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畫中印(2 / 3)

回去石鍾寺的時候,普現的禪房仍然亮著燈。明溪月還象上次一樣踮著腳走過的時候,房門卻“吱呀”一聲開了,昏黃的燈光瞬間瀉了明溪月一身,纖毫畢現,無處遁形,唯有普現沉著臉出現在門口,身影被燈光拖得老長。

明溪月按了按藏於衣襟中的那軸畫,尷尬地咳嗽一聲:“師兄,這麼晚了,你還沒睡?”

普現背光而立,麵龐模糊,唯有眸如冷電,在他身上掃了兩掃:“你去了哪裏?今天村裏出事了,你一點都不知道麼?”他眉頭蹙起,歎道:“隻可惜,我當初沒有修成‘如意珠’,竟無法為幸存的姚家妾室解開邪崇。”

村裏確是出了大事。村東張家的兒子清晨上山去砍柴,中午時卻被人發現臉色青白,躺在林中,背籠砍刀丟得不知去向;極清俊的一個少年,咽喉上傷口模糊,將一身的血生生流光,死得極慘。又有姚員外家的三房小妾,也在花園裏莫名其妙地失了蹤,待到在村外林中發現她時,全身毫無傷痕,人卻已是毫無知覺,猶如木雕泥塑一般。然而她臉色青白,喉上有傷,情狀竟與那張家的兒子一模一樣,雖未立刻斷氣,大約活著也是命不久長。

這兩人,都是美貌的男女,又都似是被吸幹精血。村裏議論紛紛,都說鬼王即將出世。

九幽鬼王的名頭,明溪月來的時間雖不長,卻也有所耳聞。石鍾村的人都說,早先曾有一個人冤死,死後餘氣不散,化為厲鬼,又機緣巧合吸收了地氣的精華,修為大增,拒入輪回之道,亦不受地府拘管。這方圓百裏的狐鬼都要受他的統轄,共尊他為九幽鬼王。鬼王並不多作惡,有時也能驅風作雨,隻是常常索要美女妙童。所有獻給它的人並不立即死去,而是元神被攝,肉身呆滯一如木偶,有的過得一段時間,尚可漸漸回魂;有的卻日漸虛弱,悄然死去。

後來普現被逐出蜀山,一路漂泊至此。他雖然失了部分修為,但畢竟道法高深,便以石碑刻神咒,終將鬼王鎮於碑下。村人感激他的功德,重修石鍾寺供他修行。不過曆經風吹雨打,碑身已塌陷了半方,上麵的字跡也是模糊不清。若非後來明溪月聽小沙彌說起,萬萬是想不到那方貌不驚人的破石碑下,竟還鎮有這樣一個妖魔。

明溪月脫口而出:“那我去看看!我已修成‘如意珠’,一定能為他們除去邪崇!”正欲要揎臂激昂,胸前畫軸隨勢而動,差點掉落出來。

普現袍袖一拂,將他攔住,神情木然,冷冷道:“姚家亂成一團,姚老爺的妾室又是個女人,我看過了,她隻怕一時半刻還死不了,你此時急著跑去擾什麼亂子?”見明溪月啞然無語,口氣便鬆了下來:“不過你也是蜀山弟子,可不能坐視不理!明日咱們一起去查看有何邪崇,候得有個眉目,你再去救姚家妾室不遲。”他長歎一聲:“我至今未曾煉成‘如意珠’,修為隻怕反要遜你許多了。”

明溪月如蒙大赦,一手按胸,慌著跑回房去,掩上房門。這才長舒一口氣,從懷中拿出畫軸,啪噠往桌上一丟。

畫卷順勢鋪展開去,畫中女子絕麗的容顏漸漸浮現。眉目笑靨,月色下一一清晰可辨。明溪月瞥她一眼,心中也不由得一動,慌忙扭過頭去,咕噥道:“這畫中人當真生得美貌,連我都不由得有些動心呢!”話音未落,空中卻突然響起一聲輕笑。

明溪月驀然轉過身,目中光芒陡漲,低喝道:“是誰?”眼見得那畫卷無風自動,一抹淡淡青煙騰起,竟然有女子飄然自畫中而出!

