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麼樣,她過得好,小鬆也就放心了。
後來他還是習慣性地每天去寺門口轉悠,伽藍神先是不耐煩地趕他進去,見他居然不肯……他有點吃驚……繼而和顏悅色地叫他進去……他仍不肯……迦藍神十分吃驚……再到殷勤倍至地請他進去……他還是不肯……迦藍神大驚失色……甚至最後威脅利誘地逼他進去……他隻是不肯。
迦藍神身為佛界護法,脾氣本來暴躁,當下忍無可忍,把左手握著的金杵往地上狠狠一頓,運起佛門神功“獅子吼”,對他大喝一聲:
“你這棵病病歪歪、好死不死的爛鬆樹、破鬆樹!你又想看她,又不去看她,又不遠遠走開,又在這裏不停轉悠,你到底想幹什麼?本座都要被你活活氣死了!”
這一吼之威,非同小可。頓時寺門口飛砂走石,天昏地暗,而小鬆也不由得眼前一昏,險些被他的“獅子吼”吼掉魂魄,連忙掩住耳朵跳到一旁,以最快的速度落荒而逃。
是啊,自己究竟在幹什麼呢?知道她過得好,也不想打擾她的平靜,所以不去看她。可是如果沒有她,他又覺得總象缺了點什麼。每天哪怕隻是在她住的寺外轉轉,知道她在裏麵,這一天他的心裏就踏實了,可以一身輕鬆地回到山洞裏,繼續進行他的修道大業。
所以盡管伽藍神被小鬆氣得暴跳如雷,盡管小鬆也經常被他的“獅子吼”神功吼得魂不附體,但仍然雷打不動地每天去寺門外轉悠。
數十年轉悠下來的結果,是小鬆居然漸漸適應了伽藍神的“獅子吼”,到得後來,迦藍神的吼聲足以讓百裏之外的妖怪們瑟瑟發抖,而隆昌寺內的和尚們雖然聽不見這專一降妖伏魔的“獅子吼”,但寺內那堅固的紅牆可承受不起,牆身馬上搖搖晃晃,撲簌簌落下很多土塊來。
而小鬆,卻仍然行若無事地在他身邊轉來轉去。甚至連耳朵都不用掩上了。
有一次他剛剛吼過,小鬆就看到好多和尚一窩蜂從寺裏跑出來,有的抱著幾床鋪蓋,有的頭頂著一個銅盆,更有甚者居然抱著一隻鐵鍋!還有人慌慌張張的,連鞋都隻穿了一隻。他們邊跑邊大聲喊道:“地震了!地震了!”
小鬆撲噗一笑,偷偷看了一眼伽藍神。隻見他尷尬地把金杵從左手換到右手,瞪了小鬆一眼。那本來就是黑紅色的臉膛,現在顏色變得更深了。
不過在那群狼狽的和尚當中,小鬆看見那個和尚,手中捧著的是一隻熟悉的紫銅香爐。
仿佛是心底深處,有一根極細極細的弦,被什麼輕輕撥動了一下……小鬆隱在寺廟牆外,隔著牆頭茂密的綠樹,仔細地想了想。
自那以後,他時常隱身跟在那和尚身後,絞盡腦汁,想為他做點兒什麼。可是慢慢的他發現了,那和尚性情平和,酒肉享樂一概不沾,甚至是其他和尚極其向往的浮名,他也一點都不放在心上。
有一次他開壇講法,講的是那以語句優美動人而著稱的《維摩詰經》,講到卷二《佛道品》一節中“示受於五欲,亦複現行禪。令魔心饋亂,不能得其便。火中生蓮華,是可謂稀有,在欲而行禪,希有亦如是”之時,不知為何,混在人群中聽經的小鬆,突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
雖然受五欲而又行禪,且還能出沒自在、變化莫測,恰如火中生出蓮花一般舉世罕有……這種境界,怕真的隻有西天的佛菩薩才能做到罷?
