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蜀宮殘夢(2 / 3)

杜宇的青玉麵具毫無表情,他的聲音也是平板無波的:“死了便是死了。無論回不回楚國,人總是要死的。”

梁利的身板突然挺直了,她的麵部雖然蒼白,眼中卻噴出灼熱的火光,一字一句,如刀如劍:“她若不死呢?”

杜宇若無其事道:“往事已矣,她不能不死。”

殿中一陣難言的沉寂。開明聽見自己的骨節在哢哢作響,不知為何,竟想衝上去馬上殺死眼前這個帶著麵具的男人。

梁利眼中的火光慢慢熄滅了:“是麼?原來,她是該死的。可是沒有她,就沒有你杜宇的王位,她將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你,可你……”“夠了!”杜宇突然咆哮起來,猛地打斷了梁利的話語!青玉麵具上兩個黑深的眼洞裏,射出厭惡冰涼的光芒:“將一切奉獻給我?哼!杜宇氏一族在朝勢微,她扶持我上來,無非是欺我身後沒有強大的部族,可以任由擺布!所有貪戀權位的女人,都要死!她必須死,你也一樣不能活!”

在角落錦褥上發抖的巫師,終於有一個最年長望重的顫微微地站了起來,他一掀花白的長須,虛張聲勢地喝道:“我王受命於天,乃是昊天大帝的轉世,現在隻要服用了煉製的仙藥,即刻便會飛升成仙!爾等下界小民,竟然在此胡言亂語,犯上辱沒神靈,必受天譴!”

開明長眉一軒,手按向腰間劍柄,目中殺氣陡現!

驀然眼前青芒一閃,噗!血光四濺!那老巫師尚未來得及再吐一字,長有花白長須的頭顱已被斬落在地,一股汙血自腔子中應聲噴薄而出!四下噴濺的鮮血落到了其他幾個巫師的白袍之上,他們驚怖交加,不由得騰身站起,失聲嘶喊出聲:“啊——”喊聲隻有半截便嘎然而止,另半截被斬斷在胸腔之中——地上又滾落了幾個道貌岸然的頭顱,鮮血幾乎染紅了半邊地麵。

梁利駭然而呼,便連開明也忍不住叫了起來:“杜宇!你……”

不知何時,杜宇的手中已經多了一柄青銅短劍。龍吞金柄,柄上鑲有一顆血紅的榛子大小的寶石,正是他平時從不離身的佩劍。劍身狹長而鋒銳,微微顫動,閃耀著青幽的冷光。一串腥紅的血珠,正自劍頭緩緩滴落。

“哧”!他猛地撕下一截袍子下擺,將劍身在上麵擦了擦,隨手將那段沾染了血跡的衣料丟在地上,竟然輕鬆地笑了起來,笑意中卻隱藏著切齒的恨意:“神靈?無論寡人能不能變成神靈,也絕不會放過你們這幾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他轉向呆若木雞的梁利,笑聲中更有快意無限:

“十五年來,你一直都是這麼看寡人的吧?受權於婦人之賜,蒙寵於錦帳之中……先是有了景娥的扶持我才能獲取天下,後是有了你們江源梁氏的相助我才能坐穩王位……所以你始終瞧不起我!”

“沒有。”梁利的兩行眼淚,終於沿著麵龐緩緩流了下來:“王上,我從來沒有瞧不起你過。”“沒有?”杜宇尖利地笑了起來:

“我父親的妹妹,你的母親,因為生得頗為姿色,所以被江源王納為了側室。後來江源王的正夫人死去,你的母親因為生了唯一的兒子被扶正,你也成了江源名正言順的公主。可我的祖父隻是個破落的貴族,到了父親這一輩,因為沒有取得功名又不懂鑽營,居然淪落得與庶民無異。雖然你母親一力想把你許配給我,你的父親卻竭力反對,你從小也對我正眼都不瞧一眼!”不知何時,他那“寡人”的自稱不覺改了稱呼,但他渾然未覺,沉浸在莫名的快感中,徑自說了下去:“可惜我並沒有如你父親所願,成為一個碌碌無為的男人!我憑借自己的本事做了蜀國的國相!這時你父親才鬆口與我家聯姻,在我繼位蜀王之後,他更忙不迭地將你送來成親!梁利,我的表妹,嘿嘿,那時我默許婚事,他便以為我當真記不得他輕慢我的往事了,可我一直都記在心裏,一直。”他仰起頭來,放聲長笑,笑聲中仍有著直貫長虹的氣概:“寡人受命於天!豈能長居下僚?”

在衝入鼻端的血腥氣中,多少年不堪回首的往事,在此時都仿佛湧上了心頭。如熊熊的火焰,灼痛了內心深處最隱秘的地方。

杜宇氏曾經也有著光輝遙遠的過去,那威名遠揚的顯赫氏族,蠶叢氏朝時還有數萬名眾,為貴官者不計其數。在魚鳧氏朝時已經煙消雲散,僅餘杜宇祖父這一支苟活世間。從小聆聽著家族輝煌的曆史,維護著貴族冗長腐爛的禮節與空洞龐大的場麵,卻不得不穿上麻衣布履,混跡於市井走卒之間,來求得一點糊口的食糧。最後父母親人相繼貧病死去,為生計所迫,他甚至不得不隱姓埋名,寄居於神廟之中,被人呼來喝去,做個專司香火的侍童。

神廟建於群山之中,依照蜀人的習俗,建成四柱擎頂,殿底鋪滿白石,寬如一隻碩大的玉盤。遠遠望過去,隱於山嵐雲氣之間,越顯得雄偉宏麗,幽深高遠。所以在來朝拜神廟的百姓看來,這裏仿佛當真棲息有神靈——隔絕世俗、聖潔正直。

廟中共有四十餘人執事,有三名祭司帶領著他們。祭司們在國中有著崇高的與世隔絕的地位,但都是不能成親生子的,他們的一生,連同精血情感,都要無私地奉獻給至高無上的神靈。在外人看來,他們白袍及地,絲履如雪,行走間飄然如仙,麵孔嚴正而剛板,無吝於便是神靈在世間的化身。然而杜宇痛恨他們,痛恨他們在那莊嚴的外袍下所掩蓋的齷齪內心,痛恨黑夜降臨後他們比黑暗更肮髒不堪的行為——因為姣美如女子一般的容貌,使得他名為司香的侍童,實際上卻不得不淪落為祭司們發泄獸欲的男寵。

