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龍女 作
殘陽微昏,暮色淡薄。
踏著高過人膝的荒草,我在一塊坍塌了半邊的石碑之前,停下了自己的腳步。那掩映在草間的青石碑麵上,還有幾個字跡依稀可辨,我俯下身來,手指好奇地劃過那些古老而粗糙的刻痕,輕聲念道:“蓮——華——寺……原來這裏,是叫做蓮華寺啊。”
忽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了過來:“姑娘,你錯了,這裏原不是蓮華寺,而是隆昌寺。”頓了一頓,隻聽那人又道:“那隆昌寺始建於魏晉南北朝時,早年間香火鼎盛,於南方叢林之中,卻也是一所名刹呢。”
在叫我麼?為便於隱瞞龍女的身份,得以在人間盡情遊曆,我的外形,卻一向是化作了白衣翩然的少年郎。此是何人?為何卻能看破我真實的模樣?
我有些驚詫地直起身來,這才發現不遠處有一間小小的草庵,掩映於半青半黃的草叢之中。我突然一怔,隻見草庵後麵忽然有一道五彩霞光,平地蒸騰而起,向四下裏散射開去,瞬間卻又消逝不見!
是佛跡的餘光?還是山中變幻的雲氣?然而那一刹那綻放的霞光,竟是異常美豔而璀璨!
一個身著褐衫的白發老者,出現在草庵門口,手中握有一串胡桃色的佛珠,向我藹然而笑。
我向那老者遙遙施禮,說道:“小女子遊曆四方,途中偶經貴地,隻是一時興起,便過來看看碑文。若有叨擾之處,還望老丈見諒。”他寬容地笑了笑:“貴客遠來,老朽當以盛情款待才是。隻是鄙處庵堂簡陋,唯有香茗一杯,佐以山間白雲、崗上清風,聊以待客。”
這老者言談倒是不俗嗬,我微微一笑,向草庵緩緩走去。
暮秋裏將近枯幹的荒草,在我的烏底白絲履之下,一叢叢地伏近了地麵,發出輕微而幹燥的“沙沙”聲。幾隻形跡可疑的小動物飛也似地從草叢中逃竄開去,也不知是狐、是兔、還是鬆鼠?嗬,這長滿荒草的一片平地,原來真的存在過一所名寺古刹麼?然而歲月悠長,當初那樣華美而巍峨的高大佛堂,如今也隻餘下一些破牆殘垣、荒草野蕪,成為了狐兔雉雞的巢穴。
跨過庵門之時,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那鬆木門楣之上,懸著一方未加漆飾的木質長匾,天然的木紋清晰可辨;用的也是極飽酣的濃墨,上書兩個鮮明蒼勁的大字:“心庵”。
那老者似是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笑道:“老朽南山老人,少慕修道之術,此處乃是修行之所。”
茶水奉了上來,水色碧清,茶香幽然,有著尋常茶葉沒有的冽然之氣。喝了一口,我終是忍不住道:“老丈這草庵的名字,倒也真是少見得緊。”
南山老人歎了一口氣,道:“實不相瞞,老朽在此結庵居住,一來是為了修行,二來也是為了要守護這寺中一件舊物。此庵之名,與老朽所守護之物,頗有一些關聯。”
長長的兩道白眉之下,那雙雖然沉積了無數滄桑,然而仍然如同少年一般清澈的眼神,淡淡地掠過窗欞,投到遠處的荒草之中:“姑娘,這件舊物正是藏於此地原寺廟的舍利塔中……乃是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名喚心淚神珠。”
我長出一口氣:“原來,不過是一顆普通的明珠啊!”如這般俗世寶物,在凡人眼中固然極其貴重,對於神仙修真卻並無可取之處。在我們東海龍宮,隻怕此類明珠,要以鬥升來計罷。
誰知南山老人認真地說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來:“姑娘,你說錯了,這可不是一顆普通的明珠,而是一顆舍利子啊。”
舍利子?這倒令我真的吃了一驚:那是得道的佛菩薩火化之時,肉身燒化後留下來的特殊結晶體。我曾聽身為東海龍王的父王講過,西方極樂世界的佛陀,在圓寂成佛之時,肉身燒化出的十幾粒舍利子,至今還為三界香火所虔誠供奉。
但舍利子多為灰白結晶體,哪裏會有是晶瑩滑潤,一如明珠呢?
南山老人肅然道:“這神珠的由來,乃是一位女子曆數世劫難,深藏於心中的一滴相思血淚,經烈火粹煉之後,凝聚而成。雖不是骨殖所化,但一樣來自於人身,說它是舍利子,也不為過啊。”
我心中更是驚訝,凡人血淚雖然與他們精魂相係,但生性何等脆弱,遇火即化煙塵。那究竟是怎樣不凡的一位女子,居然可以生生將血淚凝聚成一顆明珠,雖經烈火炙烤,而最終竟能化為舍利?