化為銅爐的她是做不到的,那和尚怕也是做不到的,而小鬆自己……
他悄然抹去眼角的淚水,往空中輕輕一灑——空中驀然飄來一陣濃鬱的幽香,眾人的嗟呀聲中,那淚水化作了無數朵白色的鮮花,四下裏飄然飛落。
那和尚出山講經,天色很晚了還沒有回來。小鬆有些急了,跑到山下去找他,遠遠地卻見陡峭的山崖之上,他懷中緊緊摟住同去的小弟子,冷靜地與一隻老虎對峙。
小弟子已嚇得有些神智不清,和尚雪白的僧袍下擺,似乎也在微微發抖。然而他望向老虎的眼睛裏,依然有著那種清澈而鎮定的神采,仿佛在鼓勵自己,一定要這樣地堅持下去。小鬆簡直不明白,是什麼在支撐著他,使得他一個凡人竟會有這樣大的求生勇氣?
還沒等小鬆出手,那老虎竟然轉身走了,有些悻悻的神氣。
有一天早晨,小鬆例行功課般地又去隆昌寺,伽藍神一反常態地沒有跟他鬥氣,望著他的眼神中,反而有一絲憐憫。小鬆已經感到有些不妙,果然,迦藍神望了他片刻,支支吾吾地說:“小鬆樹,你快進去吧,那個和尚……他今天早上圓寂了。”
圓寂了?
那她怎麼辦?她和他的情緣該怎麼延續下去?
這是小鬆腦中閃現出的第一個念頭。
小鬆再也顧不了隱身,他什麼也不怕,他隻想快點趕到她的身邊!他甚至沒來得及跟伽藍神打聲招呼,便直接衝進了寺裏。
當然,伽藍神他也沒有攔他。
小鬆袖子一擼,正準備強行擠入那些從四鄉八裏趕來憑吊的人群之中,便聽到了那首偈子:
“三千年來入凡塵,相逢不知是故人。來世何在今何在?此身雖異性長存。”
他呆住了。那個和尚,竟然是明白的!所以,他才能夠講出那些慈悲而真實的經義,才能夠以非凡的鎮定,麵對山中的猛虎……在他的心裏,該也是多麼地希望,能盡量地延長與她相處的時光罷……
然後,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然而縹緲的聲音。四十年來,他尚是首次聽聞,但他一樣可以馬上分辨出來,那是她的聲音!
“小鬆,幫我……”
小鬆循聲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孤零零地站在一邊的空地上,爐身插有一枝冷豔的白梅。她一點也沒有變,還是那樣的靜默和安然。
“幫我……”
是的,他差點忘了:此時的她,已經失去了所有法力。
她身邊不遠處,架起了一座高高的柴山。他的身體就躺在那柴山之上。他的身上塗滿香料,柴山上也淋滿了香油,一個年長些的和尚手執火把站在一邊。柴山已經被點燃了,冒出縷縷青煙,無數豔紅的火苗從木柴的縫隙間探出頭來。
小鬆猛一咬牙,閉上眼睛。用那劇烈顫抖著的雙唇,開始默念起九天乾坤風雷咒。日月無光,天地失色,一陣劇烈的罡風呼嘯著平地卷起,隻聽見嗆啷嗆啷的物件滾動的聲音響了起來,然後是眾人的驚呼聲……
他不用睜開眼睛。
在她發現了人群中的他的時候,在她開口叫他的時候,小鬆早已洞悉了她的心意——她決意了卻自己的生命,與那和尚一齊葬身於這烈火青焰之中。
小鬆回到了幼時生長的南山,再也沒有去過隆昌寺。他深藏於山林之中,再也不踏足寸尺紅塵。寂心如照的境界終於漸漸練成,他具備了極高明的道術,並贏得了山林中所有妖靈的敬畏。可是沒有人知道,他之所以這樣拚命地修煉道術,不過是希望將她的故事忘掉。他是真心希望,自己從沒去過隆昌寺,也從來沒有見證過任何事情的發生。
過了一百多年,小鬆的南山洞府,突然有一位貴客登門造訪。他迎出門來,訝異地發現來客居然是他!是隆昌寺、不,是蓮華寺的那尊伽藍神!