那是一段不可回首的往事,身上累累的傷痕可以愈合,心中的傷痕卻永遠無法愈合。

多少次他覺得生不如死,也想過要逃得遠遠的。可是在這樣的世間,逃得再遠終不過是一個死字。他畢竟還是選擇了生,而不是死。

郫江的上遊正是自廟旁的山巒峽穀之中流出,碧綠的江水繞廟而過。每個恥辱的清晨,當他從某個祭司華麗的臥房裏出來後,都會不顧山路的崎嶇,跌跌撞撞地一路奔到江邊。他站在江邊高高的山嶺上,麵對寬闊的江水,張開自己的雙臂,口中學著鳥的尖嘯,沿著窄小的嶺間小道向前衝去!黑色衣袖舒展開來,在風中獵獵作響,仿佛張開了兩隻巨大的翅膀,露出裏麵紛飛的黃裳。他奔到山嶺的懸崖邊上,一躍而起,跳入江水之中!

耳邊呼嘯的風聲中,他疾速地往下墜去!周圍的景觀飛快地向上退去,身體卻有著說不出的輕盈自在,仿佛一隻黑背黃腹的小鳥,盡情地展開雙翅,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俗世的靈魂脫去了所有的沉負與重擔,隨著輕風一直飛上雲霄深處……直到他最後終於一頭紮入水中!晨光裏的江水碧清得沁人心腑,如最純淨的一塊碧玉,再肮髒的心和身體在江水裏滌一滌,應該都是純淨如玉罷?他仔細地澆起水來,清洗著身上隱秘的傷痕,也妄想清洗去所有的恥辱和痛苦。

那天,當他再一次撲通一聲,紮入江水碧波之中時,他突然聽到了一個少女驚惶的叫聲:“啊!有人落水了!”耳邊水聲嘩嘩,竟然是她不顧一切地遊了過來。他靜靜地沉在水底,無聲一笑,從口中吐出一串氣泡,終於浮了上來。那一瞬,他與她幾乎是迎麵相撞,她更是差一點就衝入了他的懷中。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情景:淡金色的晨光籠罩在碧綠的江麵上,水中露出她那美好的頭顱,長長的烏發隨波逐流,宛若一團柔軟的水藻。她見到他從水中浮了起來,顯然吃了一驚,白玉般的麵頰上出現了淡淡的紅暈。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她便已一頭紮入水中,仿佛隻在瞬間之後,她在一塊大青石後的水波中露出頭來,無數晶瑩的水珠從她緞子般的發上滾落,淡金色的晨光仿佛給她臉部的輪廓鍍上了一層金邊,她手扶大石,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卻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這少女水性真好!他自問自己便不能如她一般,瞬間便能遊出那樣遠的距離。可是她那含羞帶嗔的一眼,更是令他心神激蕩,仿佛喝了初開封的美酒一般,醺然欲醉。

自那天起,他開始在心底若有若無地盼望著,每天都能在水中見到這美麗的少女。

果然,後來他便常常見到她。她應該是附近的漁女罷?所以能夠自由地在江中遊弋。每次她都藏身在碧綠的江波中央,仰頭看他呼嘯著從遠處象鳥一樣疾飛過來,俯衝紮入江水之中。每當他撲通一聲落水之時,他都聽見她發出格格的清脆笑聲。他想近前去搭話,可無論他怎麼試探努力,她卻總是巧妙地避開,與他保持著十來步遠的距離。他佯作生氣,轉身作欲走之狀,可是少女的歌聲卻在背後幽幽響起,宛轉穿雲江雀般的歌聲穿越水霧,嫋嫋行來:“願為雙翼,扶搖雲氣。高飛高遠,常思常見。”

曲調簡單而清麗,帶著蜀中獨有的綿軟餘音。翻來覆去,也不過是這四句。可他知道,那是唱給他聽的。他的孤獨與痛苦、他的傷痕與不幸,她應該是都看在眼裏,一定都會懂得他的心罷?所以才會唱這樣的曲子。願為雙翼,扶搖雲氣……可他卻是一隻被羈押在籠中的小鳥,而她又怎能尋到東海鯤魚化就的大鵬,用鵬鳥那寬闊的雙翼,幫助他扶搖雲氣而上九霄?

然而她和她的歌聲,卻是他那段時光之中,唯一溫暖和勇氣的來源。

時間久了,他開始忍不住地憧憬:或許有一天,他用他的屈辱事人換取得來的那一點點的銀錢,能夠他去向這漁女的家人提親。媒妁之言既成,二人結為夫婦後,便與這美麗而善解人意的漁女,在世間的殘忍洪濤中掙紮著度過一生罷。

他以為,這當真便是他此後的命運。如此清晰,如此動人,仿佛這條郫江水一般,看得清來源,也看得清結局。

誰知,改變他命運的時刻,便在流水般的時光中,悄然來臨。

那一日,廟中迎來了一位高貴美麗的女子。這位女貴人正是當朝蜀國魚鳧王的妃子,她正當聖寵,此番前來自然是儀仗宏偉,扈從如雲。廟中的大祭司受寵若驚,幾乎是傾廟之力來接待這位貴客,廟中灑掃焚香,整頓得煥然一新,連侍童杜宇,也破天荒地被賜穿一件嶄新的白袍。

那女貴人自鸞儀中款款出來,旁有兩名侍女恭敬地陪同,一直扶入正殿之中。殿中有寶墀玉階,正中供奉著蜀的神靈之像。那神像由青銅鑄成,高可達三人許,勾嘴大眼,人首鳥身,粗壯的鳥爪下緊緊地抓住兩條鳥首蛇身的怪物,看上去分外地猙獰可怕。據說那是天神的使者,名為句芒,同時也是蜀王魚鳧氏的祖先。句芒神有著極大的神通,能呼風喚雨,上天入地。更重要的,是句芒神能保佑魚鳧氏子孫後嗣廣博,綿延不絕。