明溪月張大了嘴巴,不由得退後幾步。凝神看時,但見她風霧雲鬟,一身鮮明的白紗輕衣映著月色,如冰如綃,清麗不可方物。她也不理明溪月,忽地長袖翩躚,白紗飄然,竟然舞了起來,且口中唱道:“秋夜霜落相思長,蟾宮何辭海上方。繁星萬數綴針指,一片銀縷織流光。”

歌聲清越,舞姿出塵,映在月色銀輝之中,恍若姑射仙子。明溪月神情漸漸鎮定下來,末了,竟還笑吟吟地拍拍手,隨手拾起旁邊案上碗中蓮子,丟入口中兩顆,咬得咯嘣一聲,叫道:“好好!好曲!小娘子將世人所向往的仙宮唱得如此寂寞,莫非是天上的嫦娥仙子下凡不成?”

女子秋波慢回,低聲道:“妾身阿若,來自清遠香界,乃是被謫貶的仙人。天下寂寞的地方,又豈止仙宮?唉,若不能得到一個心愛的人,便是在哪裏,都是寂寞的。人人隻道神仙好,神仙的苦惱誰又能知道呢?”那種惹人憐愛的情態,嫵媚入骨,令得明溪月心頭也不由得一陣狂跳。

蓮心的苦澀,突然泛上了明溪月的舌尖。明溪月如夢初醒,忙不迭地吐了出來:三娘子!這丫頭送他的蓮子居然沒有去芯的麼?她是什麼用意?唇角浮起笑意,明溪月不由自主地,以掌擊拍,將三娘子臨去時的歌唱了出來:“都雲蓮子香,誰解蓮心苦?”

阿若眼眸流轉,淺笑道:“好美的曲子,隻是聽起來忒也耳熟。天下的人心,誰是不苦的呢?何況區區的蓮心。隻是浮生苦短,若不能及時行樂,可也遲了。”明溪月笑道:“浮生苦短,逝如奔駒,我們便是奮力去追,也是枉然。如蓮子雖香,蓮心卻無一不苦。”阿若掩口笑道:“春宵苦短,公子差矣。若是當真想要品嚐蓮子的美味,隻要先除去那苦澀的蓮心,也就罷了。”蓮步輕移,香氣襲人,竟然已漸漸逼了上來。

明溪月微微一笑,雖並不閃躲,但雙瞳中竟是晶芒大盛,隱約眸子深處,似有寶光璀璨。阿若神色一動,竟然有些懼意,腳下微一遲疑,卻不敢再逼上前來。明溪月悄然步步後退,直至窗下,笑道:“小娘子妙語深奧,小生佩服之至。”口中說話,手指卻在背後悄悄撥開窗栓,猛地推開窗格,一躍而起,人已是跳到窗外。

阿若見他閃避,卻是出乎意料,不由得一跺蓮足,滿麵羞怒,嗔道:“你作什麼?”

明溪月在外麵笑道:“小娘子一番美意,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小生隻有敬而遠之了。”

言畢拔腿待溜,卻聽阿若隔著窗欞輕笑一聲,道:“公子這樣自苦,辜負這良辰美景和妾身的一片情意,可是為了那何家的三娘子麼?”

明溪月渾身一震,不由得停下步子,失聲道:“你怎知道?”他唇角雖在微笑,卻是目光如電,在阿若身上微微一轉,阿若刹時如有萬芒攢身,不由得笑聲一頓。明溪月道:“莫非你將她……”說到此處,話音中已大見焦急。

阿若緩得這一緩,便又笑聲格格,如花枝亂顫:“荷花三娘子近日夜夜悄會情人,郎情妾意,合衣而眠,當真是羨煞旁人。但凡水裏遊的、岸上走的精怪狐魅,哪個又不知曉?阿若我不過是暫寄於世間的謫仙,又豈敢壞了荷花三娘子的好事?”

