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東海龍女
湖麵寬闊,水色疊迭,如一幅淡青綢卷被無形之手徐徐鋪開,徑直推向遙遠的天邊。這號稱蜀地第一名湖的煙鸝湖,雖是引入郫江水灌就的人工湖泊,卻仍是浩翰萬千。
一艘長舟破水而來,來速勁疾,如犁翻凍土,舷邊卷起一層層慘白的浪花。舟身彩繪描金,異常華麗,首端卻雕著個碩大的龍頭,張晴怒目,雙角聳立,相貌頗為猙獰,正是蜀國所尊的神物夔龍之相。
水天一色的盡頭,有一簇樓閣赫然浮現水麵。描金繪彩的飛簷穿破水霧煙嵐,若隱若現,仿佛是傳說中的仙闕瓊樓,縹緲而又落寞。而幾乎與此同時,有無數支烏亮的箭頭突然出現在水邊的牆堞之上,堪堪對準了近前的龍舟。
舟上人向著那方高高地舉起手來,掌中一塊雕有龍頭的金牌熠熠生光。箭頭突然消失,有一人從舟中走出來,玄冠黑履,雲藍長衣,正是蜀宮內監的打扮。但此時他卻長長吐出一口氣,臉上浮起難以言狀的畏懼與痛苦神情,幾乎是從唇間呻吟著擠出三個字來:“如煙閣。”
自蠶叢氏開辟疆土,在崇山峻嶺間建立了強大的蜀國以來,這裏曆代都是王朝的夏宮所在。及至魚鳧氏在朝之時,為迎娶楚國公主景娥為妃,又取荊山之木、南浦之珠,將如煙閣大興土木擴建,由最初的三進宮室修成今日包括迎暉、送暮、愛晚三處花苑並一所臨水的晴雨樓的雄偉宮闕。再稱它為“閣”不過是沿襲前朝的稱呼,但其規模之大、外觀之美,卻是任何樓閣都望塵莫及。
如煙閣孤懸湖中,無路可及,唯有舟楫可通往來,配送日常給養用度。四周水域皆是禁區,若在湖麵遊弋卻沒有蜀王的金牌,即會被四周安插的近衛神箭手無情射殺。
龍舟悄無聲息地靠岸,水波輕漾,隨即不露聲色地平伏下去。
“撲簌簌”!來人空曠而沉重的腳步聲,驀然驚起了迎暉苑草叢中一對棲息的飛鳥。草葉上騰起成片的煙塵,還雜有數根纖細的灰色鳥絨。
跟在宮監身邊,是一個年輕從人。他好奇地看著四周,忍不住輕聲道:“太後……真在這裏住過麼……”
早在十五年前,前蜀王魚鳧氏因病亡故,唯一的太子月明又夭折在繈褓之中,王後景娥無奈之下,隻得請當時的丞相杜宇攝政。杜宇氏權勢逾重,名滿朝野,後來更是順理成章地接受了由大臣陳謨為首的眾臣舉辦的禪讓儀式,登基成為了新的蜀王,並尊前朝魚鳧氏的王後為太後。後來杜宇氏從江源一族迎娶了自己的王後梁利,太後景娥所居的蘭萱殿原是王後所居正殿,此時自當遷出。兼之她傷心前王及太子之死,不願在宮中睹物傷情,杜宇便派人將其送到了這遠離中宮的如煙閣居住,供奉豐厚,起居問候也頗為殷勤,深得世人好評。
然而景娥本是楚國公主,不久即返回娘家居住,如煙閣也隨即被忽略。此後十多年,蜀王無心修繕,自己也絕跡不往。如煙閣曆經風吹雨打,又受煙鸝湖中水氣濕浸,漸漸梁蛀牆頹,鼠兔遍地,顯出陳舊腐敗的氣象來。
近了看時,那些朱樓畫閣,其實早被時光衝去了當年眩目的豔色,彩漆駁落,露出灰白的內層木質。青草從地磚縫裏奮然鑽出,一路肆意狂長,慘綠的草色陰森微涼,映照出整條寂靜的長廊。
一抹妃黃的影子突然出現在綠草叢中,仿佛殘陽薄暮中閃現出一道異常奪目的霞光。
年輕的從人目眩神迷,不由得張大了自己的嘴巴。
那是個穿披妃黃紗羅的女子,長發漆黑及膝,腰如束素,足下卻異常輕盈,仿佛化生自那片淡淡的綠草間,又仿佛隨時便會隨風飛去。
“主子。”宮監遲疑地站住了腳步,臉上似喜若悲。他手中捧著一束潔白的絲絹,藕色絲線繡成一朵朵的雲蘿花。微風徐來,絲絹飄飛,那些雲蘿花也時隱時現,宛然如生。
女子手扶著朱漆斑駁的廊欄,眸光平靜地落在束絹之上:“白色束絹,上麵還繡有雲蘿花呢……雲蘿絹,這是王族和後妃們賜死的物件啊,長生,是他讓你來賜死本宮的麼?”
長生腿一軟,重重跪落在堅硬的石地之上,麵容扭曲,雙頰通紅,幾乎要哭出聲來:“王後,賤臣不願如此……可是他是王上,他是蜀王啊!”
年輕的從人大吃一驚,瑟縮著也跪了下來。
長生伏在地上,雙手將雲蘿絹高高舉過頭顱,哽咽道:“若不是王後提攜,賤臣決無今日位居大宮監之職的福分……賤臣難忘厚恩,然而今日也救不出您。您是知道的,閣外向來都駐有王上的近衛軍,由端雲將軍率領,圍得四周鐵桶一般,隻是等著回去交差……又無舟楫,連飛鳥都插翅難飛,除非是遊魚才能逃脫。王後,王上說要全盡您的顏麵,讓您用這三尺雲蘿綾絹……自……自縊完結。”
那女子淡淡地笑了,與那淡然無畏的神情不相符的,是一張極年輕的臉龐,眉目清麗,膚光如玉,卻蒼白毫無血色。她終於歎了口氣:“哦,我的罪名,是什麼?”