杜宇手執香束,恭而敬之地送上來。嫋嫋而上的青煙,徐徐緩緩,繞纏過他修長的手指,帶著未知的神秘的意味。

長期壓抑欺淩的生活,養成了杜宇清冷漠然的性格,然而卻並沒有損害到他天生美麗的容貌。或許因為長年居於神廟深山、難見天日的原因,他的膚色過於蒼白,缺乏血色,然而仍然光潔如玉,也散發出玉那種淡淡的光華,正是時下對美男子的仰慕標準之一。映著一身素白的長袍,與朝中那樣服飾錦繡的貴公子相比,反而更多了幾分抑鬱之美,飄逸得有如仙人一般。尤其是年輕的身軀中所隱藏不住的,那種矯矯不群的卓然氣質,更使得那位女貴人也不由得微微一怔,多看了他兩眼。

她身旁的侍女也是一怔,有一個年長的更是忍不住失聲叫了出來:“啊,這孩子當真象昭重公子呢,都有一種清貴不凡的氣質……”女貴人身軀微顫,嗔怪地叫道:“瑾奴!”那侍女立刻醒悟過來,惶恐地低下頭去。

他瑟縮著後退一步,那女貴人卻也沒有發怒,隻是溫柔地看了他一眼。但她的目光飄忽如風,隻在他臉上微微一停,便輕飄飄地掠了開去。

女貴人接過香束,默默地敬奉在神像前,又墊著錦褥行過了禮,便有人扶她至一旁坐下。隨從們源源不斷地奉上祭品,她隻是坐著出神,也不知心中所思何事。滿頭金珠,周身綾羅,雖然華麗卻無生氣,使得她恍若一尊金光燦爛的神像。杜宇在一旁悄悄看她,那一顆少年的心,卻也不免被她異常的華美明豔所悸動。她貼身的侍女嘁嘁嚓嚓,在她的耳邊說個不停,她也不置可否,時不時點點頭,或是吐出一兩個字。

杜宇奉香完畢後,悄然退到幛幕之後。厚重的幛幕遮住了她們的視線,或者她們根本不曾留意過這個低賤的侍童,所以她們的一言半語,不可避免地跳到了他的耳中:“隻要有了聰明的孩子……”“蜀國的大權……”“王上……”漸漸他便聽得明白,蜀王原來的王後已薨,後位空虛,宮中的妃子們個個摩拳擦掌,無不覷探著那個寶座。這位王妃景娥原是楚人,朝中並無得力的外戚。雖然號稱國中第一美人,膝下也有一個剛滿月的孩子,卻對這番競爭並無十分把握。此番前來,便是求神靈庇護,早登後位的。

正私語間,山下卻突然傳來宛轉的歌聲:“願為雙翼,扶搖雲氣。高飛高遠,常思常見。”他心頭猛地一跳:是她!是那個天天唱歌給他聽的少女!她在唱歌,是因為今天他沒辦法脫身去看她,她在等著他麼?那年長侍女直起身來,喝道:“近衛!近衛!你們如何設下禁防?居然讓人接近了這座神廟?王妃若有閃失,可不要了你們的小命!”近衛的首領急忙在殿外跪下,稟道:“瑾姑娘,方圓百裏並沒有生人啊,也不知這歌聲從何傳來……莫非是水中?江麵也並無船隻,這樣冷的天氣,總不會有人在水中唱歌罷?真是邪門……”他的心中也是一跳:天氣漸漸涼了,江水自然冰冷剌骨。他是抱著自虐的心,倒不怕受涼生病。可是她……可是她一個弱質女子,如何也能天天陪他泡在水裏?

瑾奴大怒,待要再斥責那近衛首領時,倒是女貴人揮手止住。她並沒有生氣,反而側耳傾聽良久,方才低聲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唱的,真是一支好曲子。願為雙翼,扶搖雲氣……隻恨身無雙飛翼啊……”雲鬢上插著的鳳頭珠輕輕晃動,仿佛將墜未墜的一滴淚痕。她的臉上敷有豔紅的胭脂,卻難以掩住蒼白失神的麵色。

瑾奴瞧她神情泫然,忙俯身低勸道:“王妃何必悲傷?當今王上對您如此寵愛,不僅有如煙閣供您消暑,還建晴雨樓供您遠眺,以緩家國之思……”

女貴人微微一笑,喃喃吟道:“晴雨閣……昭日華兮,不見歸雲。羲和景兮,雨後有晴。都說風雨之後,方能得見晴日麗色。可是當真熬過世間的風雨,到底還能不能再得到那舊日的情份……”瑾奴掩口失聲道:“昭重公子寫的原來是這個意思麼?難怪您定要那座樓閣叫做……”她向周圍掃了一眼,但見四下無人,神色便恢複如常。

女貴人以手支頤,左肘擱在錦椅的扶手上,石榴色繡金紋的寬大衣袖中,垂下一隻欺雪賽霜的手,指上帶滿各色寶石的戒子。杜宇自幛幕的縫隙中偷偷看去,隻瞥得一眼,便覺眼花繚亂,也不知是來自戒子的金光,還是那如玉的膚光。驀然,他的心弦微微一緊,眼角的餘光中但見她的一根白玉般的食指,在扶手上緩緩劃動。

一豎、一彎……杜宇強忍著那些珠光的剌激,心中仿佛也有一根無形的手指,隨著那根白玉般的食指輕輕劃動……“昭”?他的心弦刹那間繃得鐵緊——“重”?昭重?在聽到那首“高飛高遠,常思常見”的曲子之後,她無意間在扶手上畫下的字,居然是昭重二字?

昭重公子……那侍女反複提過多次的,與他杜宇相貌酷似的人,與這位女貴人,會是什麼關係?才讓她念念不忘?