小鬆和迦藍神一起喝了鬆子茶,又說了幾句若有若無的閑話。他終歸是個直性子的神,沒幾句話就說到了主題:“蓮華寺現在香火冷落,已經沒有和尚在那修行了,我也要奉命再去別的寺廟作護法神。小鬆樹,當年你天天去寺門口轉悠,想要見到的那個香爐……哦,我知道她的原身是個女子……後來和那什麼蓮華大師的法身,一起被大火燒成灰燼的那個……說起來,還是因為那個和尚死後被尊稱為蓮華大師,這隆昌寺才改名為勞什子的蓮華寺……”
小鬆點了點頭,麵色平靜,心如刀絞。
他看了看小鬆,接著說下去道:“那香爐當日被火燒化後,留下一顆白色的珠子,據說那是她三世的血淚所化,在三界之中,這顆珠子被稱為心淚神珠。可笑那些沒見過世麵的和尚,硬說這是那個蓮華大師的舍利子。他們後來在寺裏建了舍利塔,專門用來供奉那顆心淚神珠。”
“現在廟破敗了,和尚們都不在了,那顆珠子也不能說就歸蓮華寺所有。小鬆樹,我知道你對她的一片心,我是專門來告訴你地方的……你……去取來做個紀念吧……南無阿彌陀佛!”
在一個秋天的夜晚,小鬆終於又踏入了那座曾無數次出現在他夢裏的,隆昌寺熟悉而陌生的大門。寺院已經破敗不堪,當年他在外麵天天轉悠、盼著能見她一麵的地方,長出了一人來深的蔓草。兩扇寺門有一扇完全朽腐倒塌了,僅存的那一扇也腐爛得厲害,油漆斑駁,幾乎辨認不出本來顏色木質。
他走入寺院之中,輕輕的腳步聲,驚跑了好幾隻躲在草中玩樂的地鼠,草叢中一陣響動,居然還撲刷刷飛起一隻五彩斑斕的錦雞。
他向後院走過去,一路經過大雄寶殿、觀音堂、般若堂、藏經閣……一路上,他調動所有的靈識,在努力地追尋和辨認著,當年那個和尚和她曾經在這裏生活過的痕跡。
在他們倆相守四十年的禪房外,小鬆默默地站了好大一會兒。他從窗欞向裏麵看了看,裏麵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隻有一股塵土的氣息撲麵而來。
在高沒人頭的荒草之間,小鬆終於找到了那尊已是搖搖欲墜的舍利塔。
不用打開舍利塔,他能夠感受得到,那顆心淚神珠,正是藏於塔裏的石函之中。小鬆扶著那冰涼而粗糙的石塔,恍然間覺得她好象並沒有離開,仍然留在他的身邊,正如他們當年一起生活在山中密林裏一樣。縱然那時她從來都是默然不語,他也一樣不敢跟她說話。但他的心裏,卻感到非常的幸福。
他本想帶走裝有神珠的石函,但轉念一想,或許她冥冥有知,更願意留在這曾與意中人相守的地方。可是他又怕有別人取走了神珠,違背了她冥冥中的心願,於是小鬆自山中移來了他的本體鬆樹,種於蓮華寺的廢墟之上,此舉足足損耗了他百年的真元。
因為這顆神珠的名聲,漸漸在妖界中傳了出去,前來覷測的妖靈也不算少。小鬆不得不打起精神,將它們一一趕跑。
不能再過那種山中靜寂的生活,甚至不能專心於修行一道,然而,但隻要能一直守在她的身邊,小鬆一點也不覺得後悔。
他不知道她的魂靈,在那熊熊的烈火之中,到底是投入了三界五洲的哪個地方。他也不知道,在輪回的流轉之中,她和她所愛的那個人,究竟還有沒有來世的緣分。
至於他跟她未來的緣分,他連想都不敢去想。
南山老人結束了他的講述,舉起茶盞來,向我微一示意,說道:“姑娘,此時這茶已涼得透了,不過喝起來時,卻有一種幽遠的奇香呢,你也嚐一嚐罷。”
我卻有話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南山老伯!那小鬆的心中……自然是一直都記著這個女子,但若她再世為人,是否還能記得,當初生長在她身邊的那棵小鬆樹呢?”
