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秋刃剌”三字,梁利的神情卻慢慢黯淡下來,半晌,方才幽幽道:“原來,是因為秋刃剌的緣故。王上,你認定是我與彭國人有勾結。所以你終於按捺不住,你派了人來頒旨,要盡快結束我的性命,為的是怕我跟彭國人裏外勾結,重演當初魚鳧氏覆滅之禍麼?”
自窗內看出去,但見殘陽如血,向山巒後麵緩緩落下。潔白的紗翅輕輕扇動,篩落了一地血色的光芒。
“王上,今天我來,非懼死也,而是想將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告訴你。關於瑾奴,關於陳謨,關於你的一切不安的秘密。”
“嗬,要從哪裏說起呢?說到今天的這一切,可不能不提到前太後景娥。”每次提到這個名字時,杜宇的嘴角總是微微一動,顯然對景娥這個名字,不願聽聞。
梁利恍若未見,緩緩道:楚國望族之中,以三族最為勢重,這三族也是楚國宗室,分別是景氏、昭氏和屈氏。景娥出身於楚國的望族景氏,幼時被配給昭氏的貴公子重,倒算得上是男才女貌。誰知蜀國的魚鳧氏取蠶叢氏而立蜀王,為穩固自己的王位,千裏迢迢,派人帶去蜀地最珍貴的珠寶,求楚女為妃。
楚王沒有適齡的公主,便在宗室女中挑選,唯有景娥最是出色。楚王一心要與蜀交好,便以公主之禮,送景娥赴蜀。那個瑾奴,便是自幼在楚國服侍景娥,並隨之陪嫁到蜀國來的舊人。
景娥入蜀後生下一子,受到魚鳧王的寵愛,最終成為了蜀國的王後,她的兒子月明被立為太子。
杜宇此時雖孤身一人,卻並無懼色,反而冷笑一聲,道:“這些雖是宮庭秘聞,但你為我蜀國王後十五年,縱然打聽得到,又有什麼稀罕?”
梁利並不理他,繼續說下去道:“後來,魚鳧王崩,太子不滿兩歲,由國相監朝。王上,你那時身為國相許多年,處理起政事來,自然是井井有條哪。”杜宇冷哼一聲,沒有答言。
梁利微微一笑,道:小太子一旦到了八歲,便正式登基為王。誰知小太子竟然得了暴疾,太醫們還沒來得及被宣進宮去,他就夭折了。魚鳧王別無所出,但親族中尚有可繼承者,可是奇怪的是,王後景娥卻力排眾議,一定要當時的國相接受王位的禪讓。所以,王上您就成了新的蜀王,而景娥理所當然地被尊為太後。
作了太後不久,您將我自江源迎娶過來。人們都說,王上禮敬前朝太後,將她請到如煙閣居住,原是要奉養終生的。可惜蜀王和太子相繼故去,令她痛徹心肺,這才執意要回到故土楚國。至於她回楚後為何再也沒有音訊,是因為太後她覺得人生並無意趣,所以在深山大澤的某處神廟之中隱居修行,不問世事。
不過奇怪的是,她的宮人瑾奴竟沒有被她帶回楚國,而且居然從此瘋癲了。她大冬天的穿著條破裙子,夏日卻裹著爛棉襖,還跟宮中養著的貓搶吃食。人家可憐她,居然也收留她在宮中棲身。
開明的腦海之中,突然浮現出那個老婦人的影子。有一次他奉命在宮中書寫治河奏對,不小心弄翻了筆墨,把竹簡弄得一塌胡塗,便是自己手腕上戴著的一條青玉鏈也沾上了墨跡。那青玉鏈是從小佩戴的,也是族滅逃難出來前,楚國鱉氏留給他的唯一紀念。他十分珍愛,忙命宮人芷蘭拿出去用清水洗濯。
誰知片刻之後,卻聽砰地一聲,芷蘭在殿外尖叫起來,夾雜著一個蒼老濁重的聲音,仿佛在咕噥著什麼,含糊不清。
他出去看時,卻見地上滿是水痕和玉盆碎片。一個鶉衣老婦,亂如飛蓬的頭發髒成結塊,通體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此時卻緊緊地抱住了芷蘭的雙腿,死不放手,指甲縫裏都是黑垢。她的眼睛直瞪瞪地望上去,芷蘭隻駭得尖聲大叫,高高舉過頭頂的左手中,緊緊握著他的青玉鏈,她行動不便,百般地掙她不脫:“瑾奴!你當真是瘋了你!還不快放手?救命!救命哪!”
開明命衛士拉開那老婦人,芷蘭這才脫身跑到他的身邊,潔白的裙上卻拖下了幾條烏黑的爪印。她忙不迭地將青玉鏈送了過來,服侍開明戴上,一邊猶自驚魂不定:“這瑾奴是前太後的侍女,後來太後回楚沒有帶她,她從此便瘋了,剛才從這裏路過,突然打翻了我的玉盆,竟來搶開明大人您的鏈子!”那老婦被幾個膀大腰圓的衛士死死按住,本來還在拚命掙紮不休,此時突然安靜了下來,偏頭看向開明,嘴裏嘟嘟囔囔,也不知在念叨些什麼。
那個老婦人,肮髒而低賤,臉上汙垢縱橫,但那看向開明的目光卻極清、極亮,仿佛還有些許的溫柔。
開明有些怔住,一邊任由芷蘭幫自己戴上玉鏈,一邊令人將那老婦帶了開去。
這樣一個與人無爭的瘋婦人,居然是死於梁利的手下?開明幾乎難以置信。
杜宇臉色恢複如常,冷冷道:“一個低賤的宮人罷了,難為你還記得這樣清楚。”
梁利低聲道:“不錯,是我作的孽,我殺死了她。可是……可是……”她的臉上,又浮起那種神秘而哀傷的笑容:“可是我殺她,為的卻是你啊。”
杜宇斜睨著她,夕陽的殘輝落在他的青玉麵具上,反射出慘紅的光芒:“我?”
