
他一步一步倒退回去,心中對那畫中少女頗為不舍,遠遠看去,仍是說不出的嫵媚鮮活。方才退了幾步,偶見畫壁旁有一小門,門扇虛掩,仿佛有清幽的氣息,自門內徐徐逸出。
門扇應手而開,明溪月如著魔一般,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有新鮮的水氣花香,瞬間撲麵而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片荷塘。水流平緩,臨岸淺水處生了許多野荷,苕葉亭亭,映波生姿,竟與方才所見畫中景象一般無二。塘邊竟也有一方殘碑,上刻“若耶溪”三字,筆跡模糊,幾將湮滅不見。
一切皆如畫中景象,隻是少了那個垂髫少女。
明溪月俯身嗅荷,花香沁人心脾。他伸手撩水,清波蕩漾開去。刹那間,真不知今夕何夕。寺中人,應該是不知道這個地方罷?至少他是沒在此處看到普現,或是那個小沙彌。更重要的,是岸上青草如茵,並不象有人踐踏過的樣子。
明溪月漸漸喜歡上了那個地方,常常在沉悶的午後,偷偷自佛堂裏溜出來,跨入那扇僻靜的小門,臥在荷塘旁的青草岸上讀書,直到暮色四合。有時讀著讀著,身上披有荷花的香氣,人卻怡然睡了過去。
將醒未醒之間,他常常聽到有人在荷花叢中輕輕地唱歌,唱的是當地的采蓮曲,極拙樸的詞曲,村野而有趣:“蓮子七心孔,與儂意未通。藕絲千縷長,沾蜜味更濃。”
是個女子的聲音,柔弱的、低低的,歌聲疏落,伴隨著嘩嘩的水響。是在河中玩水?他能聽見水珠撒滿荷葉,簌簌落下的聲音。四周蛙鳴俱寂,仿佛天地都在靜靜地聽著她在唱歌。
朦朧間他微微地展開唇角,含笑地享用著這寧靜幽遠的美好時光。直到月上中天的時候,那歌聲漸漸隱去,他才踏著一路碎銀般的月色回寺,心中平安喜樂,一片清涼。
他從來都是悄悄地橫臥草中,不曾起身,層層疊疊的荷花荷葉如碧色的天然屏障,是他最好的掩護。他怕嚇著了唱歌的人,也竟不曾想過要挺身坐起,去窺探歌者的麵容。這樣美好的歌聲,這樣美妙的時光,隻能在朦朧半醒之間才能擁有。
那一晚,他依舊半醒著聽她的歌聲。十餘天來,她所唱的歌曲從來沒有變過,總是那一首最簡單的采蓮曲。平緩而舒暢,如千年萬年不變的平靜,卻是紅塵中難得的片刻安寧。
啊!一聲淒厲驚慌的尖叫,突然打破了這美妙安寧的時光。是那唱歌的女子!明溪月一個激靈,從半醒半睡之間陡然驚轉,一躍而起!
幾乎不假思索,他足尖一點,師門絕技“淩波無塵”的道術施展,足下輕飄不沾塵埃,身體猶如輕雲一般,已是飛越無數綠荷,直奔向那女子所在之處!
“出了什麼事?”他提氣運功,單足立於一枝荷葉之上,厲聲喝道。周身白衣臨風飛舞,映著月色水光,儼然是仙人一般,連這句話也問得堂皇莊嚴,大有仙人之概。
尖叫戛然而止,仿佛連水都停止了流動。然而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更淒厲驚慌的尖叫聲:“救命!壞人啊!”