長生幾乎不敢抬頭看她,女子皺了皺眉,嘴角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好了。”她嘲諷似地微微一笑:“他莫名其妙地將我關進了這如煙閣,讓我在這樣荒涼的地方住了一月有餘,我便早有今日之禍的預感了。但一國之後不能長期幽禁,便是要廢黜處死,總得要給天下臣民一個交待。據我想來,我的罪名也無非是禮度率略、德不稱位……這些年來,他每次殺人語焉不詳,不都是用這兩句話來搪塞的麼?”
長生袖中藏有一卷黃綾,那上麵正有這兩句話,但他並不敢拿出來,反而連連以頭觸地,撲禿有聲,隻磕得額上青紫一片。
女子伸手取過長生手上的束絹,仿佛並不當它是死亡的征兆,而僅僅隻一件平常的裝飾般,隨便繞於腰間,雲蘿花生滿了她纖細的腰肢,在風中招展歡笑。她揮了揮手:“王侯夫人之死,不同庶民村婦。須要獨自沐浴熏香,對神誦祝,不然恐觸上天之怒。所以,他忠心的奴才端雲要想看到我的屍體,大約還要一個時辰,”她臉上的嘲諷之意更濃了:“你也先退下吧。王上他等這一天,足足等了十五年,莫非還在意這區區一個時辰?”
長生不敢再說,俯首膝行,與從人悄悄退了出去。
女子抬起頭來,遙望著先前那對飛鳥逝去的天空,眼前一熱,仿佛浮起一層薄薄的水霧:
原來,我們竟會有今天呢。
女子提起裙裾,匆匆奔入後殿。那裏有一所孤零零的高樓,臨水而建,簷牙相啄。女子緣梯上到頂樓,才停下腳步。她的臉色仍舊平靜而安詳,死亡即將到來時那種恐懼的陰影,仿佛並沒有籠罩在那張蒼白而美麗的臉龐之上。
托托!一陣風吹過來,腐朽半截的黑漆牌匾垂吊下來,不斷叩擊牆麵,聲音單調。女子的眸光也被吸引過去,落在匾麵脫落小半的金字之上,喃喃道:“昭日華兮,不見歸雲。羲和輪兮,雨後有晴。’當初你讓魚鳧氏建了這所晴雨樓,不過是想寄托滿腔的情思,盼望心上人的歸來。起先你是盼著別人,後來是盼著他……我呢……也曾用在這裏望斷秋波,盼著他能回轉心性,與我白頭偕老……誰知……你和我,原來都盼錯了人,寄錯了情……”
她慘然一笑,突然揮袖飛揚,身子已輕捷地越闌而過!空中一道金紅光芒掠過,刹時她竟化作一尾脅生紗翅的紅鯉,縱身躍入了牆下的湖水之中。
一個時辰之後,長生麵如死灰,一步一步地挨進宮來。身後,是奉命駐守如煙閣的近衛軍首領端雲,以及數十名殺氣騰騰的禁衛軍。
“梁利她死了麼?”端雲冷傲地拍了拍腰間的刀柄,直呼王後的名諱,沒有絲毫尊敬之意。但見長生默然點頭,便滿意地笑了:“她做了這許多年的王後,天下間的榮華早就享盡了,還有什麼不能知足?王上早傳下秘令,便是不肯自盡,此時也由不得她了,更加是顧不得她的顏麵。”他暗中按了按袖中藏好的玉瓶,目中射出野獸般嗜血的殘酷快意:那是天下間最為劇烈的毒藥,取自蜀中金線蠍的毒液,隻需小小的一滴,便能使那個絕美而冷漠的女子死得幹幹淨淨。端雲等這一天,已經是許久許久了,端氏家族的命運,從此也將掀開新的一頁。現在隻要她一死,身後的江源梁氏一族早已勢危,翻不起多少風浪。他的妹妹蕙妃端秀便能獨奪上寵,甚至有機會被賜封為新的王後……
他滿麵笑意地抬起頭來,不由得臉色刹時僵硬!而本來嗒然若喪的長生,也不由得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那早該是個死人的王後梁利,此時仍是活生生地立於廊下。長發如流水一般順滑,帶著些許濕潤的水氣,在夜風中輕輕飄動,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種縹緲的笑意。王後梁利入宮已有十五年,如今該是三十出頭的人了,卻依然美且年輕,仿佛歲月對她有著特別的眷顧。長生無限驚訝地發現:王後已換上了一套從未穿過的美麗衣裳。紫襦長裙,垂袂斜裾。妃黃的裙角迎風飄展,顯出裙邊上金紅絲線繡就的一對模樣奇異的飛魚。聽說江源臨水,那裏的國人都以魚為圖騰。她裙上繡著的那對飛魚料想也是江源人心中的神物。魚身輕薄如柳葉一般,灑出扇形的金紅魚尾,偏在鰭下又以極纖細的繡法勾出淡白的雙翼,說不出的清靈動人。
極度的震驚過後,端雲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終於咬牙笑了起來:“果然王後是不肯自己動手啊,那臣下我……”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來,去摸索袖中那隻致命的玉瓶。
驀然一聲輕咳,有巨大的陰影投在廊柱地上。一道玄黑的身影,突然出現在端雲的身後。端雲手腕遽抖,玉瓶砰地一聲跌落在地,頓時摔得粉身碎骨!墨黑的毒液四麵濺開,有幾莖草葉隔得最近,不慎被毒液沾汙,竟在瞬間急劇變得枯黃,騰起灰白的煙霧!端雲的舌頭便如打了結一般:“開……開明相……”
無數黑甲軍湧了進來,如天際沉積的烏雲,瞬間便將數十名禁衛軍挾持得嚴嚴實實。端雲悚然回首,才發現湖邊已一字排開數十條長舟,仿佛是突然間從天而降一般。
玄衣玉帶的男子冷俊而漠然,負手而立,意態猶帶幾分悠閑,卻有懾人的氣勢撲麵而來。蜀人以飛鳥為圖騰,國中多以鳥形為飾。貴人們的衣物上以繡上鳳鸞為美,然而他的衣裾上卻繡著一隻黑羽大鵬。那大鵬鐵喙銅爪,金線繡就的眼珠栩栩如生,射出來的目光犀利如劍,舉翅展開如烏雲一般,仿佛正奮然扶風而淩九霄之端。
他的目光徐徐投轉過來,神情威嚴而冷酷,如即將出匣的猛虎:“你是來執行那昏君的旨令麼?哼,且不知他自身能否保全!”端雲四顧不語,心中驚疑不定:湖岸有近衛把守,開明相是如何輕易入得如煙閣,卻沒有任何警兆之像?