梁利轉過頭去,似是不想麵對那種剌眼的光芒:“我聽說王上的少年時代,困頓不堪,曾寄居在一座神廟之中。”“該死!”暴怒的聲音,猛地回蕩在空曠的宮室之中!杜宇衣袖揮舞,狀如瘋狂一般:“住口!”梁利的眼中,流露出溫柔憐憫的神情:“英雄不問出處,王上……”
“住口!住口!住口!”杜宇狂暴地衝上前來,但隻覺喉頭一凜,不由得僵直了身子,止住腳步。陡有寒氣直貫而入,那是開明用劍尖已抵住了他的咽喉!可是他額上的青筋,仍在麵具的覆蓋下哏哏地跳動著,心中仿佛有萬丈的波濤湧翻而起!
梁利一動不動,甚至不曾有絲毫的閃躲之意,歎了口氣,轉移話頭:“聽說王上極似楚國的昭重公子,在遇見那時的景娥娘娘後,自此一路平步青雲,直到最後成了國相。景娥對王上當真是好,不但對王上您恩寵有加,甚至……甚至……”她更深地歎服一口氣:“甚至於犧牲了自己的兒子。”
杜宇額上的汗變得冰冷,人卻慢慢平靜下來,冷笑道:“她的兒子年幼早夭,算得上什麼犧牲?”梁利靜靜地看著他,喃喃道:“年幼早夭……世人都如此說,虎毒不食子啊,可是沒有人想過,被愛情衝昏頭腦的女人,哪怕是貴為王後,也居然……她為了讓你登上王位,竟然放棄了自己的親生兒子。”開明腦子裏嗡地一聲,幾乎難以置信。故太子……故太子難道並非病死,而是死於非命?
梁利的聲音幽幽傳來,在這空曠的宮殿中,顯得是那樣的飄緲和不真實:“瑾奴,她也參與了那件事情。所以在景娥所謂返回楚國之後,她便不得不瘋。而你也以為她瘋癲了,竟然發了慈悲,沒有取走她的性命。瑾奴在宮中如豬狗一般地生活,其實她心中明鏡一般,早就照出了所有的起因與結局。”開明突然又想起了那個老婦人,那張滿是汙垢的臉上,那一雙清澈的眼睛。
“有一天她跟我說,她找到了太子月明。她要把一切告訴月明,要他奪回屬於他的王位,她忍辱負重這麼多年,等待的便是今天。”她疲倦地說下去:景娥叫我照顧她,我答應了。否則即使她裝瘋賣傻,哪裏逃得過那些鷹隼一樣犀利的眼光?我是可憐她,想讓她安然度過自己的後半生。可是……可是……她當真是瘋了,還說要讓所有人都明白,蜀國真正的主子已經回來了,坐在寶座上的那個人……活該千刀萬剮……她知道阿靈你是蜀國的國相,她知道這麼多年來你大權在握,已經足以與蜀王一決長短……
“可是不能,我不能讓她這樣去做。我不能讓王上身敗名裂,我不能讓你殺掉他……他迷於煉丹,本來就不能操持國事。而阿靈你做了國相,這萬裏江山,你已經得到了一大半啦……可是瑾奴執意不肯,一定要推開我的攔阻,跑到外麵去。她力道大得出奇,我……我攔不住她,頭腦一熱,化出雙翅,便將她殺死在那座廢殿之中……她的血……從殿中的門檻下慢慢浸了出去,一直把整座石階……都染得鮮紅……”
飄浮在半空夜色中的女子,輕輕扇了扇瑩潔如紗的雙翅:“殺死她的,不是彭國的秋刃剌。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彭國人,也不知道有過議親的話。王上,我殺死瑾奴的,用的武器,是我的魚翅啊。”
杜宇和開明噤聲不語,卻分明有恐懼的神情,一點一點,慢慢從眼中滲了出來。
良久,方聽杜宇澀聲道:“她為什麼要告訴你?”
梁利微笑道:“她信任我,自然是因為她知道,我認識她的主子景娥。”
杜宇臉色慘白,突然格格地笑了起來:“胡說!你怎麼知道這些東西?你進宮的時候,她已經移居如煙閣!她甚至沒接受過你的朝拜,後來她又返回楚地,你根本沒有見過她!”
梁利搖了搖頭,道:“不錯,你害怕夜長夢多,對外宣稱太後思國返楚,派了車駕假裝出城,暗中卻把她囚在了如煙閣中。那裏四麵環水,衛兵伺旁,想著本沒有人能夠靠近。可我……我當然能進去……其實在很久以前,她沒被囚起來的時候,我也曾見過她的嗬……”
她眼神飄忽,仿佛沉浸在遠去的記憶裏:冬天的如煙閣,孤懸湖中,萬物凋落,四周隻有流轉的水霧,沒有陽光,沒有笑語,沒有任何具有生氣的東西。一個有著熱烈奔放的情感的女人,一個將你看得珍逾生命的女人,陡然間,失去了孩子,失去了愛情,失去了地位與自由……王上,你存心把她放在如煙閣,你是存心要她活生生地枯竭而死罷?