他定晴一看,腦子裏轟地一聲,突然間仿佛所有的真氣都自身體中抽離開去,足下發軟,“撲通”一聲落入河中!水花四濺,星月如銀,青蛙們呱呱大笑著逃離開去。唯有荷葉簌簌,搖曳不已。
雖隻一瞬,但那情景,卻仿佛在心頭鐫刻一般,久久難以磨滅。荷間停有一彎小舟,那個女子,半身立在水中,雖然有舷身遮掩,但仍看出竟是裸體的。淡淡的月光落在柔美的女體上,曲線玲瓏,宛若天成,通體都散發出玉般溫潤的光澤,雖是一瞥,卻已足夠驚豔。
那女子一邊尖叫,一邊掩麵沒入水中。
水花四濺,明溪月慌著手足並用,也不知嗆了幾口水,終於也遊上岸邊。他垂頭喪氣地從水中爬起身來,渾身濕答答的,白衫染上了河中的青苔濕泥,變得斑駁有趣。連頭發都是一絲一縷的,說不出的狼狽,先前仙人之概已無影無蹤。他原是極颯爽的男子,不知為何此時竟也忸怩起來,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連聲道:“我不是壞人,我……我不看的,我不看的!”隻說了兩句,又驀然噤住:不看原也看得一清二楚。
女子不言,隻聞荷葉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又有船舷被輕輕踏響。想必是她上了小舟,慌著穿上自己的衣衫。過了半柱香的時分,那聲音才平息下來,有輕輕的水聲漾開來,水聲中隻聽她柔聲叫道:“喂……喂!”最後一聲稍高了些,他便慌慌張張地轉過頭來:月色下,那女子竟已搖舟靠岸,她遲疑半刻,竟跳了下來。
不,不是那畫中的垂髫少女。雖然一樣在這若耶溪中,一樣有荷花掩映,一樣的服飾裝扮。
雖然知道自己期望能遇上畫中那垂髫少女幾乎是一個荒謬的願望。但是明溪月的心中,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失望。
烏黑如雲的秀發半挽在肩上,還濕漉漉地向下滴著水珠,潤濕了那件鮮明潔白的紗衣。麵貌卻是普通,眉目疏淡,臉龐扁平,頰間微落幾點淡白的麻子,難及畫中少女美色十之一二。饒是如此,但那種少女芬芳的氣息撲麵而來,揉和在荷花淡雅的清香裏,仍令得明溪月心神一蕩。
明溪月清了清嗓子,柔聲道:“你是在這裏沐浴麼?方才發生了什麼事?”
女子咬了咬唇,月色瑩潔,看得清她臉上淡淡的紅暈,如紗羅窗篩下的花影:“我……我家住在附近,每次采蓮後我就在這裏沐……沐浴……方才,有一隻青蛙,突然跳上了我的……我的頸背……”該死的青蛙!明溪月在心底暗暗叫苦,又溫言問道:“這樣晚了,你一個人怕遇上壞人,我送你回去?你……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的臉又紅了,她低下頭去,跐了跐自己的腳尖,聲如蚊鳴:“我……我姓何,在家裏排行第三,人都叫我三娘子。我爹是村中塾師,你這樣濕淋淋地送我回去,隻怕……隻怕會被打死……”她突然瞟了明溪月一眼,打量他綠苔縱橫的白衣,眸中閃動著月色的光芒,終於撲噗一聲,笑了出來。
明溪月心神又是一蕩。
“三娘子,你方才唱的歌,當真好聽,能再唱給我聽麼?”