很快就有了答案。他看到玄衣男子身後的黑甲軍中,出現了一批熟悉的麵孔:守護湖岸的近衛軍!他端雲統率近衛軍數年,竟不知他們何時成為了開明相的人?不遠處,有十數人倒於地上,血流遍地,頭顱皆不知去向——那是端雲最親信的屬下,也是不肯向開明相妥協的近衛軍……開明相,果真是鐵血手腕。還有那些長舟,那些奇怪的長舟,尖頭狹身,舟身被浸有桐油的烏篷封得嚴嚴實實,遠望如一隻隻長筒一般,隻在篷頂上豎起一根蜀地特有的方竹,竹身足足有碗口粗細。那是什麼?
開明仿佛猜透出端雲心中所想,蔑然一笑:“這是我們剛剛造出來的伏魚舟,與尋常舟楫不同,舟身機關都是仿效遊魚之性而造,可以行走水麵,亦能潛入水下行駛。今日殺你們個措手不及,伏魚舟居功厥偉啊!”
原來如此!那一瞬間,端雲及手下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氣,心中湧起難言的驚懼之感來。
開明氏鱉靈,他來到蜀時,正逢千年難遇的特大洪水,肆虐橫行蜀國大地,大片的居所與農田被衝毀殆盡,百姓流離失所,四處逃亡。蜀王杜宇與他相晤一談,知他久履江湖,善於治水,遂用他為國相。鱉靈不孚所望,憑借自己出眾的智慧與治水經驗,開玉壘峽,鑿金堂峽,疏導宣泄,使洪水終於流向下遊。也因治水一功,鱉靈頗受百姓愛戴。隻是他來曆神秘,相傳來自於遙遠的楚國。他原是隨江流飄到蜀國岷山腳下的“水倒”,也就是說是從水上飄來的無名浮屍,後來神奇複活。他是如何落得這樣的慘痛遭遇,又是如何穿破層層阻礙,竟見到了尊貴的蜀王並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沒有人能夠知道。
唯有他的機變靈智,在國中受到交口稱譽,這巧奪天工的伏魚舟,想必也是出自於他的手中了。
開明卻視眾人又驚又敬的眼神如無物,轉過頭來。當他的目光落到梁利蒼白的雙頰上時,那礪石般粗硬嚴酷的眼神,已在不知不覺之中化作春澗溪水一般的溫柔:“你受驚了……若你先前允我,我定然早將那昏君的頭顱拿來給你,又何必白白受這幽禁之苦?若非這昏君不理國政,你辛苦研製出來的伏魚舟,亦早就能縱橫江海,掠奪天下了。”
眾人又是一驚:這伏魚舟竟是出自王後之手?
開明見梁利垂首不語,便又淡淡掃了端雲一眼,瞳孔微微一縮,道:“他們……我便全部殺了,誰讓他們竟敢委曲了你。”他語氣輕鬆,仿佛隻是吹去了茶水上的浮沫,又仿佛是隨意揮揮袖撣去塵埃。話音未落,早聽鏘鏘數聲,是黑甲軍聞令拔劍在手,如圍獵困獸一般,緩緩逼上前來。饒是身經百戰之人,端雲也忽覺腦中一片冰涼,心下大駭,雙腿一軟,竟自癱倒在地。
梁利卻微微搖了搖頭,眸光飄忽,仿佛穿過湖麵的水霧,一直投到了遙遠的天際。她低聲道:“不用……我不想再有人死掉……阿靈,我想去看看……他。”
此時的蜀國,曆經數朝蜀王的統治,正是欣欣向榮之時。年輕的蜀王杜宇繼位之後,國土東北方到陝南褒斜道一帶,西方至熊耳,靈關一帶。北方以玉山,西南方以峨眉山為軍事重鎮,江湔錦洛流域為腹心地帶和富康區域,以岷江河穀為畜牧場,以宜賓,西昌以南,一直到雲南,貴州一帶,為其後方根據地。
蜀宮始建於蠶叢氏朝,位於汶山之下的郫邑,旁臨郫江。金碧輝煌的樓閣宮殿攢積堆砌,綿延直有數十裏之廣。魚鳧氏朝時,曾令人開永安渠並副渠十六道,引郫江水入宮苑之中,水邊遍植各種奇花異卉,花開四時不凋,流水碧綠常清,遠望美景如畫圖一般。
四麵群山雄峻,碧綠的江水輕輕拍打著王宮下的白色石崖,那裏已被水力蝕成千萬個奇異的蜂巢小洞。開明與梁利乘舟而來時,太陽還未完全升起,天邊雲層隱約露出明亮的金色,一層淡白的霧氣在江麵上飄散不定。
開明遠眺江麵,眼角不由得一陣抽搐,多麼溫婉秀麗的郫江啊,可留給他的,永遠是血腥黑暗的回憶。當年他的家族在楚國被滅族,隻餘他一人從遙遠的楚國逃亡到蜀,一路躲避無數的追殺,直到他終於被人擊落懸崖,沉入郫江之中。
冰冷剌骨的江水,那一瞬間沒過了他的頭頂,他渾身的大小傷口在水中無聲裂開,吐出絲絲縷縷的鮮血。饑餓灼痛的胃腸也在滋滋作響,頭腦一片痛苦的暈眩。內外交擊的痛楚,令得他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那些無休止的追殺、孤獨,血腥與仇恨,他已實難承擔下去。如果此時死去,何嚐不是一種幸福?
然而潛意識裏還在求生,四肢本能地揮舞,口鼻不停地嗆出水來。身子半沉半浮,也不知在江水中漂流了多久。在神思漸漸黑沉之時,仿佛聽到有人輕輕驚訝地叫了一聲,恍惚有金紅的巨大魚尾在模糊的眼前掃過,柔軟如水藻一般的手臂挽住了他的腰,劃開水波,向前方遊去。
朦朧之中,有溫軟如綢的觸感覆在了他幹裂的唇上,口中被強行吹入了蘭花般的清新氣息,一路貫入。憋悶的肺腑仿佛久旱的大地逢著了甘霖,漸漸醒轉過來,而痛苦的感覺也隨之慢慢褪去。
醒來時,已是在一處陌生的水域。四周青山如黛,鳥鳴宛轉。淡白的水霧之間,有一個女子半身藏於水中,倚著青色的大石,用一柄牛角梳梳順那一頭柔亮如瀑的黑發。
她上身半裸,隻在胸前圍著一抹潔白的綃紗,仿佛清晨的霧色一般。
而最讓他震驚的,是女子藏於水中的下半身——那不是人類女子所應有的修長雙腿,那是一扇巨大的魚尾!