明溪月脫口道:“荷花三娘子?她可不叫這個名字。”

阿若隔著窗欞,遠遠地斜睨他一眼:“她自然不會跟你講這個名字。你是蜀山的弟子,除妖滅魔乃是你的本分。她卻是荷中的花靈,若是告訴你實情,你豈非要除她而後快?至於為何沒讓你看出她的真實身份來,是因為你每晚所去的地方,並不是真正的若耶溪,而是一處結界。此結界乃從這寺中一幅壁畫中幻化而出,則結界之中所有,自然皆係幻化。既然一切是空皆幻,妖氣人氣,原也不甚分明……”

明溪月心頭狂跳,拔腿疾奔,猶聽阿若的笑聲遠遠傳來:“你若是見不著她,不妨去村外真正的若耶溪。溪中皆是粉荷,你在那些荷蓮叢中尋找到唯一的一枝白荷花,以燭火炙烤那花梗,我保你那三娘子活生生地便出現在你的麵前……”

觀音堂。明溪月氣喘不定,立於牆下。他仰望那壁上圖畫,頓時如雷亟頂,如偶僵直。

月上中天,四下裏靜無人聲,唯有月華似水,映得牆上分明如晝。畫上依舊是苕葉亭亭,依舊是少女蕩舟。然而那少女卻不再是雙垂髫,長發散如烏綢,隨意披落肩上,發梢之處,竟還似有些微濕意。

赫然正是今日離別時三娘子的那副情態。

月輪西移,已墮入柳梢之下。明溪月並不回寺,身形敏如脫兔,在夜色中一路前行。待行至那前往若耶溪的三叉路口,卻突然轉了個彎,反向村中而去。他來到一道繁樹掩映下的花牆下,手隻在牆上一搭,便狸貓般翻牆而過。

四下裏都是亭台藤蘿,錯落有致。他一路穿越竟是異常輕捷,最終尋到一處倚山而建的小樓。樓下掛有兩盞殘燈,守著三四個婆子,已是瞌睡得東倒西歪。樓門口貼有數張黃符,被夜風吹得七零八落,明溪月隻作不見,飄身上樓,直入西頭主臥。室中榻上紗羅低垂,睡有一個女子,身上覆有粉綢薄被,然而麵色慘白如紙,如同死人一般。榻邊妝台極是精致,竟有菱鏡三麵環立。明溪月手指輕彈,一縷青煙自指尖嫋嫋而出,竟似有生命一般,徑自由女子鼻中而入。頃刻之後,方才又嫋嫋地飄了出來,在空中擺了兩擺,消散不見。明溪月將指尖送到鼻端,嗅了一嗅,又俯身凝視女子良久,眉頭卻漸漸蹙起。突然間,他眼前一亮,伸手從妝台邊拾起一物,終於悄然離開。

第二日普現果然帶著明溪月去了村中查探線索,村人們已慌作一團。原來那張家少年,在昨天夜裏已經死去。而姚家的老爺,也在清晨突然暴斃。知情者悄悄說,那小妾原是揚州的歌女,被姚老爺高價買回,誰知遭了邪崇。這姚老爺之所以暴斃,定然是受了池魚之殃。一時人人自危,姚府家人也哄然而散,竟沒人再敢靠近姚府半步。鬼王之說,更是囂然塵上。

這一夜,明溪月仰臥於若耶溪岸上,口中銜草,凝視天宇星河燦爛。不遠處,那枝白荷搖曳生姿,在群荷間尤為醒目。

一連三天,他都沒有見到過三娘子。那個結界的入口,觀音堂裏偏僻神秘的小門,突然間憑空從這世上消失了。後來,他在小沙彌智遠的帶領下,找到了真正的若耶溪。溪中景致,一如畫中,隻是少了那個巧笑嫣然的少女。他想念三娘子,想念她那些宛轉動人的曲子,那樣平淡的聲調與詞韻,卻仿佛能唱到人的心裏去。