那一夜,明溪月回得晚。當他踏著一地碎銀般的月色回去時,隻覺得足下輕飄飄的,仿佛剛剛喝過了一壇埋藏多年的老酒,帶著微醺的醉意。
經過普現所居的禪房,明溪月意外地看見窗紙上染有暈黃的光環。普現師兄還沒有睡?他踮起腳尖從窗下走了過去,唯恐驚動了屋裏的人。
噗,禪房裏的燈燭突然被吹得滅了。
明溪月剛來得及把身子往牆邊陰影裏一縮,卻聽吱呀一聲,是普現推開了禪房的窗扇。明溪月被逼在牆邊的窄角落裏,隻聽普現長籲短歎,大異平時冷漠模樣。半晌,才聽他喃喃道:“看,還是不看?看,還是不看?”如此反複咕噥,顯得大是躊躇。
他要看什麼?明溪月好奇心起。今日他心情格外輕快,忍不住就想調皮起來。
房屋老舊,窗欞腐朽,其間縫隙竟有麥秸粗細,讓明溪月不想偷看都不行。他屏住呼吸,運用玄功收斂周身氣息,眼珠子左右轉動,心中暗暗道:“師兄,我可不是當真想要偷看你。”
縫隙之中,但見普現臨窗而立,緩緩展開手中的古舊卷軸。明溪月從未見過他房中竟有卷軸,但月光清輝之下,看得清那畫帛雖然明潔如雪,但邊緣已有些微微的泛黃。
驀然間,明溪月心頭一震!
畫中荷蓮生姿,中有一個女子,倚篙而立,身著鮮明潔白的紗衣。雲鬢束鬟,蛾眉修眸,許是畫者筆法飄逸細膩之故,雖是畫中人,顧盼之間,卻豔麗生姿。
明溪月眼珠又轉了轉:“這女子,似曾相識。”
不過是畫中人的發髻改了樣式,由少女的垂髫化作了婦人的雲鬟。整幅畫麵,儼然與寺壁上那圖畫一般無二!明溪月張口結舌,腦中一陣嗡嗡作響。
普現凝視畫像,一向漠然無神的目中,漸漸有水氣浸染,仿佛是細粼的波浪,緩緩泅過枯竭龜裂的河床。“阿若,阿若。”
他低聲叫道,聲音中是說不出的淒哀與憂傷。
畫中女子卻隻是含笑而立,嫣然凝睇之態,宛若生人。
普現突然一伸手,從地上抓起一壇老酒,也不用杯盞,仰頭便往口中倒去。清澈的酒水自上淋下,他的下巴頸項、胸前衣襟,頃刻間濕了一大片。酒香四溢,明溪月不由得吞了一口涎水:“阿若?”
普現砰地一聲,將手中酒壇擲了開去!酒漿瓷片四濺,但聞他喃喃道:“是我對不起你……我終究不能是那樣的流水……”
酒意上湧,他打出一個長長的酒嗝,身子如抽了筋骨一般,頹然滑落在地。
明溪月搖了搖頭:“不知所謂。”
他敏捷地翻身入室,卻見普現早已倒在地上,酒氣滿身,酣然睡去。明溪月輕輕掰開他的手指,取走他緊握的那軸畫卷。普現咕噥一聲,伸手在空中抓了幾下:“阿若……阿若……”
明溪月微笑著,輕輕推開普現亂抓的手爪,低聲道:“別叫啦!這畫有些邪氣,可不是什麼好物件,你天天看,難免會墮入魔障。唉,若你有‘如意珠’在,何至於此!”揮了揮畫,他原樣翻出室去。
第二天普現失魂落魄,四處搜尋,一掃平時冷漠淡然的模樣,連小沙彌智遠都莫名地挨了罵。他還闖入明溪月住的屋子,上下掃了幾眼。可惜那屋子簡單得太過幹淨,一覽無餘。明溪月佯作晨睡方醒,懶懶叫道:“師兄何事?”普現一無所獲,惡狠狠地瞪了明溪月一眼,揚長而去。
明溪月看了看梁上,撲噗一笑。
那卷畫,被胡亂地卷了起來,放在梁上藏了好幾天。明溪月懶得去理,幾乎把這事都給忘了。
他還是天天都去溪邊,不同的,以前是獨自靜靜地聽曲;現在,卻是三娘子在他的耳邊輕唱,每天唱的曲子還都不一樣。她仍羞怯而青澀,即使二人都已那樣親近,她唱歌的聲音,還是低微得如促織娘的聲音一般,要細細傾聽,細細品味,才能聽出個中銷魂動人之處。常常是他斜躺於溪岸之上,摟她在懷,輕輕地和著她的曲調,到得夜露初上,便除下身上衣衫,合蓋於二人身上。