膚光雪豔,寶光璀璨,仍是令人眼花繚亂。然而杜宇的心中卻突然通透晶瑩,直將一個大膽無比的念頭,照得明明白白、亮堂無比。

誰也不知道,在王妃的鸞儀駐驊神廟的三天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三天之後,那沉默蒼白的神廟侍童,便已經悄然地消失了。廟中的祭司們以為他是大膽逃走了,雖有些隱約的惋惜,卻也不以為意。因為貧窮難以活下去,所以要求前來做侍童的俊美少年,對祭司們來說也並不缺少。

可惜,還沒來得及收用新的侍童,那座山中的神廟,卻被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火中化為灰燼。大火來得突然,自四麵熊熊燃起,物燥天幹,風助火勢,更是分外凶猛,周圍又沒有人戶及時相救,一夜之間燒得幹幹淨淨,廟中所有人都葬身於火場之中。

命運總是黑暗的,如舉目不見指的雨夜。然而,在命運的黑暗與泥濘之中,杜宇終是一步一步,艱難的、然而凶狠不屈地走了過來。與他互相扶攜,並肩走過這一段路的,正是王妃景娥。當年返宮之後,景娥便在宮廷的爭鬥中獲勝,如願以償地當上了魚鳧氏的王後。而他作為後族一黨,也終於如願以償,被任命為國中的上大夫,官至二品。終日高冠牙璋,寬袍華服,揖讓於公侯之間。這一切,雖是因了上天賜給他的容貌,卻也離不開他自己的鑽營與心計。

魚鳧王生命中的最後兩年,一直體弱多病,朝政由王後景娥代攝。杜宇逐漸大權在握,最後一直升作了國相。景娥當初用他,一來固然是因了他出眾的計謀,使得自己終於成為宮廷爭鬥的勝利者;二來也是因了他的容貌酷似自己曾經的楚國情人昭重,到得最後,二人自然也成了情人。魚鳧王重病在床,苟延殘喘,國事政事皆是由景娥與杜宇二人裁斷,便是露出些許端倪,朝中宮裏誰人敢說個不字?

榮華富貴,麗人嬌娃,在杜宇的生命中全部已經得到。偶然在夢中醒來,瞪著蘭萱殿中那珠羅飾就的帳頂,總覺得尚在夢中。身邊景娥鼻息咻咻,睡得酣沉,美麗的麵容嬌豔如花,在珠玉的微光中美得眩目。

她翻了個身,發出低低的夢囈,白玉般的臂膀搭在了他的身上,他立即厭惡地將那條玉臂推下身去,肌膚上竟然起出了一片冷栗。不知為何,在生存的緊要關頭度過去後,他開始對眼前一切感到莫名的厭倦和憤怒。曾經在朝廷爭鬥的血雨腥風中,被自己所淡忘的那個身影,倒常常浮現在他的眼前。

他這半生,顛沛流離,境遇奇特。走過許多曲折崎嶇的道路,聽過許多華美端方的曲子,見過許多美若天仙的少女……奇怪,心頭記著的,卻隻有她一個人。

年輕的國相對而言杜宇曾經慷慨地撥了一筆銀錢,重修那座山中的神廟。在重巫敬神的蜀國,這樣大方的國相大人,自然得到了百姓的交口稱讚。當他回去視察重新修好的輝煌神廟時,當地百姓幾乎是夾道相迎,視若神靈。唯一遺憾的,是他暗中用盡人力,再也沒有尋到她。

那個她。那個曾陪伴他走過一段少年夢魘時光的、在江中低低唱歌的女子。記得每次她都掩於大石背後,偷偷地看他。他記不清她的容貌,然而卻總記得,水珠自她緞子般的發上滾落的模樣。

她的歌聲柔而緩,如枝頭滴落的清露,如天際掠過的微風,讓他發自內心地覺得安寧。隻有這樣的安寧,才能澆滅他心中日益騰騰的不安燥熱的火焰。

在心頭的燥熱無法排遣的時候,他常常是猛地一把掀開錦被,搖醒身邊熟睡的女子,咬著牙,幾乎是窮凶極惡的,一次又一次地要她,絲毫不管她失聲的呼痛與眼淚。直到所有的情緒與哀怒,都在最後化為低低的動人心弦的呻吟時,她才軟軟地從錦褥間坐起身來,伸過纖長的玉臂,從背後抱住他赤祼寬闊的肩,慵懶出聲,吐氣如蘭:“怎麼?你有心事?”

他的心平靜了下來,搖了搖頭,反手抱住她:“不是,我突然想要你。”

她滿足而甜蜜地笑了起來,更緊地依偎到了他的懷中,宛若初戀的少女。

在漫漫的長夜裏,她和他為了消磨時光,也常召來宮中的伶人歌伎,在蘭萱殿中奏曲為樂。歌伎們手中執著新開的雲蘿花,在殿中翩翩起舞;而伶人們敲打著大小不一的石磬,悠揚地唱起楚地傳來的歌曲:“鳳兮凰從,翱翔青空,九霄紫宇,適彼佳侶……”鳳,凰,這都是可以翱翔於九天的神物,對於以鳥為圖騰的蜀人來說,它們象征著貴族們堂皇端方的風儀。可是在淫靡的絲竹樂聲中,他的耳邊卻常常會想起她的歌聲:“願為雙翼,扶搖雲氣。高飛高遠,常思常見。”她會想他的罷?在當初少年的他的心中,也曾是多麼真誠地希望過,能與她一生常思常見。可那是他和她都是那麼弱小,若當真在那遼遠的青空中翱翔,他所需要的,是那高高在上的鳳凰。在這險惡的世間,她不是可以讓他扶搖直上雲霄的雙翼啊。

千萬支金盞燭燈,將蜀宮照得亮如白晝,夜色中浮動著濃得化不開的雲蘿花馥鬱的暗香。懷中的景娥盛妝華豔,恍若神仙中人。這一切看在世人的眼中,無不是富貴的極至,令人豔羨。卻不知在那副尊貴而誌滿的外貌下,有一顆孤獨的心,正在暗暗地呼喊和哭泣。