鱗呈金紅,尾緣散為扇狀,是極薄的淡白色,本該長鰭的地方,卻生出了紗羅般的雙翼。魚尾弧度優美,曲線悅目,襯托出不盈一握的腰肢與豐滿的胸脯,完全不遜於任何一雙人類女子的美腿。
她並不驚謊,反對他微微一笑。
魚精?她會不會殺了他?他腦中一炸,膽怯地向後退去,腳下有些輕飄飄地發虛。她並不追趕,遠遠打量了他幾眼,突然問道:“你是鱉氏族人?認得鱉輝麼?”聲音清悅嬌嫩,與人類一般無異。
鱉氏是楚國的大族,鱉氏擅長治水,了解河工道渠的修建技術,楚國萬裏沃野,可以說大半是因為鱉氏治水的功勞,他的父親鱉輝正是治水中的佼佼者。
他不知道她是怎樣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來曆,但數日來的逃亡生活,早使得他如頻遇追殺的林中小獸,仍是本能地驚惶起來,背靠大石,手掌在身後水底一陣胡亂摸索,猛地抓起一塊尖石,顫抖著舉了起來。
梳理濕發的魚身女子眸光一閃,纖手隻在空中輕輕一揮,便見白光閃過,如無形繩索一般,將他的手腕緊緊縛住!撲通!尖石自他的掌裏落入江中,濺起細白的水花。
恐懼如潮水一般向他湧了過來:她詢問他的來曆,難道也是追殺他的人員之一麼?人類尚且能那樣殘酷地對待同類,如她這樣的妖怪,該會怎樣折磨他甚至是殺死他?
女子仿佛讀懂了他眼神中的惶恐畏懼,嫣然一笑,露出兩排晶瑩如玉的牙齒。她魚尾驀地一擺,悄無聲息地劃開碧綠的水波,烏黑的長發如水藻飄浮在水麵上,當真如遊魚一般地遊了過來。他手腕被白光所縛,全身雖能活動,卻嚇得瑟瑟發抖,幾乎喪失了所有的力氣。她遊到跟前,眸中閃過一縷憐憫與其他情緒混雜的複雜神情,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龐:“鱉輝的兒子麼?你叫阿靈吧?”
他再一次驚懼地睜大了眼睛:妖精!果然是妖精!她竟然什麼都知道?在這遠離楚國萬裏之遙的蜀江,她竟也能看出他是鱉輝的兒子鱉靈?
鱉氏治水有功,所以居功自傲,平日行事太過跋扈,終於觸怒了楚王,將所有族人都下入大獄。他的父親鱉輝首當其衝,全家被執,唯有他仗著府中後園池沼裏那些縱橫交錯的水道,極險地逃了出來。他雖小心不暴露身份,但楚國上下何其警惕,何況是楚王要除掉的人物?隻要身份不明的可疑人物,立即便會受到楚軍的追殺。
她憐憫而溫柔的,手掌徐徐撫過他臉頰上劃破的傷痕。她手上的肌膚潔白如玉,溫涼潤滑,使得他的臉,在她手掌一點點滑過的地方,終於一點點地紅了起來。
一種奇特的溫情緩緩升了上來,與丹田處的燥熱在交彙相融,心中仿佛有千萬個聲音在同時嘶喊,騰起一片狂熱的喜悅。他一動不動,腦子裏開始嗡嗡作響,江麵的水霧仿佛飄進了他的眼睛裏,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是令人心動而悵然的未來。
她終於緩緩收回了手,歎了口氣:“阿靈,你來自楚地鱉氏,一定也會治水的罷?這裏是蜀國,你既是有緣來到了這裏,我一定會幫你的。我要讓你……得到在楚國沒有得到的一切……得到你該屬於的一切。”
最後幾句話,她說得極輕極輕,然而堅定、有力:
“相信我,我現在的身份不是郫江中的飛魚精,我是為了一個人,變成了蜀國王後……梁利。”
蜀後?
他眼前的水霧陡然散去,不由得張口結舌。他傻看她扯下旁邊石上晾曬的衣衫,草草往身上一裹,猛然自水中一躍而起,便輕盈地落在岸邊的亂石灘上。在落地的那一刹那,她美麗的魚尾化作了修長的雙腿,膚光勝雪,耀眼眩目,但隨即被飄然落下的衣衫所遮蔽。
她將手指豎在唇邊,嫣然一笑,笑容竟如小姑娘一般無邪而狡黠:“噓,不要告訴人我是一條魚。沒人的時候,你就叫我阿利吧,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梁利的車駕,原來就候在郫江旁的樹林深處。王後的怪癖是每七天必有一次出宮入江嬉水,連杜宇都不去管她,宮中諸人早就習以為常。隻是此時看她帶了個衣衫破爛渾身傷痕的男子回來,不免有些驚異。梁利告訴她們說是自己在江中救起的溺水人,並吩咐貼身宮女嬋娟為他先尋件完整的衣衫。嬋娟甚是好奇,問道:“王後,這人來曆不明,隻怕是歹人之流呢。”
梁利淡淡一笑,道:“此人決非歹人。我精通相術,看得出他運勢非凡,將來必為貴者。”鱉靈將頭低得更低,心中卻莫名地狂跳起來。梁利此時已換上了王後華麗的服飾,前呼後擁,氣派非凡。他換上簡單的衣飾,低頭跟隨在她的車後。她的香氣仿佛逸滿了道路,隔著鸞駕窗上的紅影紗,仍讓他心頭鹿撞。為難半天,終於鼓足勇氣,向那端坐在高高鸞駕中的人說道:“王後,這便入宮麼?可是我,不能以鱉氏家族的名字出現啊……”
不錯,蜀國雖遠隔荊楚大地,身為蜀後的她要藏起鱉靈,固然是楚王鞭長莫及。但楚與蜀世代交好,魚鳧氏的王後、杜宇氏時尊稱的前朝太後景娥,也是出身於楚國的望族。若是明目張膽地任用楚王欽犯,傳出去楚國自不能再裝聾作啞,毫無顏麵,徒然種下禍端。
梁利咬了咬下唇,突然眼眸一亮,笑道:“蜀人貴族皆有姓氏,隻有百姓才僅有名字而已。那麼我給你取個姓氏,就叫開明罷。如何?”
