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事實上隻有明溪月算是個人)悚然,她卻輕聲一笑,神態曼妙,不象是在回憶慘烈的過去,倒仿佛是在嘲笑自己的無知。
“三百年的時光過去,塔年久失修,終於倒塌。我從塔中偷偷跑了出來,再看這世間時……啊喲,當年不可一世的人間天師,此時已經化為了白骨。我又可以在人世是逍遙遊蕩,直到後來……後來我遇見了你的師兄,莫言……莫言當真是一個癡情的種子,對我的體貼溫柔,更甚以前的那個少年。隻可惜……我終是不相信他的,果然,經不起我設局相試,”她明眸流盼:“他也犯了天下男人都會犯的毛病。”
鬼王突然痛苦地低吼一聲,雙膝跪落,龐大的身軀頹然倒下,將頭深深地埋在了臂間。
三娘子若無其事地笑了起來:“所以,大怒之下的我,吸去了他的真元,並打算將他殺死,若不是幾個多管閑事的峨嵋術士出手,幾乎令他喪命於此。可是我也惹惱了你的師父,他親自前來捉我,終於將我捉住,封印在寺牆上的一幅名叫‘清遠香界’的畫中。這死老頭子對我說,若有一天我能開悟,他便放我出來。”她呸了一聲,媚態橫生:“開悟開悟!在他的眼裏,我本是個妖精,又有什麼好悟的!無非是幫他的弟子報仇來啦!”
明溪月也輕輕地歎息一聲:“我的師兄雖然揀回了一條性命,可是終身卻被你毀了。他被逐出門牆,而且始終不曾忘記你。依我想來,師兄自請出家,想必不是真的為了什麼修行,而是探知若耶被封於此寺,想借修行之名前來搭救罷?”
鬼王抱頭伏地,全身顫抖起來。三娘子卻嫣然一笑:“不錯。橫豎你們都是要死在這裏了,我便都說出來,也不傷了你們蜀山的名頭,又有什麼打緊?”
那個“若耶”卻在一旁叫了起來:“什麼?姑娘你難道不打算放過我們麼?我已是孤魂野鬼,倒也沒什麼留戀的,可是他們都對你很好,你如何忍心……”
三娘子輕輕地啐了一口,臉上神情似嬌還嗔,說出的話卻聽得剜心:“誰希罕這種好?天下男人都卑汙得很,永遠也經不起誘惑,永遠也管不住自己。你的張家哥哥,若不是貪著再去做一筆生意,賺了錢後再去找你,隻怕那姚老頭子也不能捷足先登。”
“若耶”一時噤住,眸中淚水泫然。
三娘子伸開掌心,如意珠在上麵滴溜溜地滾動,她的眼眸中也射出喜悅的光芒,說出來的話卻漫不經心:“不錯,莫言他是來了石鍾寺。十年前他因為平妖的功德,得以在寺中安身,又避免了你師父的懷疑。他也當真聰明,十年以來,我們共同摸索出了結界的出口,我也能夠以自己獨特的道氣,將這結界的出口自由關閉和開放。可是打開出口時,他能自由出入,而每次我想要出來,這該死的畫總是將我彈回……當初你師父走的時候曾說,‘唯有如意珠,方解畫中印’。據說蜀山的親傳弟子,最後都能以鮮血與真氣,煉就一顆‘如意珠’。‘如意珠’也是解開這個‘清遠香界’結界的封印的唯一方法,可惜莫言當初尚未練成之際,便被趕出門牆,修為大損,後來更是難以煉成了。所幸你那老不死的師父終是放心不下他,十年後竟派了你來探望。嘿嘿,真是天助我矣。你小小年紀,便已煉成了如意珠,無異是送來了一把打開鎖我鐐銬的鑰匙。”
她凝視著那顆珠子,臉上笑意漸漸猙獰:“我故意派來那隻黑狐,讓它引起你的好奇之心;故意讓莫言誘你進入清遠香界,使我與你相識;故意攝來順娘的魂魄,把她化作了畫中的我……”
明溪月淡淡道:“因為這樣一來,就是我與你預訂賭約在先,沉迷於色在後,你即使將我真元所化的如意珠取走,我師父也不能再找你算帳,頂多隻能跌足恨我不夠爭氣。”他轉過頭來,向著那滿麵淚痕的“若耶”問道:“你叫順娘?張家的少年是你的情郎?他也是為你而死罷?”
