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心淚神珠(2 / 3)

他含笑跌坐蒲團,合上雙眼,就再也沒有醒來。

年輕的僧侶們奔走相告,無數信徒從四麵八方趕來隆昌寺,對他做最後的參拜。

他雖逝去,但玉筯雙垂,肌膚尚溫,合目含笑之態,宛然有如生時。或許,他本就是西方淨土一衲子,因為她的緣故,才流落在這汙濁的塵世之間罷。眾弟子在他的遺體之上,驚訝地發現了他留在人間的最後的一抹痕跡:

那隻伴他一生的紫銅香爐之中,斜插一枝如雪的梅花,依偎在他的懷中,正徐徐散發出冷幽的香氣。嗬,如他這般看透世情的高僧,為何在人世的最後一段時光裏,竟會對那俗世的繁花,有這樣執著的牽掛?

眾弟子肅然合什,齊聲誦道:“善哉!有所掛礙,而能成佛。火中生蓮華,是可謂稀有。在欲而行禪,稀有亦如是。”

至此,隆昌寺更命蓮華寺。

遵照高僧的葬儀,人們架起柴山,將塗滿了香料的他抬了上去,由他的親傳大弟子點著了火。舉火之前,人們把香爐從他懷中取出來,放在一邊的空地上。

他最小的弟子哭喊著,撲到起火的柴山之上,死死扯住他的袈裟,想對恩師作最後徒勞的挽留。他麵朝蒼天,靜靜地躺在火焰之中。慘白的臉上,是一抹蒼涼了然的笑容。

蜂擁而上的人們拉住了這悲痛欲絕的小弟子,將他強行帶離柴山。因為用力過猛,小弟子撕裂了他的袈裟一角,一張字紙從夾層中飄然而落。

小弟子如獲至寶地拾起那張字紙,人們好奇地問他,字紙上寫著高僧的什麼偈語?

小弟子疑惑地讀出來:“三千年來入凡塵,相逢不知是故人。來世何在今何在?此身雖異性長存。”

紙角被火焰飄黑了一塊,暗色的,象是陳年不褪的一點淚痕。

突然一陣狂風吹過,卷起靈前垂地的幃幔,帷幔的布角帶翻了一旁桌上的香爐。在人們的驚呼聲中,香爐,連同爐中的那枝梅花,一路滾入了火堆之中。

漫天的火光中,劈撥燃燒的梅枝,散發出一種微苦的香氣。她再次抬起頭來,望了一眼頭上靜靜沉睡的他。

原來,雖然輪回流轉,可是他,是什麼都記得啊。原來,情深如斯,連佛陀的法力,都有失靈的時候。

可是,她的生命卻要結束了。

三千年漫長的孤獨和等待,隻為了這短短四十年的相伴。萬裏江山,滄海桑田,在無盡的時間的荒野裏,他和她,不過是兩粒微塵。

再要在時空交錯中相遇,須修多少年?

火勢越來越大,那枝白梅早已被燒成灰燼。而她的身體,也正在漸漸熔化,她覺得自己的意識正在慢慢消失。她想她是再也沒有力氣,去等到再有那麼一天了。

那麼多世人的虛情假意,卻能成全一生一世的廝守;而真正的愛,竟有如此之苦難。不要戀前世,不要求永遠,能掌握的隻有今生——或許就連今生,我們都無法掌握。

何不狠下心腸,從此兩兩相忘?

但無論如何,今生的熊熊大火之中,她和他,終於融化在一起了。

大火燒了整整一天,他和她,連同幾世的纏綿情怨,都已灰飛煙滅。

隆昌寺的僧侶們在清理灰燼時,發現了一粒指頭大的晶瑩的珠子。

因為他生前是佛法精深的高僧,人們都說這是他的舍利子。寺裏聚資造了一座舍利塔,將這粒珠子裝以三重石函,送入舍利塔中,隆重地供奉起來,為世世代代的信徒們所禮拜。

其實,沒有人知道,這粒珠子,隻是三千年前,那個女子在離別人世之時,最後一滴絕望的眼淚。

三千年來,無論化身何物,這滴絕望的淚珠,一直都留在她的心裏,有如蚌中砂粒,被真情的酸楚重重包裹,至今,方才結成珍珠。

此身雖異,其性長存。

幽幽的茶香散漫開去,茶溫卻是有些涼了。我捧著鬆木刻就的茶盞,半晌方才說出話來:“老……老伯,這樣珍貴的一顆神珠……您又是從何處得來?您為何對這神珠的來曆,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南山老人沒有回答,那充滿智慧的一雙老眼,和藹地望著我,我卻覺得他的目光仿佛透過了我的身體,在看著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還有一個故事,是關於一株鬆樹的,姑娘可要聽下去麼?”