一旁的嬋娟見鱉靈猶自傻傻地沒有回應,便喝道:“王後賜你姓氏,你還不跪下謝恩?”鱉靈身子一顫,卻聽梁利溫言道:“不必了。我不是賜他姓氏,是送給他這個姓氏。鱉氏一族都善治水,開明,即是開蜀竣道,明達通理。阿靈,往事如江水已經流過,我希望你能運用治水的妙法,解救蜀中百姓之苦,成為在蜀國史上留名的人物。”
鱉靈低頭扶著車轅,一聲不吭。心中卻如波濤澎湃,氣象萬千。
開明氏。
鱉靈在心中輕輕念了一遍,在曆經人生最冰冷絕望的時光之後,那種難言的溫暖與感激之情,刹那間都化為了湧出眼眶的淚水。
梁利隔著層層的紅影紗簾,望著那百感交集的少年,嘴角輕輕一動,露出無聲的微笑。
開明氏。雖然不是你真正的姓氏,可是我,終於讓阿靈你,成為了真正的蜀人。
她果真沒有動他一根毫毛,還將他一直帶到了蜀宮,並暗中交給了最受杜宇相信的臣子丹丘,以丹丘的名義將他推薦給了蜀王杜宇。直到他名重天下,也不再介意公布自己為鱉氏族人身份的時候,他仍然沿用她給他取的姓氏,他讓所有人都稱他為:開明相。
蜀地路途艱難,難於上青天。楚國雖號稱東方第一強國,卻也對蜀鞭長莫及。況且時光荏苒,上一任楚王已經死去,而他也不過是鱉氏一族中無足輕重的人物,現又是蜀國的國相,新楚王自是聰明,犯不著因此與蜀交惡。
開明撫想往昔,神情更是溫柔。十年以來,他專注國事,興建水利,威望日隆,兼之又有著世人所稱頌的“華表貴重”的相貌,不知是國中多少貴族少女的春閨夢中之人,他卻始終沒有娶妻。人人都說開明相目高於頂,卻不知他是如何冷靜而寂寞的男人,在這個動亂的世界裏,親族子女、嬌妻愛妾,瞬間便能相隔於塵埃。高位盛名、珠寶玉器,在大難來時都變成了讓你留戀卻又累贅的身外之物。他什麼都看得透,什麼都能舍棄掉……如果說還有什麼不能舍棄的,那應該是她了……那用自己的善良情懷,溫暖過他冰冷心房的飛魚女子。
在午夜夢回之時,常常會想起許多年前,那個水中自在遊弋的女子。想起她纖手愛憐地撫過自己麵龐時,那種溫涼如玉的觸感。所有的人都恭敬地叫他明相,或是開明大人。唯有她,自始至終,一直輕輕地叫他:阿靈。他喜歡她叫他阿靈,雖然他從來沒有叫過她阿利。那都是她與他共同的秘密。
那些都是在人生最絕望時僅存的柔情與信賴,仿佛冰天雪地中一支小小的燭光,雖然微不足道,卻是那樣寶貴,可以溫暖他長長的一生。
位高權重後,不是沒有人暗地裏勸過他代君自立。當年的杜宇,不就是這樣取代魚鳧氏的幼子而自立的麼?可是他不願。因為他知道,如果杜宇不再是蜀王,她一定會恨他,一定不肯再做王後——他開明的王後。
杜宇是一個很奇怪的君王,自始至終,他與梁利的情感都仿佛一個難解的謎。守護著梁利真正身份秘密的開明,自然知道此梁利非彼梁利,但在朝野看來,王後梁利出身於江源梁氏,梁利與杜宇的母親是親生姐妹。論起來二人是中表之親,當初杜宇繼位之初,還依仗著梁氏的勢力才漸漸平定全國。
但宮人們悄悄傳說,蜀王與王後兩人近年來並未一起同寢,梁利獨自居住在王後的主殿蘭萱殿。而蜀王杜宇有許多寵愛的妃子,自然也不愁無處安身。他們二人相敬如“冰”,那些妃子們看在眼裏,時常也仗著他的寵愛,想要拭探染指王後的寶座。特別是位次僅在王後之下的蕙妃,更是蠢蠢欲動。然而不久後,新得寵的衛夫人隻因在一次宮宴中,大膽搶坐了梁利的座席,便惹得杜宇雷霆大怒,馬上將其發往了冷宮。
這一來眾人噤若寒蟬,宮中便傳說江源一族雖然敗落殆盡,王後近親也在十年前相繼喪亡,如今近支已無親人,更談不上是其政治上的依靠。但梁利畢竟是蜀王的表妹,血濃於水,蜀王再是不喜歡她,總也不能讓她受人欺負。何況,何況還有開明相,若明若暗的,一直站在王後這邊。開明相是沉默的人,沒有什麼多餘的話,但是……隻要是江源一族的事情,他總是分外地盡心盡力。或者說,隻要是對王後有利的事,他都分外地盡心盡力。
至於王後梁利,她一向是冷淡的,對人說不上好,也沒什麼不好,既不是一團炭火似的,也不是一團難融的冰雪。進貢給她的珍寶緞匹,往往轉手就賞給了別人。遇上犯錯的妃子,還會從輕發落。這樣一個王後,也難以讓人挑出毛病來。她,應該是不愛蜀王的吧。否則怎麼見他寵愛過那麼多妃子,卻始終不曾動過怒?