南山老人銀色的長眉微微抖動了一下,淡淡道:她在幽冥之界、無間道中受了五百年的苦楚,又在人間等了足足三千年,才隻能陪那個和尚四十年;小鬆什麼也沒做,居然能在她的身邊陪伴她足足一千八百四十一年。想一想,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如果她靈性不泯,再世為人,她所有的心思也定然在她的愛郎身上。便是看到那小鬆樹,她應該也是不會認得他了,又怎會記得他呢?
他微微一笑,將盞中茶水一飲而盡,說道:當年她為礦石時的最後一晚,小鬆曾問過她,你這樣義無反顧地去見他,萬一他不記得你了,你該怎麼辦呢?
她說,‘隻要我始終記得,隻要我能長侍在他的身邊,他記不記得又有什麼關係?’
對於小鬆……也是一樣啊,隻要小鬆始終記得那個女子,隻要小鬆能長侍在她的身邊,她記不記得,又有什麼關係?
我也一仰頭,飲盡了盞中茶水。果然,茶水涼得有些透了,帶著濃濃的澀意;然而略一回味,卻有一縷奇異的寒香,自舌尖泛了起來,一路彌漫下去,最後竟似是沁入了肺腑之中。
不知不覺之中,庵外暮色已漸漸深了,一彎淡白新月,自山際悄然升起,給起伏的山巒鍍上了一層銀色的光華。我終是起身向南山老人告辭了,因為我約了一個朋友,正在這山下的鎮上相候。
南山老人殷勤地送我出門,門外荒草的葉尖上,已有了許多晶瑩的夜露,將我的履尖都潤濕了許多。
走出百許步了,終於還是忍不住,我回頭望了一眼。眼前景象,卻令我大吃一驚!
淡淡的月色之下,那座名為心庵的草庵,還有那褐衣白眉的南山老人,早已無影無蹤。聳立在我麵前的,是一株極為粗大的鬆樹,樹幹可容數人合抱,冠蓋亭亭,枝葉委實繁茂。
佛雲,每個人本來的心性,都如一顆純淨圓潤的明珠,沒有任何的雜質。情癡愛戀,卻是珠中的微塵,一點點覆蓋上去,最終使心珠暗淡,不複當初晶瑩之狀。
然而誰知,用情至深之時,竟然會消失了貪嗔的微塵,甚至可以融化那些熱切執著的愛戀,化作堪比霞光的美麗光芒。
而情深之所至,小鬆……不,應該是南山老人吧,也願意將自己的心化作一所小小的庵堂,永遠守候在所愛之人的身旁。
仿佛是在印證我心中所想,那鬆樹的樹幹之後,隱隱露出一截高高的灰色塔尖。塔尖陡然閃現一道霞光般的五彩光芒,在暮色中吞吐不定。
遠遠傳來一陣歌聲,蒼涼雄渾,顯然是出自南山老人的歌喉,和著山中的鬆濤湧動之聲,竟然是格外清晰:
一自天地生死訣,良緣如花,雨打風吹兩處別。三生石斷,四海水枯,五內俱焚六神滅。七魄緲緲,魂遊八荒,尋遍九霄十界。縱是紅顏君不識,唯餘此誌矢銅鐵。
萬縷情絲終不絕,光陰似電,風起雲動千年劫。百世夢悲,數載情苦,十重關山九難越。八部茫茫,道在七心,看破六塵五戒。未知寶珠誰堪憐,尚有青煙祭瑯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