順娘低下頭去,淚如珠落。明溪月蹙眉道:“讓我猜猜……你本是揚州的歌妓,張家少年去揚州販絲時,偶然與你相識。你們兩情相悅,說好了讓他為你贖身。他銀錢不夠,便回鄉去湊。誰知半途中殺出個姚老爺,鴇母貪錢,不顧你的反對,硬是將你賣給他作妾。你來到此處,卻突然發現張家少年居然也在同村。你們兩人情到深處,也顧不上許多,竟然偷偷地來往起來。這事情,後來也漸漸被姚老爺所查覺……”
順娘突然掩麵大哭起來,叫道:“不錯,姚家老狗他……他假托鬼王之名,將張哥哥殺死,又派人暗中傷我,抬去林中,作出被鬼王害死之狀。他……”
明溪月歎了一口氣,道:“湊巧你遇上我的師兄,他拘走了你的魂魄,使你肉身暫且不滅。想必當時他已想過,用你假扮美女來引我入觳……至於代價麼,自然是替你殺掉了那個姓姚的老狗,並且讓你的張家哥哥複活。”
他微微一笑,對鬼王道:“師兄,你說是不是呢?”
順娘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竟忘記了哭泣。
鬼王也忍不住自地上抬起頭來,翁聲翁氣道:“你怎知道?你怎知道……”
明溪月攤了攤手:無端地讓我拿走一個畫卷,無端地從畫中出來一個叫阿若的美女。相貌與畫中人相似,名字也有一個若字。若是狐妖的把戲,她就不怕我會疑心?
“張家少年和姚老爺的死,都有些邪門。張家少年肯定是姚老爺手下所害,生生把血放幹,說是鬼怪吸去。姚老爺的死既然是師兄你幹的,想必手法也差不到哪裏去,自然也是邪門得緊。若要歸到鬼王頭上,也勉強說得通。還有,師兄你總攔著不讓我去看姚家的妾室,說是男女有別,我後來還是偷偷去了……”
鬼王氣結,隻是狠狠瞪著他。先前猙獰的模樣漸漸化去,露出衲子普現的本相來。他一袖被斬,向來潔淨的僧袍上滿是血跡,神情也甚是委頓,想必方才受傷不淺。
明溪月嘻嘻地笑了起來:別人不要我做的事,我就偏要去做。我好奇心強,誰也攔不住,師父他老人家最是清楚,師兄你竟還當我是個乖寶寶麼?
這一看我便明白,她是中了拘魂之術,魂不附體了。那個所謂的肉身,也不過是暫時不腐罷了,卻再也不能使她還陽。鬼怪雖然吸人精血,可拘魂之術,卻隻有道術精深的術士才做得到。
咱們石鍾寺四下靜寂,沒有蟬兒的吵鬧,卻有黃鶯的清囀。我常在寺中玩耍,雲雀見過好幾隻,黃鶯兒倒是一隻也不見,這鶯囀從何而來。後來一想便知,師兄你向來愛靜,自然是用了拘魂之術,拘來黃鶯的魂魄,附在蟬的身上。何況都說那碑下鎮有鬼王,但我以如意珠探之,下麵雖有幾縷邪氣,隻是地陰所彙,並不是什麼大的鬼物,哪裏會有什麼鬼王?如此想來,難道我還弄不清那所謂的鬼王,恰是師兄你所假扮的麼?
“清遠香界,真是一個神奇的結界。我夜夜來此,身處其中,卻從來不覺得這裏是一個幻境。後來遇上三娘子,她偏又麵目普通,溫婉可愛,不似平常的妖魅模樣,竟讓我放鬆了警惕。”
三娘子勉強一笑,道:“那最後你又如何看破我才是若耶?”