僅僅如此,而已。
“你什麼時候能喜歡我?”她睜大明亮的眼眸,期待地看著他:“你不喜歡我麼?不想娶我麼?我爹爹人很好,一定會喜歡你的。可你,從來都不說喜歡我。”他微笑著,並不答言,隻是溫柔地將她抱得更緊。
這一日,她唱給他聽一首吳中的新曲,有些哀傷,有些惆悵。唱到“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時,那樣溫馨的家人場景,使得他突然有了感慨。莫言師兄,也是吳中人罷?小時候聽師父古鬆講過,莫言和他明溪月一般,都是家世不詳的孤兒。莫言年輕英武,一心要揚名天下,再去尋著自己的生身父母。可惜遇上那個妖女,所有修行、所有雄心,都被毀於一旦。
那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妖女?尋常的狐魅,隻能迷惑男子的身體,那個妖女,卻迷惑了莫言的心。他雖沒有像其他的男子一般真元喪盡而亡,但在明溪月看來,隻怕他的心,早就被她生生給弄死了。曾是眾口交讚的蜀山年輕有為的劍俠,突然間變成了枯井般的荒寺野僧。
他那樣看重那軸畫,畫中人,是莫言曾愛過的人麼?可是,不會。明溪月搖了搖頭。
他隨口講給三娘子聽,說到那軸古畫,畫中美人有傾城絕色,與真人無異。而且畫中景象便是這荷塘,人物衣飾竟與三娘子還有相象之處。
三娘子終究是個女人,倒是大感興趣,一再要求展閱。明溪月一時興起,當真偷偷帶出來給她看。畫卷展開,月色下那美人流眄四顧,竟比初見時還要美上幾分。
三娘子看得呆了,輕輕一歎:“這衣飾並不出奇,夏日天熱,我們鄰村百裏的采蓮女都穿鮮明的紗衣,做如此打扮。隻是誰人能及得上這樣的美人?說不準是天上的仙女偶然顯形,被凡人覷見畫出。若我能化身如此,你一定會愛我一些罷?”明溪月愛憐地抱住她,微笑道:“不,畫中的仙女再美,怎及得我的三娘子,能唱出那樣美的歌曲?”三娘子柔順嫻靜,善解人意,又隨父讀過一些書,言談間與尋常村女不同。明溪月與她相處,隻覺如沐春風一般,說不出的歡喜悅人。可是,僅此而已。
三娘子突然咦了一聲,道:“這畫上怎麼題了這樣幾個字?”明溪月定明看時,方見畫中女子裙角處,有疏朗線條數筆,描就一帶石岸。有水自石上流過,石上還有深深的長痕。隻是這線條太過疏朗,且畫中女子又極是勾人魂魄,先前竟不曾發覺。
明溪月輕輕念道:“心如石,情如水,水過無痕,石上有跡。”一時間,竟然怔住了。想起普現的話語來:“我終究不能是那樣的流水……”
三娘子神情漸漸淒涼,喃喃道:“不錯,水過無痕,隻有石上有跡……誰為水,誰為石?”
她神色一震,緊緊地抱住了明溪月:“人家都說男兒薄幸,溪月,你可不要丟下我。”明溪月愛憐地抱住了她,她更緊地依偎在他的胸前,喃喃道:“我很怕……越是離不開你,我就越是怕……”
回去時,三娘子將自己采摘的新鮮蓮子裝了一籃,讓他帶回寺中。她在溪中洗過了頭發,披瀉於肩上,當真如黑綢一般光亮。她蕩著小舟,在月色荷花間漸漸遠去。清幽的歌聲遠遠傳來,卻有說不出的淡淡哀愁:“蓮開十裏湖,欲歸疑無路。都雲蓮子香,誰解蓮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