南山老人猜出了我心中的疑問,不由得又長歎一聲,說道:“實不相瞞,方才姑娘所見那五彩霞光,便是深藏石函之中的神珠幻化出的五彩光芒。此珠顯此異狀,顯見得與姑娘大有緣份。那些陳年舊事,也是在煙塵之中湮沒太久。”
他咳嗽一聲,緩緩道:“這顆神珠的故事,要從三世之前講起。”
在第一世裏,他和她,本是一對戀人,相愛極深,卻未成眷屬。
她本來便是修真之人。生命結束之後,她憑借法力精深,凝住一點精魂不散,直奔到西天佛陀座前,苦苦哀告:她願以沉淪幽冥界中無間之道,長達五百年的苦修,和墮落人間漫長的等待,隻求與他結一世的塵緣。
佛陀端坐在蓮花上,微微歎了一口氣,說道:“既然是這樣,五百年後,你重入人世,前去見他罷。隻是,你們緣份已盡,縱然終於與他相見,你也是不能嫁給他的。而他,也將永遠不認得你。你,願意嗎?”
她想了又想,答應了。
五百年後,她受盡無間之苦的魂魄,經過六道輪回的推轉,複又落入了萬丈紅塵。
醒來時,她已安然地躺在一個小山崗上。這裏到處都是鮮綠的小樹叢,春天時還盛開許多清麗的野百合,迎來成群的蜂蝶。
她俯首相看,卻是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已化作了一塊銅的礦石。身子半埋在土中,有著分明的晶體的棱角,在陽光下微微閃出紫光。
山中無甲子,歲月不知年。
作為礦石的歲月,原來是那樣的冷寂和孤獨。雖然,佛陀信守了當日的諾言,讓她仍然保留了前世修煉的部分法力。
最初的千餘年裏,她日夜盼望著與他的相見。她運用自己曾學過的天文,依照天穹上日月星辰的軌跡,苦苦地記錄著時間的刻度;到得後來,不知不覺之中,竟然漸漸地忘懷了。
山中的野百合開落了無數次,而小樹林長成了古深的密林。林中漸漸有了各類的生物,隨著時光的流轉,其中有靈性和慧根的部分生物,有的是花草、有的是鳥蟲、也有的是林中的小獸,它們學會了承接天地之氣,來修煉自己的根骨,慢慢修成了人身,具備了法力。它們嘻笑著相互追逐,使得本來沉寂的密林,也開始變得熱鬧起來。
她默然不語,冷眼相看。
她看到過後山洞中一隻小九尾狐,戴上不知哪裏揀來的人頭蓋骨,頃刻間化作了妖嬈的女子,頭也不回地奔入了人世,成為了當朝帝王的寵妃;而在受盡恩寵之後,卻與那失國的帝王一起被斬殺;她看到山下潭中一青一白兩尾蛇妖,先後蜿蜒相跟著遊出了山林;再看到她們的時候,卻隻有那青蛇一人,臉上帶著蒼白的淚痕,懷抱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身上飄來淡淡的藥草香。
如此久長的歲月,她看得清。
那些顛倒癡狂,都不過是為情一字而已。她付出的代價又何嚐不低?但她還是不想悟。
寂寞的歲月裏,她常常地回憶從前,想起昔日的耳鬢廝磨,濃情繾綣;想起他凝視她時,那含情微笑的麵容;
她也不止一次地去苦苦猜想,那西方淨土之中,至尊無上的佛陀,將會安排他們怎樣的相會?
他呢?他的靈魂,是已經迷失在那十丈軟紅之中?還是如她一般,在苦苦地尋覓和等待著,她那穿越時空的相會?
終於有一天,深山裏出現了人的蹤影。
從他們的交談中,她明白當朝的皇後薨逝了。他們是國中最好的工匠,奉命來這密林之中,砍伐下最珍貴的木材,來為那薄命的皇後做一副華麗的棺槨。
他們伐倒了參天的一棵楠樹,驚歎說那楠樹竟然有了一千八百年的樹齡。
她藏在楠樹旁的一叢綠草之中,無聲地笑了。
一千八百年嗬,她是在忘記了時間流逝後的某一天,親眼看到兩粒樹籽從飛鳥的口中跌落到她的身邊,深入到肥沃的土中,在曆經無數的風霜雷雨之後,一棵長成了這株美麗的楠樹,另外一棵,卻長成了一株挺拔的青鬆。
原來,她化身為礦石,居然已有三千餘年。
在清理楠樹的遺骸時,他們終於發現了靜靜躺於樹根處的她。三千年的歲月滄桑、三千年的愛戀哀愁,盡數都蘊藏她半透明的石芯之中,折射出的,卻仍然是那樣柔和而明麗的光芒。
所有的人都被她的美所驚異,他們采回了她,把她交給了國中最好的冶煉工匠。她被送入了巨大熔爐裏粹煉,當爐中騰出的紅煙撼動紫川的時候,它終於融化成滾燙的銅水。
最後,巧手的工匠把她鑄成了一隻美麗的銅香爐,雙耳鏤空,遍體雕花,極其玲瓏有致。
很快有善男信女買走了她,作為禮佛的祭品,送到附近的隆昌寺去。
來到寺院時正值深秋,碧空明淨,金風徐來,滿地黃葉飛卷。
在悠長的鍾磬聲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刹那之間,前世無數的畫麵從眼前飛馳而過;那一刻,她傾心地感謝佛陀無上的慈悲。
盡管已過去了漫長的三千年,可是無論時光和輪回是多麼的有魔力,它們,都隻能改變一個人的皮相,又怎能抹平這個人在她心裏的痕跡?