不過開明心裏清楚:梁利是愛蜀王的,非常非常愛。
在那個冰冷的冬夜,他退朝還家,在庭中圍爐靜坐之時,偶然仰首見天空竟有一輪皓月,一時雅興大發,竟冒雪獨自泛舟郫江。
夜色如鐵,他坐於舟尾,身著貂裘,守著一隻小小的青銅手爐。看四下裏飛雪飄零,落水即融,心中也感慨著世事的無常與迅疾。舟行江心,忽聞江麵水花聲響,掀起不小的浪花,竟連舟身也微微搖蕩!他放眼看去,卻見有一條大魚般的物事在近處的浪中瘋狂地翻滾縱躍,拍打得水花四濺。
“阿利!”他一眼看到了那條美麗的金紅魚尾,脫口叫了出來。魚尾僵了一僵,突然破浪遊來,潑剌一聲,竟然翻上舟中,濕淋淋地甩了一地的水。月下魚尾頃刻間化作了人的雙腿,那個女子橫臥於船板上,秀發濕透,水藻般地鋪了一地,眼中含淚,嘴唇凍得青白。
他大驚失色,連忙奔過去將她抱起,緊緊摟在懷中!她才由魚化為人身,衣衫單薄,可是經不起這樣天寒地凍的天氣!
記得上次的相見,是在他離別郫邑赴外郡治水之際。作為臣子的他,曾遠遠地在向著金殿寶座上的蜀王和端坐於珠簾後的王後陛辭。那次蜀王杜宇賞賜極豐,她也賜給他一塊碧綠的玉戚形璧。
那塊玉戚形璧,他一直緊緊地藏在貼身的懷襟之中。他一直是想著她的,哪怕是在治水的那段時光,身處在那些最惡劣的深山大澤裏的時候。當他一步一步,試探著趟過那些可以要命的險灘與急流時……當他頂著頭上暴雨的大力衝刷,揮動著青銅鎬挖建渠溝時……當他被突發的山洪衝入河中,在巨濤惡浪中掙紮求生時……隻有那塊玉戚形璧是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心。他要不顧一切地活下去、活下去,活到可以回到郫邑去見到她的那一天。
當他終於治水成功,帶領麾下眾人回京述職時,在蜀王為他接風洗塵的歡宴上,他當真見到了羅衣鳳冠的她。
沉重的珠玉金冠、層層綾羅錦繡,使得蜀國王後是那樣的雍容華貴,儀態萬方。然而他還是敏銳地看出了她的不適應,在綺羅珠光重重簇擁之中的她,顯得那些嬌弱不勝,她甚至還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輕輕擺了一下腦袋,才勉強使得一枝九鳳串珠釵沒有從鬢上滑落。
水中那一尾自由輕快的遊魚,怕是不能承受宮庭俗套的繁瑣與壓抑罷?
然而她仍是努力克製住自己的不適,溫順地跟隨在杜宇的身邊,亦步亦趨,聽從著杜宇的吩咐,為每一位治水的英雄送上禦製的美酒。她的麵容上泛出如玉的光華,熱烈而幸福的眸光,從來沒有片刻離開過杜宇的身上。
輪到開明的時候,她才將眸光從杜宇身上移了過來,微笑著對他點了點頭。嘴唇已被咬得滲出血來,開明強抑內心翻騰的情感,默默地跪下行禮。他雙手接過王後親斟的美酒,假裝沒有留意到她那雙滿含著關懷與溫情的眸光,一飲而盡!
她說她來人間,為的是一個人。那個擁有這種令人嫉妒的幸福的人,應該就是蜀王杜宇罷?她入宮數年,美貌如仙,溫柔可人,憑藉著江源公主梁利的身份,背後又有著強大的江源梁氏一族作為後盾,幫助杜宇極大地穩定了國中的暗流。杜宇勤於國事之餘,對她也頗為優渥,二人也算得上是一對令人羨慕的鴛侶。
玉戚形璧仍然藏在他的懷襟之中,而那辛辣而醇香的酒液,帶著一種冰涼的感覺,沿著咽喉一直滑落到了心底。
隻要她這人間一趟沒有白來,就讓他對她所有的思念和情感,都和那杯美酒一起,深深地藏在心底罷。
從那一刻起,他一直都是這樣去安慰自己,早已習慣,從不幻想。
可是就在這將濕淋淋的她擁入懷中的一瞬間,他渾然忘卻了自己與她的世俗身份的不同,忘卻了長久的壓抑與忍耐,隻想用自己微薄的體溫,將懷中這女子冰涼的軀體與心一起暖熱。可是她卻如林中驚惶的小獸一般,拚命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麵容仿佛死灰一般,全然失去了平時那種眩目的光華,絕望地看著他:“阿靈,他昨天召幸過的那個容華,你記得的,麵容好象芙蓉花一樣美的那一個,當初我見了都忍不住很喜歡……今天早上被人從他的寢宮裏抬出來是,已經是個死人了。宮監們偷偷說,她的身體上到處都是於傷和血痕,比上次死掉的那個叫鶴羽的男童還要慘……這已經是死在他宮裏的第十三個藥鼎了……我跟他吵了一架,可是他什麼都不肯聽,我心中煩悶,賭氣便跳進宮中的水渠,化為魚身遊了出來……”她伸手緊緊捉住他的雙肩,痛哭起來:“阿靈,近十年來,他完完全全地變了!他不肯再理國政,不肯再喜歡我,終日隻是躲在寧光殿中胡鬧那些成仙的把戲!我不明白,為什麼他要這樣做?為什麼?”