思及其時,杜宇隻覺心如刀絞,他咬牙切齒地笑了起來:“後來我終於取代魚鳧氏,登基為王。因為我剛剛繼位,不能沒有強力的部族支持,所以我娶了你!表妹,可是我沒有放過你的父親!入蜀十五年,你從來沒有回過一次江源,你倒也沒有要求過回去,不過要求了我也不會允許。江源還有你什麼親族呢?表妹?這些年來,江源發生了一係列的事情。你的父親年老騎獵,不慎墜馬而死,你的母親憂傷過度而亡。你的哥哥雖然是江源王指定的繼承人,卻不慎得了一種怪病也死了。最後隻得由我出麵,指定你們族中旁支的男子來繼承。江源,已經沒有你真正的親人了。”

梁利平靜地擦去了眼淚,淡淡道:“我的父親,母親,還有哥哥,應該是你派人害死的吧?”杜宇冷笑一聲,並不回答。梁利點了點頭,她的臉上,突然浮起一抹神秘的笑意,令得杜宇心中一凜,在那一刹那間,有了不寒而栗的感覺,仿佛命運展開了它那令人恐懼的、巨大黑暗的翅膀,驀然籠罩在了自己的頭上。耳邊,但聞梁利輕聲道:“表哥,不,王上,他們死了,死得蹊蹺。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不在意。”

開明心頭一炸,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梁利她……她要……

有稀薄的笑容,在梁利蒼白的麵龐上緩緩盛開。那笑容幽深而神秘,使得她有著一種不真實的美,宛若冰天雪地裏的那株淡藍如紗的茫茫。

她失去血色的唇中,輕輕吐出幾個字來:“不在意,因為……我不是梁利。”

杜宇一怔,隨即狂笑起來,仿佛聽到了最為可笑的事情,顯然是不甚相信:“你不是梁利?哼,你還想要騙寡人麼?你處心積慮,無非是想要捏住寡人的把柄,要挾寡人任由你為所欲為,成為我蜀國第二個景娥!”

梁利卻不加理睬,她轉過身子,竟然輕輕握住了開明的手。開明被她握住手掌,臉上一熱,竟仿佛初戀的少年一般,忍不住心頭的狂跳。杜宇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淫婦,當真如景娥一般。”

開明聽他辱及梁利,不由得心頭大怒,周身血液瞬間間沸騰起來,仿佛有許多聲音在心底尖銳叫喊,腥膻狂暴的感覺一直湧上鼻端舌尖!他的眼珠變得血紅,剛想撲上前去,卻覺得手上一緊,是梁利更緊地握住了他。她眸中的神情溫柔而憐憫,仿佛許多年前第一次與他在江中相遇時一般。開明的心中一軟,沒來由地怒火竟然消了一半,卻聽梁利輕輕道:“阿靈,有一句話,我一直也沒有對你說,我知道你為了我好,我若不說,你是不會去做的。”

開明疑惑地望著她,她卻微微一笑,直視他的眼睛:“阿靈,這些年來杜宇迷戀修仙之道,日漸變得孤僻易怒,反倒是你為蜀國百姓做了不少好事,還治好了肆虐蜀地的特大洪水。論理,你也早就該當這個蜀王了。”

她聲音雖輕,對開明來說卻不吝是晴空響雷,令得他失控地反手緊握住了她的纖手:“你說什麼?你竟要我奪位自立麼?我一直是不敢的,因為你……那麼……那麼你……你可願意做我的王……”梁利纖手驀伸,掩住了他的口唇,不讓他再說下去。她的眸子中閃動著令人心碎的波光,低聲道:“不行的,阿靈,不行。”

滿腔希望的光焰,頹然熄滅下去,開明的心裏仿佛突然澆了涼水,透涼的感覺一直沁到心裏去,他不顧一切地叫了起來:“為什麼?你這樣善良,這樣溫柔,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你這樣……這樣好……你天生就應該是這個國家的王後,他不懂得愛惜你,可是我能!我能!”梁利的手從他的唇上移開,緩緩地撫過他的麵頰:“阿靈,你長大了,不再是十五年前的那個少年。會有更多的女子等著你。我是不成的,阿靈。”

杜宇瞧在眼裏,卻不再出聲,麵具下的眼洞之中,隱約流露出幾分譏誚的神情。

梁利輕輕掙脫開明的手,平靜地轉向杜宇:“王上,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安然地享受著魚鳧氏的江山。你明明竊走了別人的王位,還推說是因為魚鳧氏沒有後人,你是不得已而成蜀王的。大臣們為了榮華富貴,違心地為你舉辦所謂的禪讓儀式,而普天下的臣民們,也都把你當作一個亂世中挺身而出的聖人,以為你是不得已而以臣謀主位。”

杜宇冷笑道:“魚鳧王年老無用,那麼多後宮的妃嬪,卻隻有景娥一個人生了兒子。可惜這個兒子不滿兩歲便已夭折了,天要絕他,我有什麼辦法?”

梁利話頭一轉,道:“可是天道輪回,自有因果。陳謨、瑾奴……這些人都已經死了,王上的心中難道就從來沒有過恐懼麼?”

杜宇臉色遽變,掌中青銅劍突然當空一斬,厲聲叫道:“殺!殺!殺!”雲白紗簾無風自動,高高飄起,簾後突然躍出四條輕煙一般的影子,掠空而過,直向梁利和開明二人撲來,卷起一陣清冷剌骨的劍風!

開明目光一冷,脫口而出道:“影紗!”護劍脫鞘而出,龍吟聲中,反向那幾道影子迎去!嗆嗆當當,劍刃相交,隻在電閃石火之間,便濺起一連串銀色的火花!

劍身劇震,開明趁勢後退,隻覺手臂酸麻,幾不能舉。待要出口呼來衛士,但才深吸一口氣時,胸口卻一陣翻湧,仿佛有血腥的氣息湧上喉頭,一時竟然幾乎難以呼吸!心中不由得驚駭莫名:這些影紗,非但是武技高明,便是所持寶劍也都是難得一見的利器,自己的護劍名為清若,本是蜀中名器,平時斬金斷鐵如切腐竹,此時交鋒,竟然未能傷到影紗們寶劍一個缺口!影紗之名,果然不虛!