這三天以來,倒是阿若每晚都從畫中出來,或嗔或怒,或媚或誘,他都是避而遠之。她也不再相逼,斂袖退下,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心如石,情如水,水過無痕,石上有跡。都說男兒薄幸,看來,反倒是公子你的心,如磬石一般堅定,絕無轉移。”她仰首望著窗外的明月,淡淡道:“隻可惜這世上的事情,多是不如意的。”她手扶窗欞,指尖在欞柱上輕輕撥弄,仿佛那是根根絲弦一般,口中不由得輕輕唱道:“掩門落梨花,卜個多情卦兒。黃鶯兒驚得起,繡鞋兒不成雙,原是薄幸郎。”她回頭看明溪月:“你從普現那裏取回了我,難道從來沒有一點疑惑麼?為何你從來不問我?”明溪月望著月色中她晶瑩的麵龐,微微一笑,卻是答非所問:“阿若姑娘,方才唱的這支曲子,很好聽。”

若耶溪的荷花夜露初染,水麵有淡淡的白霧流轉。嘩嘩的水聲揉和在荷花的清香裏,令人心醉神迷。她還沒有來,或許是如往常一樣躲在荷花叢中,逗他著急。

忽有宛轉的歌聲幽幽傳來:“蓮開十裏湖,欲歸疑無路。都雲蓮子香,誰解蓮心苦?”明溪月騰身站起,突然眼前一亮:不遠處的草岸上,赫然丟著那件熟悉的鮮明潔白的紗衣。悄聲喚道:“三娘子!三娘子!”回想初次相見,那玉一般溫潤的身子,他的臉突然熱了起來。

歌聲立止,倒有極輕的笑聲傳來,是她在一枝荷花下低聲吃吃地笑:“不許過來,我在沐浴呢,你……你想看到我的身子麼?”啊?明溪月腦袋裏轟地一聲,幾乎要暈了過去。

水聲輕響,有晶瑩的肌膚穿過荷花荷葉,一寸寸地從水中出來,如玉雕一層層褪去了蒙在上麵的輕紗。明溪月的心不由得狂跳起來,口幹舌燥,甚至幾乎要停止了呼吸。

然而隻是一刹那,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那不是三娘子!不是!

膚光勝雪,身姿曼妙。烏發長如瀑,黑如緞。眼前的女子,絕麗殊世,顧盼生輝,恍如洛神淩波,雖是不著寸縷,卻依舊有著紫闕天仙的出塵風致。

阿若!她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她妖嬈萬方,出水而立,如小貓一般地偎向他的懷抱,乖巧可憐。水珠自玉脂般的身上滴溜溜滾落下來,她的口中吐氣如蘭:“我知道你是個有大本事的人,公子一定要救我。”

明溪月歎了一口氣,任由她依在自己懷中:“救你什麼?”

阿若含淚道:“我聽說九幽鬼王即將出世,現正四處找美貌女子做妾,再招兵買馬,以圖重起。我可不想去那鬼地方。可是我被謫下凡,徒有一身仙氣,卻沒有任何法術自保。公子你若能保得阿若的周全,阿若願為奴為婢,永遠侍奉公子。”

明溪月捏緊她的肩膀:“三娘子呢?你怎會唱她的曲子?你怎會找到這裏來?”

阿若吃吃地笑了起來:“你要見她,不曉得用我教你的法子?”