她將頭抵在他的胸前,淚水浸透了他層層的衣衫:“我救不了他!他已經完全變了!阿靈,他不再是當初的那個人了!可是我還是丟不下他,我丟不下……”
開明張開雙臂,緊緊摟住那冰涼帶有寒氣的女子,用自己的體溫環繞著她的身體,任由她在他的懷中放肆地哭泣。在這涼薄而空曠的世間,在這千千萬萬的人中,隻有他知道她隱藏的那個愛的秘密,明白她心底深處的悲歡。她化身為人,在欲望橫流的宮庭中苦苦掙紮,她做過的那些事,隻因……她愛的人,是杜宇。
江聲隱約,小船輕蕩,搖擺不定的船身,一如內心千層萬層不絕湧起的悲愴。開明默然向前看去,但見岸上冰雪之中,隱然生有數莖半人多高的花株,在寒風中輕輕搖曳。花瓣幽藍如紗,邊沿是一圈淡淡的白,在月色雪光之中,越發顯得飄緲美麗。那是一種被蜀人稱為“茫茫”的花朵,傳說它是人的幽魂所化,四季不敗。但它的花形雖美,卻異常嬌弱,不能呈受光和熱,甚至人輕輕嗬出一口氣便能使它的花瓣凋落,所以隻能在夜間開放。蜀國相愛的年輕男女卻喜歡在夜色中,以一束茫茫互贈,因為它的飄緲與易傷,一如愛的不可預料。
他附在她的耳邊,輕聲道:“我摘一束花送給你,好不好?”她在他的懷中輕輕一顫,並不答言,隻是傳來一陣壓低的抽泣聲。
小船漸漸漾近了岸邊,開明抱起哭泣的梁利,跳到岸上。他用貂裘緊緊地將她裹在懷裏,一步一步,向著“茫茫”走去。不知何時,天上又開始飄起了鵝毛般的大雪,積凍冰層,在足下發出咯吱的聲響;凜冽的寒風仿佛一直要吹進骨頭裏去。可是他懷裏有那一團最溫暖的物事,一點也不覺得寒冷,仿佛平生所有的幸福與喜悅,都在此時來到了身邊。
“為什麼要跟隨他呢?他對你並不好,天下人都對他很失望……”在“茫茫”漸行漸近的香氣中,他輕聲地說。
起初為蜀王之時,杜宇尚且能寬仁英明,他能毫不猶豫地任用開明為相,完全不在乎開明的出身來曆,其治水強國的熱切願望可見一斑。然而近十年間,他卻變得越來越是古怪。尤其是當初一力推舉他繼王位的大臣陳謨死後,他將國事都一股腦地丟在一邊,卻熱衷於修道成仙之術。他請了許多巫師住在宮中的寧光殿裏,用一些稀奇古怪的原材來煉仙藥。青羅峰上的靈芝、巫山側的瑤草、研磨精細的玉髓與珍珠……甚至還有早產嬰兒的胎衣和手足……
宮中還多了百餘名自國中各地選來的年少貌美的童男童女,據說他們都是“藥鼎”,死去的容華和鶴羽也是其中的一員。巫師們對杜宇說若服了特製的仙藥,再與這些童男童女交合,便如將仙藥在藥鼎中冶煉過一般,能提取最精華的真元。杜宇信以為真,但那仙藥性子極燥,服後人性情狂亂不能控製,故此那些“藥鼎”多被虐殺。巫師們又說是那些“藥鼎”天生體質乃是火性,須得先與巫師交合去其害,杜宇自然言聽計從,巫師們便藉著這個借口日夜在宮中淫亂,甚至連嬪妃都不放過。國中宮內議論紛紛,蜀王卻置若罔聞。大臣中最年高德劭的昊吳剛上了一本奏章來勸阻,馬上就被拖入了水牢。可憐昊吳七十有二,哪裏經得起水牢的折磨?第二日便慘死牢中,眾臣噤若寒蟬。
唯有開明不管不顧,隻是埋頭興修水利,治理良田。蜀國富饒卻多水患,農田是國家的根本,身居國相的開明,可以不管蜀王杜宇怎樣胡鬧怪誕的行徑,卻不能不讓百姓有口飯吃。在蜀國那昏亂的宮廷之中,百官或惶惶不可終日,或是索性也淫靡不修,多虧了他開明始終不棄政事,才使得蜀國在這近十年來,仍然享用著當之無愧的“天府之國”的稱號。
她低聲地抽泣著:“阿靈,謝謝你,這些年來蜀國多虧你了,人人都說開明相是蜀國難得一見的勤政愛民的賢相呢。你一直都跟隨在他的身邊,沒有責備過他一句話,隻是在努力地幫他……”
他在心裏說:我跟隨他,我幫助他,也不過是因為你。我早就不想當這個國相了,這麼多年,我早就不想了。
她還在喃喃說話:“人人都說你能做蜀王,可是阿靈,如果你做了蜀王,他該怎麼辦呢……我求你,隻要他在一天,你就不能做蜀王……可是他這樣昏亂下去,該怎麼辦才好……”
突如其來的悲傷,使得他緊緊地摟住了懷中的女子,近乎絕望的,他喃喃說道:“我不要做什麼蜀王,隻要我有你!我們走,我們走得遠遠的。不管這個蜀國了,你相信我,我會讓你過得很快樂……”
瑩潔雪光的映照下,她泫然抬眸。在與他相對而視的那一瞬間,眸子如水晶般通透安寧,泛出異常清麗的光芒。但宛若天際劃過的流星,旋即黯淡下去:“我不能走……我還是愛他的……不管他是什麼樣子……他的心,也是苦的啊……阿靈,你也是屬於這裏的,你的根就在蜀國,你也不能離開。”
所有的熱烈狂亂,恍然間離他而去,他的心沉下去,又回複成了那個沉默理性的開明。他沒聽懂懷中女子最後的幾句話語,喃喃道:“你不走,我自然不走。你不要我做蜀王,我自然不做。”
他俯身掐下一朵茫茫,將它簪到了懷中女子的發上。漫天的飛雪落滿了他的全身,四下裏萬籟俱寂,唯獨聽得清自己心髒狂熱跳動的聲音。他將臉龐輕輕地貼在女子芬芳烏黑的發鬢上,灼熱的呼吸,籠罩了花、與人。
在他咻咻的鼻息裏,如湯沃雪一般,茫茫淡藍的花瓣開始融化,美麗的花朵瞬間消失在鴉翅般的鬢發之間。然而依然殘存有幽遠的冷香,混和著女子所獨有的溫馨氣息,圍住了他迷亂的心境、圍住了懷中的人兒、圍住了輕拍崖邊的郫江之水,也圍住了整個的天與地。
開明收回神馳的思緒,放眼望去。麾下那些黑甲的軍士已是勢如破竹地衝入宮去,四麵響起喊殺聲與金戈交擊的利響。宮牆下、甬道邊、殿廊處甚至是蜀王正殿的寶座旁,均有黑甲軍與穿金甲的近衛軍殊死搏鬥的場麵。腥膻而鮮豔的血滴四處飛濺,斷肢殘骸隨地可見。可那些養尊處優的近衛軍,如何能與開明麾下磨練多年的黑甲軍相對抗?漸漸已流露出了敗勢。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當梁利化為魚形,自煙酈湖的水底潛入他的府中,告知他自己即將被杜宇賜死的時候,壓抑多年的怒火與隱忍在同時爆發!在梁利不顧他的勸阻,又自水道潛回如煙閣後,他頃刻間便召集了更多精壯的親兵,駕駛他早已秘密造好的伏魚舟,徑直駛向了如煙閣。在策反了近衛軍中安插已久的親信,拿下端雲之後,更是誓要直搗王宮!