明溪月淡淡道:“還是先說,我是如何看破那個阿若即是順娘的吧。”
“那一晚,我去順娘樓中暗探,在她榻邊拾得一方紙箋。”他低聲念道,“掩門落梨花,卜個多情卦兒。黃鶯兒驚得起,繡鞋兒不成雙,原是薄幸郎。”頓了一頓,又念道:“莫道不成雙,眼斷兒秋水望。鴛鴦衾也空冷,胭脂馬宿何方,徒教奴心傷。”
順娘哽咽道:“這支曲子……正是當初張哥哥離開揚州之後,我等待他的回來所做的曲子。”
明溪月點了點頭,道:“這支情人離別的曲子,居然會從畫中謫仙美人的口中唱出半闕,那美人手指無意間和著曲子,輕輕彈擊窗欞,竟然還是揚州歌妓們慣用的彈琵琶的手法,我自然起了疑心;再者你方才說要吃掉我,殊不知狐妖吃人,可不是你這樣的姿態。《齊東野語》有載,狐精食人,往往先食腦髓,再吸精血。吃心尖肉喝幹血的,往往隻是鬼魅的想法。由此種種,不由得不讓我懷疑,這個所謂的若耶,正是被拘入畫中的順娘魂魄。”
他望了一眼三娘子,道:“你接近了我,卻也知道自己神出鬼沒,經不起我在鄰村去打聽,便能探知並無三娘子此人。所以首先變出這麼一個疑似若耶的美人,來轉移我的注意力;二來通過她的口中,表明你是荷花精的身份,讓我不會懷疑你就是若耶。同為妖精,荷花精自然不如若耶狐妖那般,讓我立生警惕之心;三嘛,因為她本非狐魅,我雖有懷疑,卻不會太過防範;兼之以她這般變幻出來的容色,定能將我迷得七昏八倒,才使她輕易得手,將我治住。”
他微微眯起眼睛,喟道:“隻是我不明白。你這樣下去,漸漸消除我的懷疑,漸漸接近我之後,騙去我的如意珠料非難事。又為何突然改變主意,弄出這麼一個鬼王來,偏要逼得我從你和順娘之中選出一個?若說我對你有了懷疑,便是從那時開始。當然拋出那所謂的如意珠後,你果然……果然按捺不住,終於現出了真實的身份。”
三娘子咬了咬唇,突然抬起頭來,厲聲喝道:“這與你有什麼關係?橫豎我現在已經得到了如意珠!”
明溪月的臉上,浮起了淺淺的神秘笑容:“真的麼?”他竟展開雙臂,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萬分舒適地眯起眼睛,懶懶道:“三娘子,你為何不試一下這顆珠子的威力?看能否衝得破這個結界,放你回歸塵世之中?”
三娘子見他情狀,突然心中一陣莫名恐慌,但隨即收斂心神,一手托珠,另一手將指頭送到嘴邊,咬破出血,喝道:“開!”血光驀現,直襲向那顆晶瑩剔透的如意寶珠!
聽說,當血氣激到如意珠上的時候,如意珠便會激發出五彩的瑞芒,以蜀山剛直沛和的真元正氣,解開她身上沉重的禁錮,從而破開那個頑固的封印,終於從這裏逃之夭夭的罷?然後她仍然可以象以前那樣,遨遊四海之外,長嘯雲氣之間……
蓬!