她日日站在晴雨樓上,盼著你回心轉意,接她回到你的身邊,直到……直到最後我的到來,我帶來了瑾奴已經瘋癲、而她所有舊時的侍女隨從被殺的消息,才使她終於完全絕望。她對我說,她早有不祥的預感,所以坐上所謂返楚的車駕時,便硬是留下了瑾奴。她與你共執朝政那麼多年,你對待敵人的做法向來是絕斷專行,她不求自己活下來,卻求我找到她的兒子……
王上,魚鳧氏不是沒有後人的,當年你令景娥太後殺了她的幼子月明,她雖愛你智昏,甚至可以賠上兒子應有的江山。可是女人愛子出於天性,卻並沒有真正忍心殺死月明。她派遣心腹,秘密地將月明送到了遙遠的楚國,交給一個姓鱉的人撫養……“開明越聽越驚,但梁利語速加快,一徑說了下去:她本來還盼著你娶她為後,二人同心治理蜀國。候你根基穩固,再不怕人說你奪自魚鳧之位時,便把月明接回來的。可是你……
“她懇求我,要我想盡辦法,一定要把他帶回蜀國來。她說,她沒什麼可以酬謝我的。但、相信我會懂得她的,懂得做女人和做母親的一顆心。”
“我當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楚國打探她兒子的下落,卻傳來消息說鱉氏已被滅族。誰知天可憐見,我竟在郫江之中,拾到了這個孩子。”
她的眸光,終於徐徐落在了開明的身上:“景娥曾經告訴我,她的兒子,當初在離開蜀國時,被她偷偷在手腕上係上了一條青玉鏈,那是當初她離國來蜀時,母親留給她的紀念。鏈口設有機括,可長可短。即算是孩子長大了手腕變粗,在調整鏈口之後仍然可以佩戴。那日我正是在水中看到了那條青玉鏈,才不惜自己的真元損耗救活了你。在你昏迷的時候,我反複地查看了那條玉鏈,從它的質地花紋終於可以確定,這正是當初景娥係於月明腕上的那條。或許,瑾奴也正是從這條玉鏈上,才認出了月明的身份。”
“王上,你知道他是誰麼?你的開明相,蜀國的治水英雄,我的朋友阿靈。他就是景娥的兒子。阿靈,我為你取姓氏開明,其實是想說,守得雲開,終見月明。”
轟!開明隻覺眼前的一切,瞬間化為無數碎片,盤旋飛舞,令人眩暈。唯有昔日老婦人那洞察一切的清亮眼神,仿佛穿破時光的迷霧,疾射而來。
他望著梁利,神情陌生而恐懼,仿佛她是來自洪荒的猛獸一般:“你殺了瑾奴!我的……我的母……景娥是不是也死在你的手上?”
梁利慘淡地微笑著,說道:“我有這樣深的秘密,我有許多許多的過去,我還殺了人。他怕我,阿靈,你也怕我了,是不是?”
開明顧不得其他,嘶聲地叫出來:“你是不是殺了景娥?是不是?”他轉向杜宇,手上的劍猛然舉起,沉聲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殺了她!”
梁利淒然一笑,話語卻令開明如亟雷擊:“景娥,在一天我再次去看她時,才發現她早已無影無蹤,我暗地裏找遍如煙閣的每一處角落,最後才在晴雨樓上發現了一雙她的繡鞋。我猜想,既然不是王上將她藏到了另外的地方,那麼她的身體,隻怕已永遠葬在煙鸝湖的萬頃波濤之中了。”
開明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秘密。杜宇說得對,這世上的人們,誰又不是戴著麵具在苟延殘喘呢?
杜宇臉色蒼白,猶如見著鬼魅一般,連連後退幾步,背依長窗,卻突然失聲尖叫了起來:“你這個妖女!你怎能在重重防護中接近景娥?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的秘密?你怎麼會長出這樣的翅膀!你不是梁利!你一定不是江源的梁利!”
夜風徐來,梁利烏黑的頭發在空中狂亂地飛舞,她的神情卻是恬靜而安寧:
“王上,原來你當真沒認出我。啊,十五年了,十五年前,你還是一個沉默的少年。你還記不記得,你少年在神廟中時,每天清晨常常去的那道山崖……你在水中慢慢洗淨身上的傷痕,我在崖下的江水裏偷偷看你。我還為你唱歌呢,”杜宇的身子突然僵住,輕輕地顫抖起來:“你……你說什麼?”
“你的表妹,在路上已經溺斃在郫江的水裏,而我冒充了她的麵貌與身份,進宮做了你的王後。我怕你嫌棄我是妖物,不敢告訴你,但是這麼多年,能一直陪在你的身邊,其實已經很感謝老天的眷顧……我也想露出我本來的麵目,可是以前我是什麼樣的相貌,我都記不清了,都隔了整整十五年呀,我居然忘卻了自己的本來麵目。我沒有名字,因為我本來就不是人……”
“象當年對待景娥一般,你把我關入了如煙閣。你是想讓我就此孤寂而死麼?可是我終究不是景娥……我不肯自盡,你便派來人賜我自盡……嗬嗬,”她嗓音沙啞地笑了起來:“你如果肯告訴我,你對我的存在感到不安、感到恐懼,隻要我死去你就能活得很好……那我又何懼一死?我來這個人間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想讓你……很好很好地活下去麼……”
“王上、阿靈,你們現在感到害怕了,對不對?你們當真喜歡過我麼?你們喜歡的應該是那個魚女吧,她水晶一樣,透明單純,能夠映照出你們心中那個遙遠而模糊的自己……而不會是現在站在你們麵前的,這個殺人於無形的惡魔……”
“阿靈,如果我死了,請將我的身軀好好地掩藏起來。我不想讓人知道,這蜀國的王後,原來竟是一尾飛魚。”
她口唇微啟,卻輕輕地唱起歌來,歌聲微甜而清新,在夕陽最後一抹殘血般的光芒中,竟然讓人懷念那顆清晨枝頭滴落的露珠:“願生雙翼,扶搖雲氣,高飛高遠,常思常……”
在最後那一個“見”字尚未唱出來的時候,她的唇角飄起一抹淒涼而絕然的笑容,如紗的雙翅在空中驀然回轉,隻在那修長美麗的頸項之上,輕輕劃過一道淡白的光芒。