這一次,梁利竟沒有攔他,隻是緊緊地牽著他的衣襟,臉色蒼白得幾乎有些可怕。
近十年的倒行逆施,已讓杜宇喪失了民心,況且開明向以德行而馳名天下,況且開明執掌國政已有十五年!所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讓眾軍士群情激奮。在趕往宮殿的路途中,還不斷有著其他旁係的軍士披上標誌性的黑甲,加入這支討伐的隊伍。
宮內最偏東的寧光殿,壁前飄拂著雲白的輕紗,旁邊的長案上放有一隻拳頭大小的雙耳玉碗,裏麵盛了半碗朱紅色的藥丸,顆顆隻有豆子大小,鮮豔可愛。幾座半人高的青銅丹爐靜靜佇立,爐火未曾完全熄滅,從爐蓋的漏孔中嫋嫋噴出一種奇異的香氣,仿佛混雜了藥香與礦物的怪味。旁邊一排錦褥上,幾個身著白衣的巫師正襟端坐,然而此時的他們也失去了往日鎮定如亙的神仙氣派,嘴裏雖在嘟嘟噥噥地禱念不休,目光卻膽怯地四下遊移,寬大的袍袖也在抑製不住地顫動。密集的兵刃交雜的聲音與受傷軍士的慘叫聲遠遠傳來,卻仿佛是空穀足音一般,在這藥香縈繞、神秘而幽遠的殿中,顯得如此冷曠而不真實。
一個金冠錦袍的男子臨窗負手而立,仿佛沒有聽到任何聲響一般,隻是遠遠地望著江水出神。
砰!竟是端雲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他在如煙閣蒙梁利說情,方得不死。路上趁押送他的幾名衛士不備,砍傷數人脫身逃出,一徑趕來報知杜宇。此時他滿身血汙,撲倒在那男子足旁,仰頭叫道:“王上!他們來了!王後不肯奉旨自裁,還勾結開明逆賊反了!還有……”他驚駭地回頭,吐出一口鮮血,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仿佛隻是雲白紗幔輕輕一動,殿中已無聲多出兩個人來,沉重的殿門砰地一聲緊緊關上,那突如其來的聲響,仿佛天邊炸響的驚雷。
黑甲衛士在外殿越聚越多,如烏雲壓境一般,卻都得到開明的命令,不敢進內殿一步。外殿大門緊閉,宛若不可逾越的屏障,將層層的烏雲擋在了殿外。
那兩人正是開明與梁利。暮色四合,殿中已無宮人前來點上燭火,光線極是黯淡,梁利的麵容也越發顯得飄緲而模糊。她望著杜宇,嘴唇抿得極緊,唇線仿佛刀刻一般冷薄。開明見杜宇竟鐵鑄一般立於窗前,仍是那樣的冷漠和傲慢,並不因宮中的突變而驚惶,不由得在心裏冷冷一笑,沉聲道:“杜宇,何必裝模作樣呢?你倒行逆施,失卻人望,國中大勢已然去矣!”
金冠錦袍的男子漠然轉頭,黑亮而銳利的兩道目光,透過青玉的麵具射了出來。那麵具覆在男子的臉上,雕鏤精細,難得眉眼口鼻齊全,唯因了是刻刀做出來的表情,顯得有些呆滯而生硬。他的目光在開明和梁利身上轉了轉,無悲無喜,仿佛他們隻是朽木堅石。
開明心中火起,口中語氣更是譏諷:“杜宇,現在你連見人的勇氣都沒有了麼?完全要靠這個麵具?”
杜宇開口了,他的聲音還是相當的年輕,語氣卻是說不出的冷漠與無味:“人生在世,誰會沒有麵具呢?寡人敢戴著它,可你們卻不敢。”開明正待說話,卻聽梁利輕歎一聲,柔聲道:“那麼,你要一生一世,都躲藏在麵具的背後麼?”
杜宇的目光,終於停駐在她的身上,卻是久久沒有答言。梁利沒有躲閃,與杜宇默默相視。彼此交錯的四道目光,慢慢消散了初時的敵意,變得柔和起來,仿佛遠山秋色一般的深沉而憂傷,還帶有一種淡淡的倦意。那一瞬間,開明的心中竟突然有了一種令他極不舒服的錯覺:杜宇和梁利,這一對早就異心背德的夫妻,在這一刻的目光交彙中竟有著驚人的相似,仿佛他們一直都在共同分享著生命的痛楚與磨難,而他開明,卻僅僅隻是一個局外人。
梁利突然說話了,冷靜的話語中,但卻有著不易察覺的微微顫抖:“景娥呢?她到底在哪裏?”開明心中一動:蜀人悄悄傳說,杜宇的登基與景娥的大力相助密不可分,兩人之間甚是暖昧,但開明入蜀之時,已是無緣得見這位傳說曾是蜀國第一美人的前太後。未料到梁利第一句話,竟是問到這風馬牛不相繼的事上來。
隔著青玉的麵具,開明還是看得清,杜宇的嘴角微微一動,浮出一縷譏嘲的笑意:“景娥,她自然是死了。”
死了?所有人都是一驚。那魚鳧氏的遺孀景娥、蜀國的前太後,不是早已回歸楚國娘家居住了麼?
梁利身子猛然一顫,後退兩步,麵部的表情竟然有些驚駭的扭曲:“她果然是死了?她果然沒有真正地回歸娘家!她是什麼時候死的?是你……是你殺了她?”最後這五個字,幾乎是一字一字地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有深刻的悲哀與痛恨。
開明心中突然有些奇怪:按他風聞,當初太後移居如煙閣後,梁利以王後身份去拜見太後時,景娥以前朝之身不詳為由稱病不見。平素未聞二人有何深交,而且兩人族中也並無淵源,怎的今日梁利卻問出這樣的話來,倒仿佛與太後關係非比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