珠身彩芒遽起,剌痛了她滿是期待的眼睛!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她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仿佛飄離了軀殼,整個人輕飄飄地向上飛去……飛去……然而飛去的地方不是天府紫闕,而是一片血紅血紅的火焰,焰舌亂舞,隱有鬼哭,那焰當真烈得很,灼得她四肢百駭都快要斷掉了……
不對!那是地獄的烈火!她殘存的意識大駭:“難道……竟是要修為盡滅,墮入地獄了麼?如意珠!如意珠……”
嘩啦!仿佛有清涼的水浸入了身體,一直遊走到四肢百骸之間,那種灼痛的感覺漸漸褪去,血紅的火焰也越來越遠,終於湮滅不見。
啊……
她長舒一口氣,睜開眼來,明溪月那張關切得可恨的麵龐便映入眼簾,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掌中。一躍而起,驚駭交加的她突然發現:自己原來已從荷葉上摔了下來,下半身浸在水中,四周荷葉亭亭如蓋,荷花香遠益清。
她一把推開明溪月,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與順娘和普現一起,張口結舌。所幸,珠子仍牢牢地抓在掌心。
終於還是普現叫了起來:“為何會如此?師父明明說過,‘唯有如意珠,方解畫中印’。這是如意珠,為何卻解不開……”
明溪月一步步回到岸上,白衫下擺上拖滿了苔痕泥跡,一如當初荷塘間二人相見之時。他一邊費力地擰幹下擺,一邊回頭奇道:“師兄你急什麼?她對你這般無情無義,方才唯恐你拿去珠子,她竟將你的手掌都砍去了一隻。”
三娘子冷笑道:“他當初看破我是狐精,心中一邊戀戀不舍我的美色,一邊又想著要降妖伏魔。若當真降妖伏魔倒也罷了,卻又為何再去招惹別的女子?嘿嘿,心如石,情如水,水過無痕,石上有跡。這是當初他親自題寫在畫上的句子,還以無轉移的磬石自喻!隻可笑,作畫的人負了我,題詞的人又負了我!後來他假惺惺地一直將畫帶在身邊,我為了他救我出去,才與他相與委蛇!今日所有種種,皆是他咎由自取,隻取一隻手掌,已是分外地便宜了他!”
普現怔怔地呆立當地,所有的話語聽在耳中,眼裏突然流下淚來,一滴一滴,落入腳下的草叢之中:“師弟,你一定能救她的。你練成了‘如意珠’,如果救了她,我會求她放你出去。我……我不怪她,她恨我至深,我也罪該應得,當初是我負她,我……恨不能將這條性命給她,區區一隻手掌,何足為惜?”
明溪月凝視他片刻,突然輕鬆地笑了起來:“如意珠?師兄,你在蜀山許多年,從來隻是聽說,可曾見過如意珠麼?”
普現怔怔地望著他,明溪月笑著看了一眼三娘子緊握珠子的手掌:“這顆珠子,叫作紫元珠,是我尋常用來化解冤鬼妖魂戾氣的寶物,所以方才她催動珠子法力的時候,竟會為珠中所積的鬼魂所招引,險些也成為其中一員。”
眾人啞然,三娘子更是狠狠地瞪了明溪月一眼,將那珠子忙不迭地拋到岸上,怒道:“你……你……還不收起這勞什子?”普現看了看自己的斷掌,也忍不住歎息一聲。
三娘子立於水中,向明溪月厲聲喝道:“你快些把那顆真正的如意珠交出來!雖然我知道你剛才以真氣助我,才沒讓我受到紫元珠的傷害……我也知道你先前是故意放出一部分真氣,來騙得順娘和我們相信,其實你的真元根本無損!可惜你現在是身處於‘清遠香境’之中,而且我已將這結界入口關閉,若我不手下留情,你根本永遠無法出去!”
明溪月拾起紫元珠,放回懷中,聳聳肩,道:“沒有如意珠,我拿不出來。”
三娘子尖叫道:“你……”
順娘目瞪口呆,叫道:“公子!”
普現神色茫然,結結巴巴道:“你……你……”明溪月攤開雙手,灑然道:“師兄,你入門最早,即使後來離開師門,但留在蜀山也有十餘年,為何竟會沒有如意珠?你愛她不專,負她有愧,既不能作言行如一的正道弟子,又不能做坦蕩磊落的人家情郎,一直受到自己心魔侵擾。所以任是你如何修煉,法術如何精進,卻終是不能保持清靜如鏡的心性。唉,師兄,莫非你當真不明白?我派道術宗旨中曾說‘道心清靜,變幻如意’……清靜不受侵擾的道心,這才是真正的如意珠啊。”
他不管三娘子眼中凶意漸聚,正色道:“有一句話,我想問你。”
三娘子見他尚在扯三拉四,勃然大怒,冷笑道:“你既自稱有清靜不受侵擾的道心,又何必來問我這妖邪什麼話語!”