她變戲法般地將手一晃,指間已多了一張火熠,塞到明溪月的手中,人也慢慢偎了過來。明溪月一把推開她的身子,她也不急,慢慢拾起一旁的紗衣,隨意披在身上,膚光致致,在鮮明的白紗間若隱若現。

明溪月目視火熠,默然不語。

阿若瞟他一眼,道:“或許她不在,或許她不想見你。”

掌中火光突然閃現出來,明溪月走向溪中,撥開荷葉,終於尋著了那枝白梗的荷花。火光閃了閃,他默默地將其湊到了荷梗上。

白荷花的花瓣卷曲起來,仿佛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有女子低呼一聲,聲音中卻是徹骨的痛和悲傷。明溪月猛然轉頭,卻見岸邊長草深處,有一個身著白紗衣衫的女子怔怔站在那裏,裙擺已被露水濕透,她卻渾然不覺,隻是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頭,臉色蒼白如紙。

明溪月失聲叫道:“三娘子!”

阿若笑吟吟地看向二人,卻不開口。月下紗衣如煙,越顯空靈清麗。三娘子望著她,失血的雙唇顫抖起來:“鬼王出世,將我擄去。我好容易逃了出來,隻是想看看你。我心裏想,哪怕是惹惱鬼王,就此魂飛魄散,我總是與你見了一麵。可你,你卻聽了這個女人的話,來傷害我的本體!你……你就是這樣待我麼?”

烏雲掩月,銀輝漸漸退去。驀有濃重的黑霧悄然升起,帶有難聞的腥臭之氣,竟連荷花的清香都不能掩蓋,實是令人作嘔。阿若本是一直麵露微笑,此時卻駭然驚呼一聲,向明溪月更偎緊了些,顫聲道:“鬼氣!鬼氣!”

明溪月沉聲道:“不要緊,我定然會護得你的周全。”他遲疑一下,叫道:“三娘子!你也過來!”三娘子倔強地掉過頭去,並不理睬。

明月早被烏雲遮得無影無蹤,天地一片昏暗。

黑霧漸漸凝結,化作一個身高丈許的大鬼,目如銅鈴,鼻勾口闊,頭生雙角,樣子頗為猙獰可怖。大鬼喝道:“三娘子你這賤人,居然還敢私會別的男人?”張開蒲扇般的黑漆漆的手掌,驀地向三娘子抓去!

明溪月大喝一聲,口舌一張,自喉中飛出一柄白色小劍!劍身遇風則漲,在空中旋轉不定,癡速剌向大鬼,劍身散放出燦然的五色光華!大鬼似乎也對這飛劍有些忌憚,隻得丟下三娘子,巨口一張,嗬出一口黑霧!黑霧陡與小劍相交,頓時阻住小劍來勢,且有黑色的陰影,如水痕湮絹一般,迅速滲入劍身之中,刹那間劍身上黑網交錯,便如出現了無數裂紋一般!明溪月一指劃出,有青色光芒淩空追去,小劍如有無形之手相推一般,“嗚”地一聲驀然騰起,在空中瀉出一片光華,那些裂紋瞬間無影無蹤!

大鬼惱羞成怒,反手一掌,堪堪打在三娘子臉上!三娘子驚呼一聲,不堪其擊,踉蹌著跌倒在地,大鬼獰笑著再次擊她一掌,腳下邁開大步,向著阿若騰騰追來。

阿若驚叫一聲,長袖翩飛,如蝶一般飛躍開去。

大鬼一步便抵得尋常人七步之距,此時大步跨上,已是狂笑著一掌拍下!阿若嚇得連聲大叫,隻稍微躲遲些許,鮮明白紗衣裾“嘶”地一聲,已被大鬼抓在掌中,撕裂下來!明溪月毫不猶豫,大喝一聲:“劍起!”劍身淩空化為數劍,風輪一般當空飛舞,有無數光芒織就的光幕,堪堪擋住了大鬼前進的腳步!

明溪月如風一般飛上前去,一把攫起阿若,迅疾地掠開數丈,已到了三娘子的身邊!他正待俯身去拉三娘子,忽聞嘩地一聲!大鬼手掌如巨靈之掌,竟是一把便撕開了劍光織就的幕網!它狂吼著拍出一掌,有狂烈的冷風撲麵而來,帶來令人窒息的腥氣!