據說影紗是曆代蜀王的貼身護駕,但卻向來不出現在近衛隊中。他們遠離常人視線,不明身份,在蜀王身邊如影隨形,如紗隱遁,故此而得名影紗。開明自入蜀以來,雖然身居高位,卻從未見過影紗,一直當那是一個遙遠而不實的傳說罷了。此次一路暢通無阻攻進深宮,更是將這種說法拋諸腦後,故才膽敢與梁利兩人入內,讓眾衛士守於殿外。誰知影紗竟是藏於杜宇身後紗簾之中,突然拔劍進攻,竟殺了他個措手不及!此時心胸煩悶,定然方才已被影紗劍氣侵入,隻怕是受傷不輕。

影紗們豈容他有絲毫喘息之際?猱身上前,劍光如網,重又將他重重罩住!

開明劍術原也頗精,但此時以一對四,實在吃力,根本無暇分心去保護梁利,衛士們又遵照他的命令遠遠退開,若無呼喚,根本不會從外殿趕來,不由得心中大悔!正在此時,那伏於地上的血人般的端雲,本來奄奄一息,但陡然間聽聞杜宇喝叫,便宛若聽見衝鋒的號角一般,猛地抬起殘缺的身子,嚎叫著向梁利衝了過來!

開明眼眶眥裂,大喝道:“阿利!”

許是震驚過度,開明騰身而起,不顧一切地向梁利奔了過去,居然絲毫不曾記起閃避。眾影紗趁機遞劍,刷刷!開明胸前衣衫應聲而開,已被數道劍氣劃破!幸得他常年征戰,內穿蜀國至寶金絲軟甲,那劍雖然鋒利,一時卻也剌不破甲胄,但劍氣仍透甲入體,直讓心口仿佛受到重重一擊!傷上加傷,終於再也忍受不住,身子猛然仆地而倒,胸中一口熱血湧上,狂噴在地!

開明竟不後退,手中運力,長劍隻在地上一頂!“吲”!有聲長吟,劍身陡然彎曲,藉這一彈之力,開明忍痛挺身上迎!刷!斜空飄緲而來的一劍,開明胸口又中一擊!他身子隻是一晃,仍然揮劍向前,隻聽嚓嚓數聲,開明舉劍橫掠,殿中飛舞的幾幅紗簾被斬斷飄落,堪堪裹住了前襲的兩名影紗頭上!那兩名影紗隻覺眼前一陣模糊,慌忙撕開紗簾!但開明這一突行險著,終於得以窺得空隙,劍身後剌,撲地一聲,送入一名影紗的胸膛!他大叫道:“阿利!阿利!”揮劍前襲,想要逼開另外三名影紗,前去救搖梁利,但那三名影紗如影隨形一般,哪裏再容得他挪騰開去!

咻!便在這挪騰片刻之間,端雲冰涼的青銅劍鋒,如出洞的毒蛇一般,噝噝吐出的紅信逼近了梁利的胸膛!他獰笑著張大了嘴巴,露出野獸將要撕裂獵物時那種嗜血的神情!開明心中一凜,自知已救援不及。倒是杜宇的左手動了一動,仿佛想要抬起來製止,但終於又頹然垂落。

驀然有淡白的光芒一亮,仿佛是初晨的雲靄飄現殿中,然而去勢是如此的迅疾,在端雲尚未來得及再將青銅劍遞進一分前,已然是輕輕掠過了他脆弱的咽喉。一串怵目的血珠悄然滑落,也讓他最後一絲笑意在嘴角永遠凝固。

杜宇退後兩步,麵具後的瞳孔驀然收縮,不可遏製地流露出驚恐的神情!端雲身子一僵,隻是晃了晃,便轟地一聲頹然倒地,青銅劍遠遠落下,咽喉處湧出了大量的血沫,隨著他努力說話時氣流的翻湧,冒出一串串腥紅的血泡來:“妖怪!妖……怪……”

殿中所有人,包括那垂死的端雲人生最後一瞬,都看清了那不可思議的一幕:美麗的王後淩空飛起,層層妃黃的紗羅長衣,在暮風中飄飛不息,如山間翻湧的雲海。如墨的長發散落下來,她的雙臂高高舉起,脅下衣衫連接之處已然碎裂,那裏竟然生出一對雪白的紗翅!紗翅如煙似霧,邊緣已被鮮血染成了淡淡的粉色。從來沒有人看到過這樣美的王後,然而這種美是妖異而飄緲的,令人駭怕、驚歎、卻又分明而不真實。

她的周身帶有那樣濃重的殺氣,便連那對美麗的紗翅,此時也如利劍一般,淩空懸起,隱約泛出兵甲的銳亮白光,堪堪正對著杜宇的胸膛。

影紗們驚駭交加,呆若木雞,仿佛黑暗洞中的蝙蝠突然被暴露在朗朗的晴空下。後來也不知是誰大叫一聲,當啷一聲,失手拋下長劍!其他人如夢初醒一般,竟也紛紛拋下手中長劍,拔腿想要奔出殿去!淡白光芒陡然劃過空際,刷刷幾聲輕響,那些早已喪失鬥誌的影紗立時軟倒在地,僵臥不動,那致命的傷口,仍然是在最為脆弱的咽喉之上。

有無數道黑紅粘稠的血液,自影紗們的咽喉裏緩緩流出,如醜惡的蠕蛇一般,四下裏蜿蜒開去。殿外早已察覺異常,腳步聲向這邊奔來,還有人一迭聲地叫道:“明相!開明大人!”