鮮血刹那間噴湧而出,在空中灑下一蓬溫熱的血雨。飄浮在空中的女子身子一晃,雙翅無力地垂落下來,終於如同斷線的風箏一般,頹然跌落塵埃。
開明陡然醒悟過來,隻覺心中如有萬刃攢剌一般,叫道:“阿利!”衝上去扶住了她,一把將她緊緊地抱在了懷裏。血腥的氣息直衝鼻端,可是掩不住她身上那種淡淡的芬芳的氣息。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候啊,他也是這樣緊緊地將她擁在懷中,迎著滿天飛舞的大雪,心中充滿了莫名的喜悅。
他終於哭出聲來:“跟我走,阿利!我喜歡你,我一直都喜歡你!你殺了誰都不要緊,我什麼都不在乎!我剛才隻是被驚呆了!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不知道這許多許多的事情!你是天底下最純潔的女子,我要好好地愛你,我和你之間,永遠都不會有猜疑、仇恨、痛苦……我要殺了這個昏君,我要讓你繼續做蜀國的王後,跟我一起君臨天下,讓我們共同看著我們的國土是如何的富強,我們的子孫是怎麼馳騁天下,攻城掠地……我會讓你過很幸福的生活……很幸福很幸福的……”他語無倫次,喉嚨突然哽住,再也說不下去。
梁利溫順地躺在他的懷中,鮮血仍在不斷湧出,她的咽喉到胸口已被染得一片血紅。她的身子一點一點地冷下去,目光漸漸渙散,唇邊卻浮起了淡淡的笑容。因了喉頭已被割斷,她說不出話來,隻是望了杜宇一眼,緊緊地抓住了開明的手指。她還是在哀求他、暗示他麼?不要殺掉杜宇……不要……
最後的那一刹,她望向杜宇的目光突然變得極清,極亮,仿佛多少年前,那個瘋癲而肮髒的老婦人望向他的那種目光。現在他懂得了,那是一種溫柔的憐惜,是內心深處萌發出來的、最最真切的疼愛。
然而她緊緊抓住他的手突然鬆開,那清亮的目光隻是一刹,便已熄滅。
觸目的血泊中,她修長的身軀漸漸化作了魚尾人身的模樣。雙翅溫順而輕柔地伏了下來,宛若兩塊真正的綃紗,掩住了她滿身的血汙。
杜宇凝如雕塑一般,怔怔地看著躺在血泊中的女子,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仿佛他的魂靈此時已脫體而去,飛到了另一個縹緲無知的空間。
當初那出身敗落家族的少年,為了所謂的榮光,將自己奉上了命運的祭壇,用自己一生來殉葬。並付出永不能再得的代價——把少年的愛情、溫暖、信賴……這些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深深地藏在了麵具下。
他修仙問道,煉丹製藥。人人都說他是瘋了,竟然相信巫師們的胡說八道。然而誰能懂得他內心深處的那個小小願望:或許……或許他真的會成為仙人呢,成為仙人之後,他就能去找她,常思常見,永不分離。因為,在他踏遍萬水千山,遍閱世情之後,他終於隱約地意識到:當初的那個水中少女,根本就不可能是一個普通的凡人。
誰知,傾盡一生去思念、去追尋的那一個人,竟然一直就在自己身邊。
黑甲軍衝進來的第一刻,看到的是一副奇異美麗的場景。他們的王後喉頭汩汩流出鮮紅的血液,卻被開明相攔腰抱在了懷中。他一見他們進來,刹時便扯下自己外袍,緊緊地覆住了王後的身體。驀然間,有無數金紅的光芒穿破開明那件玄黑的錦袍,四下投射。那光芒如此絢麗多姿,吞吐不定,宛若殘陽晚霞一般,卻又如火動焰,如心泣血。
許多年光陰的殘破碎片,仿佛在無形中緩緩穿透那些金紅色的慘烈光芒,投下往事的陰影痕跡。
那一年,她從水中探出頭來,一眼便瞧見有個黑裳黃衣的少年,站在高高的山上,張開雙臂,模仿著鳥的飛翔。他從很遠的山嶺上開始起跑,口中發出鳥一般尖利歡快的鳴叫,然後高高地躍起身子,以為自己會象鳥一樣輕盈地掠過天際。
可惜他總是失敗了,一頭紮進山下碧綠的江水之中,濺起大片大片的水花,驚得附近的遊魚四下逃竄。
每一次他都是狼狽地從江水裏浮起來,甩甩頭發上的水滴,口中低低咒罵幾句。神情間還有些迷茫,好象在思索自己為何不能飛翔起來一般。她躲在江水裏看他,起初好笑,繼而擔心,到了最後,竟是心中有著濃濃的憐愛與敬佩。
她是江中的飛魚精,生來便與別的魚兒不同,脅下生有一對翅膀,可惜卻不能象鳥兒一樣自由地飛翔。盡管其他的魚都喜歡笑話飛魚一族,可是她卻從不在意。她從不象別的遊魚一樣悠閑樂在,從小便拜別的魚精為師,刻苦修煉道術,不過也是想完成自己心中的理想:她堅信有一天,飛魚也能象鳥兒一樣飛翔。
在她道術有成的那一天,她終於能用自己的雙翅飛起來,雖然對於一條魚來說,這實在是很沒有必要的。而且呼呼的風吹在沒有羽毛覆蓋的鱗片上,有著剌骨的涼意和不適。可她還是經常飛一飛,不為別的,隻是想飛。
那個少年,與當年的她多麼相象,也有著多麼荒謬而熱烈的理想。
所以她不由自主地開始接近他,她看他“飛翔”,為他唱歌,荒廢了自己的道術,一點一點地,把心沉淪了下去,天地之間,仿佛隻有他一個人。
突然有一天,他憑空消失了。她在江水裏等了又等,卻再也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影子。那是一段漫長的時光,每一天都長得象是一年。她常常守著太陽從東邊慢慢升起,又睜眼看著它緩緩西沉。後來她聽說,他棲身的那座神廟,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化為灰燼,所有的人都死在火場之中。他呢?他呢?