我不由得點了點頭,準備站起身來,為老人與我的茶盞裏續上滾水。

他擺了擺手,製住了我的行為:“姑娘,這種茶原味深長,即算是涼了下去,也有其它茶水所不能比的滋味。”

當年飛鳥不知從什麼地方,把一枚沉睡的鬆籽,帶到了一座深鬱的山林之中,又不慎失落到了地麵,漸漸為泥土所掩埋。

過了許久之後,那粒鬆籽在泥土之中,居然也蘇醒過來。他吸取著土裏的營養和天上降下的雨水,一點一點的,終於把綠芽長出了地麵。嗯,我們姑且稱他為小鬆罷。

當那一天的早上,小鬆終於鑽出了黑暗的泥土,睜開雙眼看那個大千世界的那一刻起,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了。她不過是一塊紫銅的礦石,就躺在他身旁不遠處,靜靜地看著這株新近破土的小苗。在陽光的照射下,她的身軀發出耀眼的紫光,看上去是那麼的高貴、那麼的典雅。

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小鬆便有了個孩子氣的想法:永遠不想再離開她的身邊。

那塊礦石,還有小鬆,他們在南山的密林之中,一起度過了漫長的一千八百年。

這一千八百多年裏,小鬆終於從一株小小的樹苗,經曆風雨雷電,長成了一株枝葉繁茂,占地畝餘的大樹。

一直以來,他都有著一種奮勇不屈的奇特心態,使得他在成長的過程之中,每次在遇上被蟲蛀空、被雷電劈斷樹杈這些難以避免的天災之時,幾乎都是用盡全部靈氣,努力地長出新芽。

後來,小鬆也象密林中其他妖靈一樣,學會了吸取日月精華來修行,並增長自己的靈力。

年長月久,越來越多的樹木老去、受傷、甚至死亡,到了最後,那些比小鬆年長或同齡的樹木,都漸漸消失在密林中,隻剩下他和一株楠樹。

楠樹是天生貴重的樹種,他們生長緩慢,往往百年還隻有碗口精細,然而木質上乘,紋路細膩,人間有“古楠勝金”一說。不過它們也有先天的優勢,那便是具有一種特殊的香氣,使得尋常蟲蟻之流,極少前來做惡,它的生存環境,比小鬆確實要強上許多。

小楠(就是那株楠樹),曾經不止一次欽佩地對小鬆說:“小鬆,咱們林中這麼多樹,可沒有一棵象你那麼努力堅強地修行。如果沒有你在激勵我,恐怕我也活不了這麼久呢,你可真了不起啊。”

其實隻有小鬆自己知道,他掙紮著頑強地活下去,不過是想陪在她的身邊。如果他不在了,還有誰會這樣關懷她呢?

小鬆日常最大的愛好,莫過於修行之餘,偷偷地看著她,她總是沉默地一動不動。隻有在繁星滿天的夜晚,她才會長久地凝視著深藍的天空。林中的妖靈們悄悄議論,說這是一種高深的術法,是借助天體的運行,來推斷自身的機緣。

那一片密林裏的妖靈們,沒有不認識她的。當它們開始有了靈性,有了生命的時候,她已經在那裏了,她比這林中任何一個妖靈都來得要早。

自從她有一次顯現神通,趕走了一隻跑來林中不懷好意的外來狼妖之後,她博得了所有妖精生靈發自內心深處的愛戴。

大家都知道她的來曆非比尋常,也知道她不是一塊真正的無知無覺的礦石。但她誰也不理,始終是那樣沉默,連一句話都不說。

有一天夜晚,她照例凝視著深藍的天空,而小鬆照例在一旁偷偷地看她。夜已經很深了,森林中一片靜寂,所有的草木、妖精、小動物都睡熟了,隻聽得見風兒拂過林梢,發出沙沙的聲音。

突然小鬆聽見一個聲音在輕聲叫道:“小鬆,小鬆,你睡著了麼?”

小鬆嚇了一跳,四處一望,才恍然發覺這個聲音是從她那裏傳來。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歡喜得恨不得象住在他枝杈上的小鬆鼠,在地上、草上連打九九八十一個滾兒。

可是他隻敢怯生生地應了一聲:“喛,我還沒睡呢。”

話一出口,小鬆恨不得打自己九九八十一個耳光。一千多年來,她好容易說話了,而且是在跟他說話,他怎麼就不能舌燦蓮花,多說上幾句她愛聽的話呢?

但話又說回來,雖然相處了這麼久,他也並不知道她究竟愛聽什麼話。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她又說話了:“小鬆,相處這麼久了,我是看著你長大的。明天我就要走了,可是我生性孤僻,不想跟這片森林中的生靈一一道別。我就跟你說一聲,算做是跟大家道別吧。”

她要走了!小鬆覺得大腦中一片空白……她要走了……我將會再也看不到她……他突然心灰意冷:早知如此,我修個什麼道法,還不如自生自滅好了。

她沒發現小鬆的異常,仍然說下去道:“不知道我在這裏究竟呆了多少年了,日子太長啦……我曾經以為,佛陀把我跟他的約定都忘了呢……”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輕柔低徊,在清涼寂靜的夜裏,聽起來格外動人。