明溪月悶哼一聲,真元動蕩,幾乎要抓不住手中的阿若。當下隻得撤手後退,手指一引,小劍掠空飛來,正剌大鬼抓過來的巨掌!

大鬼識得厲害,微一遲疑,連忙縮回掌去!明溪月長呼一口氣,帶著阿若疾速後退。

但聞慘呼傳來,卻是大鬼將腿一抬,竟將三娘子踩在了腳下!三娘子潔白身軀,掙紮不已,在大鬼巨足的襯照下越顯得柔弱無助。明溪月瞧得心如刀絞,喝道:“你這妖魔!快放了我的三娘子!否則定要你嚐嚐蜀山飛劍的厲害!”

大鬼仰頭狂笑,道:“你原來是蜀山弟子!怪不得本王也奈何你不得。不過你的修為尚淺,要想降服本王,卻也不能。你若是要我腳下這個女人,便將那美人還給我來交換!”它不懷好意的眼光落在阿若的臉上:“這般豔麗的美人,又聽說是被謫的天仙。本王與她在幽冥呆上千萬個輪回,也不會厭倦,何況若采補她的仙氣為我所用,修為自當大進,豈非勝過這個姿色平庸的荷花精?”

阿若尖叫一聲,更緊地抓住了明溪月胸前的衣衫,渾身顫抖,越顯得楚楚可憐:“公子!求你千萬不要放棄阿若,三娘子能對你好,阿若也能。阿若會唱許多好聽的仙曲,會侍奉得公子你稱心如意,隻求你不要將阿若交給這個鬼王!”

三娘子被鬼王巨足所踩,臉色蒼白,眉頭緊蹙,根本無法出聲,隻是目光投向明溪月,意似哀求。

鬼王卻仍在發出令人生寒的笑聲:“你想好了沒有?你究竟愛的是哪一個女人?若愛這個荷花精,便快把美人給我!換,還是不換?”

三娘子目光哀求更甚,明溪月思忖良久,突然抬起頭來,道:“我不換。”

三娘子渾身一震,閉上雙目,有兩道清淚,自頰上悄然滑落。明溪月長歎一聲,明知她心中痛絕傷絕,卻不知如何相勸。阿若歡呼一聲,卻是更緊地抱住了明溪月的腰身。

突然身上一僵,仿佛有真氣如長河之水,源源不斷地自腰間流了出去。明溪月大駭,轉頭看時,卻是阿若!阿若纖若無骨的兩隻玉手,堪堪拿在他腰間的要穴之上。明溪月咬了咬牙,強忍住真氣泄流的痛苦與虛弱,喝道:“你不是什麼謫仙阿若!”

月光之下,阿若仰頭看他,眼眸如水如霧,更顯靈動媚人:“不錯,我不是阿若,天底下哪裏有那麼多的仙子?即算仙子被謫,也不能輕易就落入你這俗人之手哦。”她格格地笑了起來,“我就是青丘國的若耶。你沒有忘記當初黑姑與你定下的賭約罷?”

鬼王伸出巨掌,如老鷹抓雞一般,將三娘子掐住脖子提了起來,放聲大笑道:“小狐狸原來另有高著……妙,妙啊!”

明溪月凝視若耶,淡淡道:“每一次,你都是這樣對待所有愛慕你的人麼?”

若耶一怔,隨即笑了起來:“公子說的是什麼?若耶可是聽不懂呢。”

明溪月歎了一口氣,道:“先取得他們的心,再摧毀他們的心。先給了自己希望,再親手毀掉這些希望。你明知是人都有弱點,都會禁不住外來的誘惑,卻偏偏還要製造出許多的誘惑來……你是在跟別人為難,還是在跟自己為難呢?”