世上男子極多,以水族漫長的生命,她盡可去尋找更俊美可愛的少年。再說,或許他早已死了呢?那麼多人沒有一個逃得出來。可她不信,她還是經常去江中觀望,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當初相遇的情景,是漫長水族生涯中的一點回味。
那一天,人聲鼎沸,她隻從水裏冒出個頭,卻喜得幾乎跳了出來!是他!是他來了啊!許多人簇擁著他回來,儀仗顯赫,大異從前。他的身量更高了一些,有了一個成年男子應有的穩健輪廓,峨冠華服,眉間卻再不複以前的清朗,沉有極暗的陰鶩。
他摒退了所有的隨從,孤零零地留在山上。他會到水裏來麼?她要不要叫他?她躲在岩石的後麵,心裏又緊張又興奮。
突然,他開始嘬起嘴唇,吹奏著不成曲的調子。那調子斷斷續續,長一聲,短一聲,正是她以前唱過的曲子:“願生雙翼,扶搖雲氣,高飛高遠,常思常見。”然而曲調是歡快的、尖銳的,如山雀一般的嘹亮,穿雲裂石,連風都仿佛為之停駐不去。
他展開長長的繡有黃色雲紋的錦緞垂袖,在風中更象是華麗的鳥兒的翅膀。他便如少時一般,張開雙臂,在山崖上盡情地奔跑歌唱。她的心也隨之歡悅起來,帶著一種莫名的興奮,看著他沿著過去熟悉的道路,一路奔跑向前,在他過去準備“飛”起來的地方停下,足尖稍稍一踮,全身驀然往上一提,做出即將飛翔的姿勢。
要飛了?他要飛起來了!
她的心幾乎要跳了出來,在水中捂住自己的嘴巴,才總算沒有興奮地叫出聲。
可是他的身形才剛剛一動,突然又猶豫地停了下來。
她的心也隨之緩緩地沉了下去,那華服的年輕男子默默地站在刀削般的山崖上,遙望著過去他曾千百次跳下去過的碧綠江水。他的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沉重和陰暗,映在蒼茫暮色下,仿佛一抹單薄的剪影。
他張了張胳膊,但又緩緩垂了下來。她聽見他喃喃地說:“不行,不能。”
那一次,他沒有飛翔。
隨從們終於趕了上來,她聽見他們諂媚地叫他國相。國相,那是人間極顯貴的官職了。她懂。隻是當年那淒苦的少年,是怎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步?
他在他們的簇擁下上了一艘極大的龍舟,漸漸遠去。她在水中含淚而視,想要叫住他,卻隻是張了張口,終是沒有出聲。以後的幾天之中,她心緒煩亂,腦海中總是浮現出他那暮色下單薄的背影。突然間她的魚尾在水中一甩,擊起如雪的浪花,心中也驀地浮起一個瘋狂的念頭:去看看他罷,看看他生長的地方,那人間最錦繡繁華的地方。
於是她好似瘋了一樣,隻是匆匆地向春暖交待了一聲,連家都來不及回,便在江中一路追隨而去。她張開自己的鰭片,敏銳地在水中尋找著他殘留的氣息,她奮力遊過江中曲折交錯的水道,巧妙地躲開無數的暗流與水藻的陷井,終於進入了一處碧波蕩漾的大湖。
湖上的樓閣華美端方,仿佛天上的仙闕降落在人間。她快樂地在湖邊遊來遊去,一直遊入了一條特別幽靜的水道。那裏兩邊都是白石砌就的堤岸,光潔如玉。岸上雲蘿繁盛如錦,水麵飄落了一層厚厚的粉色花瓣,那些異常芬芳的花香,幾乎把這裏的水波都染得一片芬芳。
飛魚喜歡這條芬芳的水道,她在這裏盡情地嬉水,張口吞進好些雲蘿的落英,又調皮地吐出一口口小的水花。
“砰!”一聲清脆的響聲從岸上傳來,透過層層的水波,仍然有著驚人的巨響。把正玩水吞花的飛魚嚇了一跳。她好奇地將頭從水中悄悄探出來,放眼向岸上望去。
沿著入水的石階上去,是白石砌就的華美高台,四周築有白石闌幹,掛滿雲蘿的繁花藤蔓,有些長長的枝條甚至一直垂下了水麵。花間的女子年歲略長,高髻寬袍,累累的瓔珞流蘇從衣飾上垂下來,各色寶光映得她的臉色陰晴不定。
石榴金紋的裙擺邊,是一隻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玉杯。年輕的男子立在旁邊,看上去要年輕許多,身上竟是大紅的吉服,相貌俊美而優雅,怒氣明顯地寫在他的臉上。
是他!終於找到他了!飛魚一眼認出了他便是那少年杜宇,喜悅地在水裏跳了起來,弄出更大的水花。
可是岸上的兩人都沒有注意,杜宇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緊,指上有明顯的一道血痕:是杯子的碎片劃出的傷麼?女子抬起頭來,含淚求懇地望著他:“阿宇,你是要離開我麼?你忘了對我的承諾?你說過隻要我助你做了新的蜀王,你就跟我永遠不分開了!我們一起住在深宮裏麵,誰也沒有辦法來拆散我們。所以,我讓魚鳧氏成為了過去!”
杜宇墨裁一般的眉間暗藏著煩憂的神色:“小娥,你不要再鬧下去好不好?我做了蜀王怎能沒有王後?我的表妹梁利是江源的公主。與她聯姻之後,與江源一族勢力聯橫,我的勢力更會大上許多。”
“小娥!梁利的車駕馬上就要到了,我再不前往,她就要起疑心了。小娥,我雖然愛你,你卻是前朝的王後,如今又被我尊為太後。我怎能當真與你結為夫妻呢?但我的心裏是愛你的,小娥!”