開明陡然醒轉,猛然舉起手來,大喝道:“都不許進來!”十五年前,在郫江碧綠的清波之中,他早就見過梁利的真身。但此時再次得見,恍惚中卻覺著與十五年前有些不同,心中浮起一層莫名的緊迫與恐慌。

跟隨已久,衛士們自然知道,開明相的命令仿佛天上的雷霆一般,是不可違逆的。衛士們的腳步聲遲疑地停在殿外,又潮水般地退了下去。他們雖然在心底惶恐不安地猜想著千萬種情形,卻不敢再接近寧光殿。

杜宇仰首看向那飄浮在空中的女子,神情中的畏懼之色,竟然已褪得很淡很淡,更多的反而是一種空洞的茫然。

而梁利柔和的聲音,在此時的殿中幽幽響了起來:

“阿靈,我曾經殺過許多人。我不是你想象的那麼善良。我殺死了端雲,殺死了影紗,我還……我還割斷過宮人瑾奴的喉嚨。”

瑾奴!杜宇的瞳孔突然放大,如見惡鬼一般:“果然是你!你這彭國的奸……”

淡薄的暮色裏,開明看見她淡淡地笑了,笑容裏卻是極沉極沉的悲哀:“王上,直到現在,你還是在懷疑我是彭國的奸細麼?是從什麼時候,王上你才開始不信任我,開始對我有了敵意?其實我一直待你都是好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

嗬,從兩情相悅,到兩生嫌猜,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

杜宇眼前的暮色漸漸模糊,有格格的歡笑聲穿越時光的迷霧,如此清晰地響起在他的耳邊。

雖然厭惡江源梁氏卻不得不虛與委蛇,但對最初入宮的梁利,很難說他的心中會沒有絲毫的愛意。永遠記得那個鳳冠吉服的少女,在洞房中所有的人都退去,隻留下他和她的時候;他有些不太自然,她卻突然伸出手來,在頭上一陣亂拔亂拆,把他嚇了一跳。隻到她將所有頭上的珠釵玉珥都弄了下來,胡亂往案上葛啷啷一丟,這才對呆若木雞的他吐了吐舌頭,桀然一笑:“太沉了!頸子都差點壓斷啦!”

那一個羞澀而燦爛的笑容,恍若熟悉而又親切,如同明月的光輝一般;竟連洞房裏懸著的國寶——那顆璀璨奪目的南越夜明珠,都比不上她那一瞬間的笑容明亮。

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輕輕一動。那樣羞澀動人的笑容,亦曾出現在另一個女子的麵容上吧。

他開始嚐試著與她親近,而他登基後國內暗流湧動,也確實需要梁氏一族的大力支持。她年輕嬌憨,活潑靈動,宮中到處都聽得到她格格的歡笑聲,使得他陰鬱已久的心,已仿佛出現了一絲亮光。有的時候,他甚至在心底暗暗地慶幸:當初忍痛送走景娥,似乎尚算值得。

他想過要與她白頭到老,在給她王後應有的尊榮的同時,也給了她作為丈夫的疼愛和縱容。她可憐因偷竊財物將被處死的小宮監長生,他便依言饒了其性命,還賞錢給長生母親治病;她喜歡嬉水玩樂,他便令人專門為她清理了永安渠等十六道引江水入宮中的長渠,並在渠底鋪上彩色的卵石。隻要能看見她那欣喜明亮的笑容,他便覺得此前所受的一切苦難,都是值得。

他漸漸在她的麵前卸下了戒備的心負,有時還會跟她講一點關於自己家族的事跡。她總是乖巧溫順地依偎著他,有時還給他唱歌。她的歌聲清柔而宛轉,帶有蜀中綿軟的餘音,有時竟讓他有了一種錯覺: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所居的那所神廟,跳入了碧綠的郫江水中,聽到那個依在大石邊的女子,輕輕地唱起同樣綿軟而帶有蜀音的歌謠。

直到那一天,杜宇正與梁利在後宮嬉鬧,忽聞上大夫陳謨突然入宮晉見。

蜀中陳氏是名門大族,曆朝以來男子多為高官貴侯,女子多選入宮為妃,先輩中甚至還有一個女子做過蠶叢氏的皇後。國人都說,可惜到魚鳧氏朝時,陳氏嫡係隻有陳謨一子,沒有適齡女子妙選入宮。否則新王杜宇決不會千裏迢迢,自江源梁氏迎娶王後。再者,若宮中有陳氏女子為妃,則景娥未必能被立為王後,那時國相之位、甚至是新王之尊,也就未必輪得上杜宇氏了。

陳謨家世既好,人又極是伶俐,魚鳧王病重之際,他看準時勢,當即投靠了當時的王後景娥;並利用家族在朝中盤根錯節的勢力,一舉將杜宇推上了蜀王的寶座。因有擁立之功,自然位列上卿,所獲珠玉之賜,更是以鬥車為計,在國中權傾一時。

此時聞陳謨來見,他隻得無奈地站起身來,出外殿相見。

梁利早聞陳謨之名,一時好奇,竟然也悄悄上前,貼在珠簾之後聆聽。

陳謨出口便頗為驚人,原來他此番進宮,竟是要向杜宇求得江、錦、洛、濯、湔五邑,作為自己的封地。這五邑乃是蜀中最為富足之地,出產豐饒,向來便是國業之根本。蜀國與彭國接壤,曆年互有征戰。彭國兵力強悍,隻是物產不足。蜀國若不是靠著這五邑的給養,苦苦支撐,隻怕彭國鐵騎早就長驅直入,踏平江川。如果將這五邑授人,無異於是將國之生機授予他人。

他吃了一驚,沉吟半晌,方才道:“五邑俱為重邑,昔年寡人以國相之尊,才得先王賜了一個錦邑。此時若貿然封於陳卿你,隻怕國中其他大臣略有微言。昨日漁國新近貢了一對玉瓶金杖,頗為華美,陳卿你若喜歡,寡人便賜予給你。”

陳謨微微一笑,道:“王上是將微臣當作是田舍老翁,如此打發便休?”

他暗忍怒氣,怫然道:“上大夫執掌國家刑典,難道不知道國家都有製度麼?為人臣者豈可索求無度,謀取土地浮財?”

陳謨目光逼視不讓:“王上,蜀國的土地都成為了您的,如何舍不得區區五邑呢?臣執掌國家刑典,自然知道為人臣者不可索求無度。謀財者若懲之,囚國母者不知該當何罪?謀國者不知又該當何罪?”