若耶聽不懂,但她能感覺明溪月的真氣源源不絕地傳入自己的經脈之中,周身溫熱充沛,說不出的舒適愜意。她滿意地笑了,伸出晶瑩的舌頭,貪饞地舔了舔嘴唇:“不愧是修真之人的真氣啊,真的是很舒服呢。等你的真氣泄完之後,我就要喝幹你的血,吃掉你的心……這樣不可靠的人心……”

明溪月的真氣漸漸枯竭,若耶運力再吸,卻已是隻餘遊絲。她長舒一口氣,鬆開兩隻手,尖尖的指甲緩緩沿襲而上,一寸一寸地接近了溪月的咽喉。

明溪月要穴被扣,真氣流逸,已無還手之功。然而他並不懼怕,淡淡道:“你沒有贏。”

若耶的指甲已停在了明溪月的咽喉上,她清脆地笑了起來:“我用美色將你迷住,你為我拋棄了自己深愛的女子,這樣我都不算是贏了麼?”

明溪月對她近在咫尺的尖甲視若未見,笑道:“因為你根本不是若耶。”

若耶的身體突然僵住,她看著明溪月平靜的麵龐,突然尖聲笑了起來:“你是說看不出我是狐狸精?你雖是蜀山的術士,但我已修成媚珠,妖氣內斂,若是沒有太乙鏡根本看不出來!何況,”她眼波流轉,“我這般的美貌姿容,連你都被迷住,不是若耶,世上可還有第二人麼?”

明溪月收斂笑容,道:“阿若,蒙你曾賜曲予我,我也唱一首曲子給你聽罷:莫道不成雙,眼斷兒秋水望。鴛鴦衾也空冷,胭脂馬宿何方,徒教奴心傷。”他聲音低緩,那曲子更是唱得委婉跌宕,仿佛閨人望柳,一時間柔腸百結。

若耶身子一震,竟爾停了下來,妖媚情態刹時無影無蹤!她尖甲用力,明溪月喉頭的肌肉被深深掐得陷了進去,但聞她厲聲道:“你怎會唱這支曲子?”

明溪月的眼中流露出憐憫的神情,一字一頓道:“他七魂已散,三魄回歸地府,救不回來了。”

若耶如遇雷亟,尖叫道:“你說什麼?”她大驚之下,甲上用力,明溪月的咽喉上頓時出現了道小小的血痕。他渾不在意,淡淡向三娘子道:“我救她,因為她是無辜的女人。我不能讓無辜的人受到傷害。便是她盜吸我的真氣,隻怕轉身便要反奉給別人。”

不知何時,鬼王已鬆開了自己踩著三娘子的大腳,三娘子緩緩站了起來,臉色更是蒼白得可怕:“那我呢?難道我就應該受到傷害嗎?”

明溪月凝視著她,緩緩道:“這大鬼便是鬼王麼?他不會傷害你的。他那麼愛你,將你的畫像時時帶在身邊,他怎麼會舍得傷害你?”

鬼王目中凶光一閃,三娘子掉過頭去,冷冷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鬼王突然大喝一聲:“擊!”

若耶身形一震,本是目光呆滯,此時也本能地揮掌擊出,正中明溪月背心!明溪月背受重擊,大叫出聲,驀地張口,一顆晶光璀璨的珠子,突然自口中徐徐飛出,在空中緩緩轉動,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如意珠!

幾乎所有的人都喝出了這三個字!鬼王與三娘子幾乎同時飛身而起,向那如意珠伸手探去!明溪月嘴角出血,卻仍是微微帶笑。

若耶後退幾步,臉色遽變,失聲叫道:“不能!不能讓他們拿到珠子!”

蓬!珠身驀亮,有五彩的光芒驀地衝天而起!鬼王飛在最前,首當其衝被彩芒所激,不由得“啊”地一聲大叫,周身似被彩芒洞穿,一股股冒出腥臭的黑煙!三娘子失聲驚叫,鬼王卻將身一轉,反將三娘子護在身後,手掌箕張,一股柱形黑煙騰騰升起,直向珠光當空籠下!