華服女子猛地推開他的手臂,一步一步向後退去。她的臉上是絕望的神色,眸子中閃動著刀一樣的光芒。他終於受不了她的逼視,煩燥地一甩衣袖,揚長而去。華服女子如石雕一般站立當地,佇足不動。“不,我不會放過你的。我一定要將這一切都告訴她,杜宇。我會讓江源梁氏知道你所作所為,我會讓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偽君子,我還會告訴他們關於我的兒子……我就不信,梁氏一門如果得知你的天下尚且不穩的時候,還會一門心思地要將女兒嫁你……”
她踉踉蹌蹌地跑遠了,隻有水中人驚愕地呆在那裏:杜宇?他們……可是華服女子方才話語中那種刻骨的恨意,讓水中的她不寒而栗。
喜氣洋洋的迎親隊伍在郫江邊停下來,但沒人注意到,有一個纖弱的身影悄悄自車中溜出來,赤著足跑到了江邊。那是個紅妝鳳冠的少女,麵頰紅暈如霞,帶著濃烈的青春氣息,隻是也憑添了幾分野氣。她一邊往江邊跑去,一邊飛快地褪去身上的冠服,丟了一路。後麵一個宮娥慌慌張張地追了上來,一邊壓低了嗓音叫道:“公主,公主,你不要這樣淘氣,咱們休憩片刻便要上路的,你卻又偷偷溜出來玩水。這要是讓蜀國的人知道了可不得了,你是蜀國的王後呀……公主!”最後一句話尚未說完,隨著她失聲尖叫,那少女早剌溜一聲鑽入江水之中,隻濺起些許細碎的浪花。
宮娥跌足拍手,懊惱不已。那少女卻轉頭喝道:“你這奴才還不回去?再敢偷看我在江中沐浴,我便剜了你的眼睛!”宮女噤若寒蟬,慌著奔回車邊去,那少女卻在江中浮沉遊鳧,拍手歡笑,極是自在。
她躲在一旁的水裏,眼望著這一幕,不禁呆在了那裏。她以最快的遊速,從那個大湖裏重又遊回郫江,守在這入蜀都的唯一官道上,為的就是等待這個少女。蜀國的王後?她就是那個江源公主梁利麼?她看上去那麼天真可愛,伶俐活潑,讓飛魚一見便有些喜歡……可是景娥一定不會輕易放過杜宇的,如果這個少女得知了一切,江源一族震怒之下,會不會……
那一刻,她的心底有著深深的恐慌與不安。如果梁利發現了這個秘密,他該怎麼辦?那一刻,她竟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完成這個少年飛翔的夢想。
她猛地扯下一團發絲,輕輕一吹。發絲飄入水中,瞬間化為瑩綠的縷縷水藻,悄然向少女襲去。
水藻纏住少女的雙足,向下拉去。少女驚恐地叫起來,一邊向著岸上呼救,一邊奮力拍打著水花,想要遊回岸邊。可是此處離得太遠,她微弱的呼救聲引不來任何的救援,而水藻卻如毒蛇般越纏越緊。終於少女的力氣慢慢弱了,如霞的紅暈在頰邊飛速褪去,她睜大雙眼,發出徒勞的無聲呼喊,冰涼的江水不失時機地灌入了其中……少女梁利帶著萬分的不甘與恐懼,終於掙紮著沉入了水底。
片刻之後,有一片水花夾著金紅的一團物事從江中掀起,在灑落石岸的那一瞬間,化作了少女梁利的模樣。她拾起路上丟棄的冠服,一一默默穿戴完畢,緩步向車駕走去。隨侍的宮娥喜悅地迎了上來,拍拍自己的胸脯:“啊呀公主,你可真讓奴婢給急死了!這下好了,咱們快些出發罷。”
她終於進宮,堂而皇之的,成為了他的王後。
她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愛他,他似乎也很喜歡她,隻到那一日,她聽到了陳謨晉見時的一番話語。她的心開始緊緊地縮了起來。
她不再是不諳人事的飛魚精了,入宮數年,她已知道人類的世界有著多少的肮髒和醜惡。一旦杜宇所有做過的事情都敗露,他的下場會怎樣,她當真連想都不敢。她隻有握住他的手,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暖熱他的冰涼,然後她聽到了他喃喃的自語——殺死陳謨的念頭,就是那一刻,牢牢地進駐到了她的心裏罷?
可是陳謨並非尋常之輩,貴為蜀王的杜宇,也不敢輕易下手。他日夜長歎,輾轉難眠,她全都看在眼裏,也急在心中。
朝中訊息不斷傳來,她也隱約聽說陳謨已暗中蓄養甲士,冶煉武器,似有不臣之心。朝堂上議事之時也剛愎自用,甚至與蜀王杜宇多起紛爭,日益跋扈。
杜宇臉上神色日漸沉重,他減少了跟她在一起的時間,暫時搬到寧光殿中去住。後來他居然也開始喜歡起聲色之娛,寧光殿中的樂音通宵不絕,他精神越是萎靡不振,讓國中的大臣們憂心忡忡。
她有一次竟然抑製不住自己的思念,悄然遊回闊別經年的水府。
水府潔淨冷寂,洞頂的幾顆明珠閃動著寂寞的光芒。東南角上放置了一隻水晶長棺,她緩緩走到棺前,遲疑地俯下身去:
棺蓋明亮瑩潔,可以清晰地看到靜臥其中的那個少女。她合目斂眉,雙手交叉放於胸前,仿佛還在沉睡。這些年來,對著棺中的少女,她始終有著深深的愧疚。這是她殺死的第一個生靈啊,那樣活蹦亂跳的生命,就這樣完結在她的手中。所為的也不過是他……她要給他飛翔的雙翼……
可是少女是無辜的,她常帶著香花供果,在江邊默默地祭奠。但願少女芳魂有知,能夠原諒她當初的無奈之舉罷……
“梁……”才吐出一個字來,她突然噤聲。誰是梁利?是躺在棺中的少女,還是她自己?人世間的歲月,當真是令人滄桑易老。她亦不再是當初那尾天真的遊魚,她開始適應人間的生活,學會應酬往來,學會王後應有的風儀氣度……她甚至還接見過一次來晉見蜀王的江源王呢——她名義上的父親,他們相處得還頗為融洽,那老邁而恪守古禮的父親恭敬地將她當作上國的國母,談話間也是尋常的君臣應對,根本不曾發覺她原非自己真正的女兒。
有時候她甚至有一種錯覺:她才是梁利,是那個幸福得令她嫉妒的江源公主,杜宇名正言順的妻子。
我會代你,讓杜宇安寧幸福的,一定。我發誓。對著棺中的少女,她在心中默默地誦念。
她長吐一口氣,毅然轉身,步出室去。
對於非人的她來說,隻需要運用一點點的法力,將豚毒暫時封在豚肉的紋理中,哪怕遇到銀杯也不會變色。但是口中咀嚼之時,紋理斷裂,毒液卻能直入胃腸——殺死陳謨,十分簡單。可是殺死自己的心,真的很難。
她探知景娥所在之後,便從湖中偷偷潛水過去。她告訴景娥那些消息,也是在殺人啊……在看到景娥的第一眼起,她就明白景娥是什麼樣的女子。杜宇是看錯景娥了,景娥對他是真正的愛嗬,愛得那樣瘋狂,那樣不顧一切,願意舍棄自己所有的東西,包括江山、包括榮辱、包括親生的兒子……隻為了要能永遠地跟他在一起,永遠地獨占他那顆驕傲敏感的心。哪怕是被他囚禁了起來,在那樣寂寞如冰的世界裏,景娥的心裏仍有著小小的幻想:他不過是要安撫新娶的王後,以獲得江源梁氏的支持。他害怕自己任性鬧事,才將自己秘密地關在這裏。等到一切過去,他還是會來的,他一定會象以前一樣溫柔體貼,化解所有的怨恨與不安……
直到她殘酷地告訴景娥:瑾奴已經瘋癲、而景娥所有舊時的侍女隨從都已被殺得幹幹淨淨。作為長期政治同盟的景娥,比誰都了解杜宇的手段,如何會看不出他的用心:原來,他當真是要斬草除根,他當真是完全地放棄了自己。他存心要讓景娥在世上的一切痕跡,都消失得徹底無比。
她親手摧毀了那個同樣癡情而烈性的女子心中,最後一縷殘存的柔情與希翼。景娥當真沒有再活下去,對她這樣的女子來說,此時活下去已無任何意義。
真正的梁利死了,陳謨死了,瑾奴死了,景娥也死了……而這一切,都是出自她的親自謀劃。
為了他,她漸漸變得不象自己。以前為魚的時候,她在江水中遊來遊去,覺得自己就是那清澈水波的一部分,自在而輕盈。可是現在她跳入水中,卻遊得很累很累。她覺得自己的雙手沾滿了血腥,身上負著沉重的血債。每一次都象是不得已,然而她都做得堅定不移。
她一直很累。因為愛他才不顧一切地追隨身邊,卻不知愛一個人,原來是天下最累的事情,比修道煉術還要累。
好在,這一切,終於是結束了。
此後數日,黑甲軍在完全控製了整座蜀宮之後,對整座郫邑進行了大規模的清洗,並以絕對的軍事強勢將國中幾股大小勢力完全鎮壓,朝野肅然。未幾,內庭傳出消息,蜀王杜宇因體衰不能理政,欲傳位於國相開明。群臣自然上表附和,隨後舉辦了隆重的禪讓儀式。蜀國在曆經蠶叢氏、魚鳧氏、杜宇氏三代之後,終於戲劇性地迎來了第四代君主:開明氏。
夜已深沉,月上中天,然而一陣烏雲飄來,竟然還下起了蒙蒙的小雨。雨絲穿透月色銀輝,紛紛揚揚而下,融彙成一片奇異的景象。
郫邑背後的汶山之上,前王後梁利的墓修得高大巍峨,極盡富麗之能事。然而卻並沒有如前朝一般,在墓前修建寬闊的青石墓道,卻在那塊土地上種了一片“茫茫”。斯時“茫茫”開得極盛,遠遠望去,便是一片幽藍如紗的輕影。一個戴著青玉麵具的人跪在墓前,身上沒有覆蓋任何雨具,任由紛飛的雨絲浸透了那襲華麗的衣袍。
但他恍若未感,久久不曾起身,直到新蜀王開明擎傘走到跟前,他仍是視若不見。
開明是獨自前來的,沒有帶一個從人。他默默地站了片刻,突然道:“下雨了。微雨與月色相融,這樣奇妙的景觀,寡人還從來沒有見過。”
“你,是來賜我雲蘿絹的麼?”良久,戴青玉麵具的人終於開口了,話語低沉而漠然,帶有深深的倦意。
開明搖了搖頭,淡淡道:“有人上表請求,要寡人為絕後患,一定要將你賜死,連雲蘿絹都奉了上來。然而,寡人是不會殺了你的,杜宇。”
杜宇轉過頭來,青玉麵具後的雙眸中,仿佛有小小的火炬燃燒起來,流露出嘲諷絕望的神情:“你會饒了前任的蜀王?”