他白衣如雪,立在枝葉青翠的菩提樹下,宛若西天衲子降落凡塵。他帶著謙恭的微笑,從一個信徒手中接過了她,合什說道:“有賜是緣,多謝施主。”
她感覺到了他手掌的柔軟和溫熱,他雪白的僧袍上清新的氣息。他溫柔小心地將她輕輕捧起,一如當年他第一次牽起她的小手。
他將她置放在他所居佛殿的供桌之上,她,終於跟他在一起了。
每天清晨,他總是先虔誠地在佛前添上一柱香,才盤膝坐回蒲團之上,開始當日的早課。
他誦經之時,她就靜靜地站在一旁的供桌上,凝視著他安然的麵容,傾聽他低沉舒緩的誦經聲。
窗外,花開花仍落,雲卷雲自舒。
他和她的世界,隻在這座佛殿。寂深幽靜的大殿裏,高高地懸起長明燈,終年彌漫著檀香淡雅的香氣。
香一支一支地燃盡,她貯滿了銀白的香灰,有誰知渡過了多少靜默的時光?
當初遠赴西方淨土,佛陀盼她開悟,曾對她說謁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她卻總是參不懂、悟不透。就算是他永遠不知道她的存在,甚至已忘了前世的因果;可是她記得他啊,在她的心裏,他的曾經的柔情,永遠都是那樣清晰。
隻要她始終記得,隻要她能長侍在他的身邊,他記不記得又有什麼關係?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一直潛心研究佛法。隆昌寺的名聲,和他的德行一樣,都在日益增長,他成了遠近聞名的高僧,座下弟子極眾,關於他的一些神奇傳說也越來越多。據說有一次他開壇講法,因為佛理精要高妙,居然從天上降落了許多香花;據說他有一次帶著小弟子出外講經,走夜路回來時,在無人的山澗處遇上了老虎,老虎居然搖了搖尾巴,轉身遁入深林,沒有傷他半根毫毛。
前來禮佛的人有如過江之鯽,絡繹不絕。她被上香人磨娑得越發光亮,隱隱透出深紫的金屬光華。
隻是,每當有幸得見高僧的人,激動地說起那兩件奇事時,他卻是微笑著答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然而這兩件事,是由他隨行的小弟子傳出去的,難道是那小弟子在打逛語麼?
他隻是微微搖頭,卻不肯再發一言。
她永遠是沉靜而美麗的香爐,而他卻不過是個凡人。凡人寄居的身軀易老,他的麵容日漸枯槁,他的胡須,也是在慢慢變白了。
這樣平靜的日子,過去了四十年。
一個冬日的清晨,窗外,數枝寒梅初綻芳姿。
他一如往常,仍在誦念他的早課,她看著那樹寒梅,竟然有一瞬的失神。三千年前,也是一個冬日罷,他與她臨樓高坐,共賞園中梅開如雪。
紅泥爐上,橘色的小火苗舔動著陶酒壺的底座,楚地特產的香茅酒已有了些暖意;她慵懶地依偎在他的懷中,墨黑烏亮的長發,如絲綢一般拖瀉在他的膝上。他吟誦著“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的詩句,一邊從窗內探出手去,折下一枝白梅,溫柔地插在她蟬鬢之上。
今夕何夕?
想要流淚,卻已身化異物,悶疼的感覺,帶著金屬的凝重,深深地沉積了下來,隻是落不下那滴微鹹的水珠。
他誦完經了,從靜坐一晚的蒲團上站起來。他走到供桌之前,一反尋常的,沒有上香,隻是端詳了她片刻,居然輕輕地將她捧在了手中。
她有些慌張,卻無力閃躲,被他捧在溫暖的手心之中。
歲月催人,他的容顏已然蒼老,不複當年翩翩少年的模樣。
唯有這四十年來,那雙已然布滿皺紋的老眼裏,第一次閃現的毫不掩飾的柔情,仍如三千年前一樣,令她心魂俱醉。
他的枯如樹根的手指,輕輕撫過她身上雕鏤精細的花紋。那指端的溫柔觸感,亦是一如三千年前。
她幸福得幾乎暈眩,但同時也隱隱感到不安。他應該是不會認得她的啊,為何會如此異樣?她想要問他,然而,她卻是一隻沉默的香爐。
他捧著她,緩緩走到窗前。突然,他推開窗格,探手窗外,折得一枝玉般冷豔的白梅,輕輕插入她的爐身的香灰之中。
天地間一片靜寂,唯有梅花的幽香沁滿大殿,清冽逼人。
她以為他要吟誦什麼詩句了,但猛然間又想起如今的自己,已沒有了那墨黑如絲的長發。他也沒有說什麼,隻是將她又輕輕地摟在了他溫暖的懷中。
一陣寒風乍起,窗外梅花紛落如雪。在他溫暖的體溫環繞之中,她聽見他輕聲念佛道:“南無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