明溪月的聲音突然柔和下來:“方才我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為什麼?你竟一定要我,在你和順娘當中,選一個呢?”
三娘子一窒,旋即冷冷道:“相貌普通的荷花女子,妖媚萬狀的狐精,其實我不用你選,也猜得到你會選的自然是順娘。”順娘臉上一紅,偷偷看了一眼三娘子,低聲道:“可……可是姑娘你把我變成這個模樣的,我本來的模樣,可不及這樣子的十之一二……”
明溪月長歎一聲,凝視三娘子,搖了搖頭,嘴角邊露出一縷淡淡的微笑:“當初我早就知道,一個平凡的塾師家的女兒,唱不出那樣美妙的曲調。你叫順娘跟我說,你就是那株白梗的荷花,甚至不惜化出披發的異相,顯出在那幅壁畫之上,好教我更為相信。可惜小沙彌智遠也給我講過,那株白荷花是他幼時在別的池塘裏偶爾看見,悄悄移栽過來的。你卻說在此生長了百餘年間,我自然知道這並不是你的真身。你知道麼?我喜歡上你,隻因你就是你。無關三娘子,無關若耶。”
三娘子身子一顫,明溪月還在微笑,不過眼眸中已隱現淚光:“蓮開十裏湖,欲歸疑無路。都雲蓮子香,誰解蓮心苦?我喜歡那個荷花叢中用心歌唱的三娘子,喜歡你那一瞬間所流露出來的本心。那個少年也好,我的師兄也好,那是過去的遙遠的事情,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害死他們,而且你……曾付出過那麼慘痛的代價。”
他一字一句:“清靜不受侵擾的道心,可不是指的漠然的草木之心。對情的專一,對美的渴望……隻要澄澈而瑩明,即為道心。當我在蓮塘邊,聽見你的歌聲的那一刻,我便以為,能唱出那樣悠遠曲調的女子,不管是狐是魅,是鬼是人,都有著一顆澄澈而瑩明的道心。”
他灑然一笑:你在最後的關頭,突然改變主意,借著鬼王的威壓,非要我在你和順娘之中選出一個。三娘子,你終於還是按捺不住,你是在考驗我的真心麼?看我這個男子,是否同樣會因為美貌和喜新厭舊的緣故,選擇另一個女子?可我選了順娘,所以你就動了殺機。
嗬,三娘子,我選擇順娘的原因,並非因為我惑於順娘變幻出來的美貌,而隻是因為我猜到了你的用意,我知道你並無危險,也知道她是無辜的冤魂。
我對你的情意,發自真心。我相信你唱歌的那一刻,對我的情意也是發自真心。在這世上,人人都道是以心換心。殊不知付出自己的真心,所求乃是心中的自安,並不是為了要去換得別人同樣的真心。得之,幸矣。失之,未嚐不是幸矣。
“三娘子嗬,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自然會被我師父拘在這清遠香界中,十年都不得解脫。徒然便真有如意珠,又能如何?若這世上的事情,靠一顆珠子便能十分如意,又如何談得上造化的無常?”
三娘子瞪著他,一字一頓道:“你既然什麼都猜了出來,為何方才,竟會被順娘輕易得手?若她修為精深,又或者我們與她聯手攻上,你雖早有準備,卻也未必保得住真氣不竭。”
明溪月微笑著對視上她的眼睛,毫不畏懼,答道:若能留住你的那顆道心,我即算一死,也是值得。
三娘子臉色數變,終於格格地笑了起來:“如此說來,你仍是願意為我而死?我的媚術成功,那我們的賭約,仍然算做是我贏了!至於道心麼,”她的唇角露出一縷嘲諷的笑意:“那些人,我早就忘掉了。所以我能殺死當年的那個少年,也能砍下你師兄的一隻手臂。我不再是當年愚不可及的狐女,徒勞地想著要去尋找什麼真實的情意!又何談道心?”