若耶全身顫抖,一把拉住明溪月袖子,叫道:“公子!我對不住你!我不該先施計拿住你的要穴,泄去真氣之後,又逼你吐出那顆珠子!這裏不是你前兩日去的若耶溪,這裏是清遠香界!他們用了移境大法,讓你以為這裏是若耶溪!你進了他們的結界,他們若不打開結界的大門,你便永遠都出不去了!”她惶急交加,眼淚成行地流了下來,“公子,他們就是要那顆珠子!他們得到珠子會殺了你的!公子!”

明溪月反手握住若耶的手,笑道:“你現在不想殺我了?”

若耶淚流滿麵,眸中萬般淒楚:“不想了,不想了。他真的已經救不回來了!其實我早該知道的,可是我還抱著一絲僥幸……我魂魄已被鬼王操縱,方才是身不由已……”

鬼王掌中黑煙愈盛,壓得那珠子的五彩光芒漸漸變弱,便連轉動的速度也漸漸慢了下來,眼看著緩緩自空中移向鬼王的巨掌之中。

鬼王仰天長笑,甚是得意,轉身向三娘子道:“你看!我終於要得到這顆珠子了!你……”言談間竟大是親密,渾然不似二人有任何嫌隙。

三娘子的臉上尚有淚痕,卻也極柔順地笑了,道:“那麼你便給我罷。”話音未落,她的掌中突然化為一道白光!光吐如劍,當空劃過!鬼王發也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箕張的巨掌應聲脫腕而落,五指尤自緊緊握著那顆如意珠!

三娘子長袖一揮,已是輕輕巧巧地將那顆珠子取到了手中,轉身飛回荷中。鬼王的斷掌猶如一塊沉重的石頭,頹然跌落溪中,嘩啦濺起一片水花!

鬼王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黑色的液體自斷掌處一滴一滴地落下,加上他先前已被珠光所傷的諸多傷口,更是令人駭怕。他發出一陣如夜梟般慘烈的大叫,神色間又痛又駭,連聲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會……”

三娘子盈盈立於一枝荷花之上,手托如意珠,白紗在夜風中紛飛如雲。原本平淡無奇的樣貌迅速變化,宛若白絹漸染彩礬,又如秋霜初降楓林,有明豔無雙的容色,終於一點一點地浮現出來……眉黛遠山微痕,眸清三江秋水,竟與畫中女子一般無二。

站在一旁的若耶,雖然相貌與她一模一樣,但論起風致韻姿,竟然還遜三娘子一籌。

明溪月凝視著她,微微點了點頭:“果然,你才是這真正的畫中人……若耶姑娘,我還能不能再叫你三娘子?”

三娘子嫣然一笑,聲音竟也變得柔媚動人,如蜜中清露,滴滴沁人心脾:“身外所有,皆是虛幻,區區一個名字,叫甚麼都無妨。”她輕輕地滿足地歎了口氣,望向掌中的珠子,珠子在昏暗的天空映襯下,發出晶瑩的光芒:嗬,如意珠……料想定能使我如意的罷?明溪月,拜你師父所賜,我在這畫中居住了整整十年。十年了,我無時不刻不在想著,要怎樣才能出去……

“在那之前,我是青丘國最尊貴的白狐,生而便有九尾,道法自然高深,得到天下狐類的膜拜。可是那一次,我愛上了人間的一個少年。我真是傻啊,我那樣全心全意地愛著他,不是用我的媚術,而是用我的心。他雅擅丹青,我便上天入地,尋來東海之濱最珍貴的冰綃、昆侖之巔最豔麗的赭石,碧波之畔最明媚的藍草,讓他為我揮毫作畫,留下了一幅小像。可是以我這樣美麗的容色,這樣真切的心意,終於還是拴不住他的心。他……他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之後,居然嫌棄我是個妖精……他要娶別的女子,還請來了法力高強的天師收伏我。哼,我是來自青丘的九尾狐,即算能被凡間的天師符錄所收,但仍然有餘力將他殺死!天師將我鎮在一方塔下,足足鎮了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