開明又搖了搖頭,凝視著他,一字一句,低聲,然而清晰無比地道:“可你,是她為之付出一生的,唯一的男人。”
杜宇的眼中的火光瞬間熄滅,身子晃了晃,有淚水自麵具後的眼中流了下來:“我討厭我的王後表妹,討厭這樁政治的婚姻。討厭自己永遠不能象鳥兒一樣,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飛翔。所以我總是按捺不住自己一種仿佛發自本能的憤怒。我不寵愛梁利,可是跟她卻有奇怪的熟悉,我對她時遠時近,時冷時熱,因為我一直以為她是梁利……那個曾經輕視我的貴族少女。”
“她不知何時洞察了我的秘密,然後那些潛在的威脅就一個一個地清除了。他們死得那麼突然,那麼費夷所思。我開始害怕,雖然她什麼都不說,但我知道她了解所有的一切。我想殺了她,隻有殺了她我才能永遠安全,隻有殺了她我……才能不會愛上她。”
月色漸漸被烏雲所遮蔽,陰影籠罩了冰雪一般的月華,有遠而悶的隆隆雷聲,在天際隱然響起,風雨驀然間大了起來。
開明默然不語,傘麵被雨打得啪啪作響,扯索般的雨水在傘的四周此起彼落,如人的思緒,剪不斷,理還亂,無所從來,化入塵埃。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原來她就是那個水中的少女。在我少年的那段黑暗時光裏,我曾多麼盼望自己能變成一隻小鳥,脅下生出雙翅,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那時她常常藏在水中看我,露出美好的麵龐,唱出同樣美好的曲調……我從來沒有放棄過對她的尋找,可是在我傾盡一切去尋找她的時候,卻不知道她早已悄然來到了我的身邊……”
“她所做的一切,在我看來都當作是她的陰謀,卻不知……”
“如果我真的想飛翔的話,她才是我的翅膀啊……開明,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人生是多麼的沉重而令人疲倦……掙紮求生的時候,會拚命地去求權位富貴;獲得權位富貴的時候,又要拚命地去護住這一切……為什麼我們的一生都是這樣,永遠不能停歇,永遠求不到想要的安寧和自在……”
杜宇從懷中取出一隻玉瓶,攤開手掌,從瓶中倒出十數粒豆子大小的朱紅丹丸來,堆在掌心。開明不由得失聲道:“這是寧光殿裏的那些丹藥?你……”
杜宇苦笑道:“辛苦了那麼久,我的仙丹終於煉好了。別人都說那是巫師們在騙我,凡人怎麼能煉出飛升的仙丹呢?可是,我什麼都不在乎。”他猛一仰頭,將掌中丹丸盡數倒入口中,艱難地吞咽下去。
開明目瞪口呆,但見杜宇端坐不動,頭頂上卻開始漸漸升起灰白的熱霧。那些白霧凝聚一線,冉冉上升,連雨水都不能將其澆化。杜宇雙手放於膝上,麵色端詳,口中喃喃自語,仿佛在虔誠地向上蒼訴說著自己的夙願,幾乎令人難以聽清:“我願將自己的靈魂化為那天空的飛鳥,從此再無掛礙,自由自在。”
陡然有一道閃電劃破天空,電光剌眼,又有炸響的驚雷在天際轟然響起,大雨仿佛聽到號令一般,驀地傾盆而下。當光電的影子劃過的那一刹那,開明不由得閉上了雙眼,幾乎與此同時,耳邊當啷一聲!仿佛是那個青玉的麵具落到了地上。
開明悚然動容,俯下腰來,下意識地拾起青玉麵具,遽然仰首望去:
跪在墓前的杜宇,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一隻黑腹黃背的小鳥,從“茫茫”幽藍的花影中飛躍而起,穿越無邊無際的風雨,無驚無懼,迎著滿天的電光雷聲,奮力展翅飛去。
終於,還是成功了麼?失去了那麼多美好的東西,終於得以拋棄掉這令人鄙惡的沉重軀殼,漂浮的靈魂化作了自由飛鳥。
風雨雷電之中,新任蜀王佇足良久。終於,他將青玉麵具揣入懷中,艱難地轉過身子,向蜀宮的方向踽踽而去。
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衝刷得整座汶山青翠欲滴。到天色放晴的時候,開明擔心新建的梁利陵墓會受到暴雨的影響,便派了長生前往梁利墓前查勘。長生回來稟報說,數日風雨肆虐,可是前王後的陵墓沒有絲毫異狀。便連墓前的那些“茫茫”,它們吸收了雨露的充分潤澤,在夜晚反而開得更盛更美。為了證明自己的稟報並非虛假,長生還細心地連根拖泥地帶回來一株茫茫,用一隻玉盤盛上,珍重地奉上來。
如紗般輕薄的花瓣,在夜風中輕輕顫動。玉盤潔白,花色幽藍。開明拈起那朵茫茫,舉到眼前,凝神觀注。記憶中那個漫天飛雪的夜晚,那雙水晶般澄澈通透的眸子,那貼近胸口的一團溫暖,刹那間仿佛又浮現在他的眼前。
開明長歎一聲,沉重的氣息衝到了茫茫的花朵上。那些花瓣頓時融化開去,仿佛水汽一般,瞬間消失在玉盤之中。
茫茫,這是多麼奇怪的一種花朵,嚴酷的風雨霜雪不能使之凋落,可輕輕的一口氣卻能將之吹化。
是否正如愛情的飄緲和易傷,往往也是源生於我們自己內心深處的軟弱與彷徨?
長生還說,他在那裏發現了一隻奇怪的鳥兒,它總是飛到前王後的墓地去鳴叫。那鳥兒以前誰也沒見過,不知道是什麼品種,黑腹而黃背,與雲雀大小相似。它停留墓上,叫聲終日不絕,到得最後,竟然累得會從喙角流出血來。那樣淒苦而清宛的鳴叫聲,與其它鳥雀的平板單調不同,跌宕起伏,令人下淚,竟仿佛是在唱著一支哀怨的挽歌。
長生見蜀王默然有思,眉宇哀傷,便上前稟道:“前王後賢惠淑德,連是禽鳥也為之歌唱,當真是叫人感動。請我王為此鳥賜名吧,若傳頌開去,感動天下人都如此鳥一般,重情重義,那王道教化,也就容易得多了。”
開明氏蹙眉不語,半晌,方才點了點頭。
“也好,寡人賜名,叫杜……”他頓了頓,目光恰好落在案上:一束潔白的雲蘿絹,靜靜地置於那裏,旁邊是一隻雕琢精巧的青玉麵具。
開明仿佛聽到,心中有一塊什麼東西,在刹那間碎裂開去,化作無形熱氣,湧上喉頭:“就叫杜絹、杜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