啪!他拍案而起,大喝道:“大膽敢爾!”陳謨亦長身而起,毫無畏懼之色,反而仰天大笑:“王上!不過五邑之爭,需知所失者小,所得者大!”言畢竟不陛辭,徑直揚長而去。

他眼望著那施施然而去的得意身影,兩側太陽穴上青筋不斷暴跳,整個人卻如抽去筋骨一般,再無半分力氣。

魚鳧王名為病逝,實則暴亡;魚鳧王的幼子月明,更是離奇而卒;杜宇氏並無強大氏族作為後盾,竟然能順利登基為王;在他登基之前的半年間,所有反對此事的大臣,先後因諸般原委被貶被殺,這才肅清了最後的障礙……所有這些事情,不是他杜宇一個人做得來的,也不是一個來自楚國的王後景娥做得來的,他一定還要借助別人的力量,比如陳謨……

還有景娥……景娥名為回楚,實則被他秘密軟禁在如煙閣一事,陳謨是從何處得知?還有,當初那些事情,除了陳謨,還有其他的人知道,比如景娥,比如瑾奴……

他失神地跌坐在寶座中,一隻手痙攣地抓住座邊錦繡的花邊,直到梁利輕輕走過來,蹲在他的膝邊,把他冰涼的手握在掌心,搖了一搖。

他渾然未覺,喃喃道:“留不得了……陳謨、瑾奴……這些人……一個也留不得……”

她握著他的手,把自己的下巴擱在他的掌心裏,仿佛想要暖熱他那冰一般的涼意。她的眼神無邪而清澈,映出他的若有所思。

這是他對他和她共同生活的那一段時光,最後的一個回憶。

他尚未來得及行動,毫無預兆的,這些人卻一個一個地死去了。第一個死去的,便是陳謨。

陳謨的死狀極慘,七竅流出黑血,他去看的時候,那些血漬早已凝固成條,遠望整個臉龐上如覆爬著一隻碩大的蜘蛛。得知陳謨死前曾食河豚,驗屍的禦醫說陳謨是中了河豚之毒而亡,毒在胃腸。然而他在心裏覺得奇怪:陳謨權傾朝野,自知樹敵頗多,一向最有警覺。

至於陳謨好食河豚,國人盡知。陳家廚子自然也善為烹製,河豚有毒,不過是其內髒,除去也就罷了。便是當真未曾除盡,但陳謨進食時,都是以銀器盛裝,連嚐食者都有三人之多,如何死去的隻是陳謨一人?天下間有誰能將毒下得如此不知不覺?天下間哪有這樣的毒藥?

然而陳謨還是死了,在這樣周密的保護下,死得如此蹊蹺。

他心有不甘,命人暗中查探。終於查出該豚是郫江一個漁夫進獻的,再往下查,卻令人怵然心驚:送豚人當時頭戴竹笠,掩住麵貌,但聽聲音當是一個女子。有人心中好奇,曾尾隨在後,一直跟到水邊,卻見那女子竟然一躍入水,徑直向前遊去,再沒有返回。據他所說的方向,女子遊去的方向,竟然是……永安渠!

永安渠!

因為梁利喜歡嬉水,一年中倒有半數日子要在水中玩耍,所以他才重疏永安渠,直通她居住的蘭萱殿,使得新鮮江水在渠中循環不絕。為了擔心有人自水路潛入宮中為害,他親自命人在渠中下了一道石閘,唯王後梁利手中,才有開閘之鑰。

難道說陳謨之死,竟然會是……

他如雷轟頂,半晌作聲不得。

她為什麼要派人殺死陳謨?難道那天她聽到了陳謨的話語,聽出了其中的隱情?她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她到底用什麼樣高深莫測的辦法毒死了陳謨?

那一瞬間,有無數的疑問如毒蛇一般,向他的心髒纏了過來,隻纏得他幾乎無法呼吸。笑起來如此明亮如月輝一般的、令人信賴的女子,難道也如當初的景娥一般心機深沉?而他……他杜宇會不會成為第二個魚鳧王?

她的神態一如尋常,他的表情也沒有露出絲毫破綻。她什麼都不說,他也不問一個字。可是有猜疑的藤蔓,開始在兩人之間慢慢滋生、瘋狂生長,直到最後長成一堵嚴實的藤牆,將曾經親密無間的兩個人生生地隔絕在兩個世界!

因為他加強了對她的監視,他漸漸知道了更多的事情:她常常借著嬉水的緣故,不僅是在永安渠中玩耍,甚至還跑到偏僻的荒野江邊去。有人看到她遣開眾人,手擎香束,跪在城外的江邊喃喃自語,仿佛在悼念著什麼人一般。

此生,該是再也沒有一個,值得他全心信賴的人了罷?這帝王的長長一生,當真如被拋到冰天雪地一般,隻能獨自忍受那孤獨的冰涼。

於是他開始冷淡她,疏遠她,防備她。他心中的冰層越結越厚,終於再也難以融化。

他寵幸許多別的美人,醉心於煉藥修仙;他開始憎惡她,憎惡她那明媚麵貌下掩藏的心機,憎惡他所畏懼的不可知的一切。他曾不止一次地想過將她賜死,一勞永逸,可是總下不了手。

直到瑾奴之死,才令他當即立斷,將她也軟禁在如煙閣,並在徹夜長思之後,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瑾奴!

他收回自己的思緒,冷冷地瞧著梁利:“你不是彭國的奸細?聽說你很小的時候,你的父親曾想將你許配給彭國的王子,隻是後來恰逢寡人的提親,而蜀的豐饒遠勝彭國,你才最終成為了蜀國的王後。”

他的話語如冰如鐵,句句緊逼:“寡人當年一時大意,讓你聽到了陳謨的那些話語。你做下那些事情,為的是要向寡人示威,告訴你們已經掌握了寡人的秘密麼?你們想要挾寡人?想要挾寡人!”

梁利含淚搖了搖頭,他卻更冷地笑了起來:“如果不是,為何瑾奴剛剛橫屍於無梁殿,彭國便遞來國書,要求寡人割讓玉關一帶的疆土?哼,驗屍人說瑾奴死於一種奇怪的兵器,那兵器薄刃尖鋒,蜀國根本不會有這樣的兵器!莫非你當真把寡人當作是傻瓜,你以為寡人就猜不出,你殺死瑾奴的兵器,正是傳說中彭國人剛剛研成的新武器——秋刃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