明溪月神色平靜,垂手道:三娘子。你說得不錯,你當真是贏了我。然而媚術到了最後,誰知是真情還是媚術?或許二者本來不能區分,或許這本是天下至深至高的法術。不用一刀一槍,卻能使人心受到重創,任是修為再深的術士,甚至窮盡一生時光,都不能修煉複原如初。
普現師兄,他是這樣。而你呢?三娘子,無論是塔下三百年的鎮伏,還是畫中十年的幽閉,沒有隔絕你曾經的傷痛。那些對你好過的人,那些曾令你瞬間動心過的情感……難道你真的決心,一生一世將其永遠拋棄?心如石,情如水,水過無痕,石上有跡。若耶溪中堅硬如鐵的石板,尚且被流水留下痕跡,更何況是那樣柔嫩易感的心靈,如何能抗拒洪流般的情感奔湧?
“以情工媚,不能不說我也是敗在了你的媚術之下。你要取走我的元氣性命,取走便罷。我隻希望,你能一直有著,那一瞬間唱出悠遠曲調的道心和真情。”
三娘子躍上荷花蕊上,周身潔白的紗衣濕透,越顯曲線玲瓏,說不出的誘惑動人。她笑得更是大聲而歡暢,話語中卻帶有深深的諷剌:“說得倒是大方,想必是知道你出不去了,想用這些情愛的謬論來誘惑我麼?可惜這裏是清遠香界,我已封住了你來時的入口,如果我不打開入口,如果你不用你的‘如意珠’,我倒要看看你怎麼出得去?”
明溪月笑了笑,道:“從我進來那一刻起,我的元氣,已在體內運行了六周天。每運行一周天,需要一柱香的時間。我已安排好了一切,六柱香時間一到,我便會讓你們知道,不用如意珠,一樣能夠出去。”
話音未落,忽聞轟轟兩聲,仿佛響雷劈空擊來,又仿佛是重槌猛擊大地。竟連整個溪岸都為之一震,幾乎令人站立不穩。三娘子足下荷花隨之偏伏,差點將她帶入水中。三娘子臉色一變,拔下發簪往水中一拋,瞬間化為一彎小舟泊於荷間。
她躍入舟中,站直身子,喝道:“明溪月,你在搗什麼鬼?”
明溪月笑道:“不要驚慌,這不過是畫外的人,在以手擊牆,想要把畫中的我們喚醒罷了。”言畢將順娘推到普現身邊,將她手掌送到普現唯一完好的手掌之中握緊,淡淡道:“師兄,你帶好順娘,馬上就可以出去了。出去之後,送順娘去一個好人家罷,不要讓她再做遊魂了。師兄你,也要好好珍重,若能重新修得清靜的道心,未必不能得成正果,回歸蜀山。”
眾人麵麵相覷,普現更是喃喃道:“出去?如何……如何出得去……”忽聽一個童聲叫道:“師父,師父,你快出來呀!”那聲音極是縹緲,仿佛自遙遠的地方傳了過來,卻又仿佛隔得極近,在荷塘上方嫋嫋回響,餘音不絕。普現失聲道:“是小沙彌智遠!”
那童聲又叫道:“師父,師父!我是智遠,你快出來,快出來呀!”話語中大是焦急,已帶有哭音。
普現與智遠相依為命,已有十載,向來情同父子。此時聽見他的呼喚,情急之下,不由得脫口答道:“師父在這裏,馬上就出來……”一個“來”字尚未說完,身形已驀然一涼,竟然拉著順娘,不由自主地破壁而出!