小鬆居然又癡想起來:她的聲音如此動聽,若她化為人形,應該是個很美麗的女子吧。至少比林中那些裝模作樣、濃妝豔抹的花妖們要強得多。

不過,就算她長得一點都不美,他還是願意千年如一日地陪在她的身邊。

突然他聽到了兩個字“約定”,約定?他忍不住問出聲來。

“是啊,”她的聲音很平靜,但還是按捺不住那種發自內心的興奮:“小鬆,我要見到他了。我剛剛演算過先天神數,一直都在觀察日月星象。我的掐算是不會錯的……小鬆,等了這麼久,我終於要見到他了。”

不知是因為數千年無言的寂寞,還是因為她即將離開時油然而生的留戀,她一反常態,跟小鬆講了很多話,她和他的故事,就是那天晚上她講出來的。

他們講到很晚,一直到天邊隱隱發白,啟明星在天際若隱若現時,他們才不約而同地停止了講話。

她突然說:“小鬆,你已有了靈性,隻要再學會一些道法,以後說不準能得證金丹大道。我教你道法吧,權做咱們相交一場,行不行呢?”

小鬆看到過她趕跑狼妖的身手,當然開心,但還有些不太自信,問道:“道法那麼難,我學得會嗎?”

她說:“沒什麼難的。我教你的,是一篇九天乾坤風雷咒。這篇符咒雖然簡單易學,卻是萬世道法之祖。還可以役使風雷,威力很大呢。若你能練到寂心如照的境界,還可以平息道心,排除心魔之擾,而且以後學起別的道法來也是事半功倍。”

言畢,她歎了一口氣,略有些遺憾地說道:“當年我在佛陀駕前許下誓言,到我跟他相見之時,我的一身法力,便要全部消失了。”

小鬆忍不住問她:“我和小楠是一起來到這兒的,你也是看著他長大的,為什麼這些道術,你不肯教他呢?”

她沉默片刻,慢慢說道:“因為……因為小楠……他度不過明天的劫難……”

第二天,便是那批為皇後選棺槨的工匠來到了山中。

那時楠樹和鬆樹,都已有了靈性。可是一來木匠是他們天生的克星,二來他們雖有法力,也隻能元神四處活動,卻移動不得自己的原身。所以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噩運的降臨。

楠樹被砍伐的時候,小鬆心裏真是害怕,他怕的不是會永遠的死去,而是怕會再也見不到她。而隻要他活著,無論她到哪裏,他總是找得到她的。

她果然被他們帶走了。小鬆顧不得心中的害怕,當下也化為人形,偷偷跟著那些工匠。

他眼看著她被他們丟入熊熊爐火之中,眼看著她受盡烈火冶煉,化為沸騰的銅水。它先先是被鍛為銅鐵,後來又受到刀斧的雕鑿,最終變成了一隻美麗的紫銅香爐。

火燒刀鑿,那該是怎樣的痛苦?可是小鬆知道,這是她與他相見前不可避免的條件。

所以,雖然他什麼都看在眼裏,雖然他痛徹心肺,卻也沒有任何辦法,去解救她心甘情願承受的這種痛苦。

她被一個進香的信徒送入了隆昌寺中,小鬆自然是隨後跟去。在寺門口,他被守護寺廟的伽藍神攔在了門外。隻得躲在門外,努力地梗起脖子,好不容易才透過高大的伽藍神腋下的空隙,看見一個穿著白衣的和尚把她接到手中。

小鬆一看那個和尚,就知道這正是她曆經三世要找的那個人。突然之間,高高懸著的心,就放下來了。可是,還有一縷若有若無的惆悵,象是野草的種子,開始在他的心田裏瘋狂地生長。

接下來的幾天,他都會抽空去寺門口轉轉,妄想能看到她的身影。後來他幹脆在寺後找了個山洞,專門住下來修行。

十幾年下來,伽藍神也被小鬆每天雷打不動的轉悠搞得心煩意亂。終有一天,當他又在寺門口探頭探腦時,他很不耐煩地對我說:“小鬆樹,你想進去看她你就去看吧!你天天轉來轉去,我的頭都要被你轉暈了!真是搞不懂你們這些妖精,不就是一隻銅爐嘛,有什麼好看的!”

小鬆大喜過望,也顧不得計較他的話語,向他道了謝,便一溜煙地跑進寺裏去。他從大雄寶殿、觀音堂、般若堂、藏經閣一一找過去,最後,在一間幽靜的大殿裏,他終於看到了他們倆個。

那個和尚盤膝坐在蒲團上,在喃喃地念著不知什麼經書。她站在一張供桌上,靜靜地瞧著他。一束檀香插在她的爐身裏,散發出嫋嫋的青煙。她還是象做礦石時那麼沉默。

殿內也供奉著釋迦佛像,金色的佛麵在青煙裏若隱若現,帶著神秘莫測的笑容,俯瞰著芸芸眾生。

看得出來,她過得很安然、很幸福。

小鬆悄悄地退了出去。心裏說不上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