甫一站穩,但見四周涼風習習,綠蔭匝地,自己居然已身在觀音堂的院落之中。正前方一幅壁畫,畫麵人物,卻是分外熟悉。
一年後。
石鍾寺被整修得十分精潔,香火明顯旺盛了許多。幾個新收的沙彌出出進進,相貌雖然還有些稚氣,但已學會了如何引領往來的香客。正殿之中,那隻裝有黑狐的鐵籠已不知去向。普現獨臂抱著一個嬰兒,向一對衣著華貴的夫婦肅然道:“令愛天生富貴,自然是極好的命格。但值此周歲之際,仍是要抱去我佛觀音座前祈福,方能無病少災,長命百歲。”
那對夫婦慌忙道:“大師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能為小女祈福,實是我們的榮幸。”
普現點了點頭,懷抱嬰兒,退入後院之中。
智遠的身量長大了許多,舉止間已有了幾分大人的成熟。此時已在後殿等著普現,此時微一示意,便當先而行。行至那扇門前,智遠便自袍下取出一枚鐵鑰,將門上大鎖打開,進入觀音堂中。觀音堂仍是當年那般破敗,但雜草塵土,已收拾得幹幹淨淨,西壁上那幅畫也仍是鮮活而生動。
普現心中感慨萬千,長歎一聲,道:“智遠,當初,你當真是看得清,我是在這畫中麼?”智遠笑道:“師父,我都說了一萬次了,您怎麼還在問呢?那天師叔便將我叫到一邊,說是讓我守到六柱香滅,便到後麵觀音堂來找他和您。我老老實實地守著那六柱香都滅掉之後,才跑去後麵的觀音堂。您隻在我剛入寺時,帶我來觀音堂看過一次,平時不準我進入,我也一直不敢去。那天是我第二次踏入觀音堂,心裏可真是緊張得很呢。誰知老遠便看到那裏一個人影也沒有,隻牆上壁畫有些不對。再仔細看時,便見畫中竟然畫著許多人,我記得以前上麵隻有一個少女,可那天看時卻發現不但多了一個麵目相似的少女,竟還有師父您,還有師叔……每一個人都是栩栩如生,好象生人一樣……”他舒了一口氣,回想當時情景,仍然有些後怕地拍了拍胸口:“我嚇壞了,想起師叔的吩咐來,便拚命地拍打牆壁,想要呼喚您出來……幸好,您當真從裏麵出來了,還有那個姑娘,隻不過她一出來,便化為青煙,慢慢地變得沒有了……”
普現揮了揮手,智遠低頭合什,悄然退到門外。普現懷抱女嬰,緩緩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壁畫前才停了下來,低聲道:“順娘,你投胎轉世,已有一年,今天你的父母帶你來寺中祈福,你才有機會被我帶來。前塵往事,應該都會忘卻了罷?可是我還是要帶你來看一看。”低歎一聲,他又喃喃道:說起來我也真傻,以為這世上當真會有如意珠,能解開這清遠香界的封印。整整十年,我一直尋求如意珠,尋求解開封印的法子。誰知,想要從畫中出來,當真再也容易不過。隻要有人在畫外呼喚,畫中人應上一聲,便能出來。
可是我們總是執著地尋找其它的法子,卻越來越是迷茫……我們忘記了人心是需要喚喚,也是需要應答的。
是不是每個人的心中,都會有這樣牢固的封印?我被自己的愧疚所封印,她被自己的壓抑所封印,真正解得開封印的力量,不過是一聲小小的真心的呼喚和應答,如此而已。師弟他懂得,可是我卻忘記了。那……師父當初將若耶封在壁畫中,又設下這樣奇特的封印,是不是也是希望我們,終有一天懂得付出和回報的道理,敢於直視自己的內心,並坦然麵對心中的光明與黑暗呢?
嬰兒在他懷中格格地笑了起來,聲音清亮而嬌嫩。普現也笑了,自言自語道:“可惜,我雖是尋著了能將若耶救出來的法子,她卻不肯出來。還有我那師弟……順娘,你先猜猜,我的師弟,在賭約敗了之後,是不是當真遵守賭規,死在若耶的手中了?”
嬰兒清亮烏黑的兩顆眼珠,滴溜溜地四下轉動,終於落在了那幅壁畫之上,突然呀呀地笑了起來,手舞足蹈。
那幅畫中,是一片江南的荷塘水色,粉色蓮花,開滿塘水,苕葉亭亭,清新有致。
荷叢中露出半彎船舷,有少女扶篙立於船中。少女梳雙垂髫,身著鮮明的潔白紗衣,容貌清麗絕豔,目含秋水,似嗔若喜。少女身邊,卻多了一個白衫布履的年青書生,他笑嘻嘻地回看少女,一邊卻俯身下去,探手摘那掩映在荷葉之間的一枝白荷,荷上水珠仿佛猶在滾動,栩栩如生。
薦稿: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