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姐妹歧途(1 / 3)

許多人都抱有這樣的成見:大家閨秀是象牙塔中的女人,她們出身於名門望族,受過良好的教育(多半還出洋留過學),氣質上佳,骨子裏非常高傲,足以令一眾男士感到強烈的自卑,因此對她們敬而遠之。錢鍾書在長篇小說《圍城》中塑造的蘇文紈就是這樣的尤物,方鴻漸並非真的打心眼裏排拒她,討厭她,而是暗地裏掂量過自己那幾根骨頭的斤兩,不敢去硬接這一茬。

“中國語言學之父”趙元任的夫人楊步偉是正宗的名門閨秀,她的祖父楊仁山先生是中國佛教協會和金陵刻經處創始人。她在大家族中長大,比諸位兄長更會讀書,也更頑皮。上家塾時,啟蒙老師捧著《論語》,照本宣科:“子曰:割不正不食。”楊步偉越想越不對頭,等到了飯桌上,她就徑直批評孔夫子窮講究而且浪費食物:“他隻吃方塊肉,那誰吃他剩下的零零碎碎邊邊角角呢?”結果可想而知,她的高見招來父母一頓劈頭蓋腦的非難和指責,說她唐突先生,對孔聖人不夠恭敬。楊步偉並未老實下來,她讀完《百家姓》,一時興起,竟編出順口溜來嘲弄塾師,當成兒歌傳唱:“趙錢孫李,先生沒米。周吳鄭王,先生沒床。馮陳褚衛,先生沒被。蔣沈韓楊,先生沒娘。”這野丫頭是個大腳板,高高瘦瘦,被長輩斥為不懂規矩的“萬人嫌”。十六七歲時,楊步偉仗著祖父楊仁山的支持,毅然取消了與表弟的婚約,為此父女失和,兩人竟有八年之久不講半句話。楊步偉報考南京旅寧學堂,入學考試的作文題是《女子讀書之益》,她膽量極大,落筆就是石破天驚的句子:“女子者,國民之母也。”她原名蘭仙,後來由祖父取學名韻卿,“步偉”這個名字,是她的同學、好友林貫虹看她抱負不凡專門為她量身定製的,後來林貫虹因病早逝,為了紀念她,楊步偉就讓韻卿這個名字永遠退出了各種表格。楊步偉留學日本帝國大學時主修的是醫學,她仁心仁術,回國後遵從父親的遺囑,與朋友李貫中在北京西城絨線胡同創辦森仁醫院,隻設兒科和婦產科,打算終身不嫁,以懸壺濟世為已任。但“己任”終究敵不過“元任”,再堅固的磐石也會因愛情而轉移,活力四射的青年才俊趙元任魅力無窮,使她欣然放棄事業,回歸家庭,生下四個寶貝女兒,將她們培養成才,寫出兩本好書(《中華食譜》和《雜記趙家》)。楊步偉比趙元任大三歲,正應了那句“女大三,抱金磚”的老話,他們的婚姻美滿幸福。

1921年6月1日,是趙元任和楊步偉挑選的婚期,兩人事先即約定,不辦任何儀式,極之簡單而文明。當天,隻有好友胡適、朱徵收到請柬,吃飯時,兩位嘉賓還不知曉這對情侶請客的事由,飯後,趙元任從口袋裏掏出兩頁紙來,開心地說:“今天請二位來作個公證。”胡適生出好奇心,立刻打開文件來看,一張是結婚通知書,文字很新鮮:“楊步偉小姐和趙元任先生於1921年6月1日下午3點東經120度平均太陽標準時結為夫妻……我們不收任何賀禮,但有兩項例外。例外一:抽象的好意,例如表示於書信、詩文或音樂等,由送禮者自創的非物質的賀禮;例外二:或由各位用自己的名義捐款給中國科學社。”另一張是結婚證明,言簡義賅:“下簽名者趙元任和楊步偉同意申明他們相對的感情和信用的性質和程度已經可以使得這感情和信用無條件的永久存在。所以,他們就在本日,(民國)10年6月1日,就是西曆1921年6月1日,成為終身伴侶關係,就請最好朋友當中兩個人簽名作證。”胡適和朱徵都有出國留學的經曆,也算是見多識廣,但這樣新奇的婚禮還是第一次參加,能夠榮幸地成為證婚人,他們無不樂從。胡適細心,接到請柬時,他就猜測趙元任和楊步偉有大事要辦,因此預先包好一部自己圈點的《水滸傳》帶在身邊,果然不出所料,他的“抽象的好意”派上了用場,禮物的精神價值遠高於物質價值,趙元任和楊步偉當即笑納。胡適還建議趙元任夫婦在結婚證明上貼一枚四角錢的印花稅票,以示完全合法。

早在結婚之前,趙元任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但還有一句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他說:“你的脾氣和用錢我都能由你,隻有一件事,將來你也許會失望的,那就是我打算一輩子不做官,不辦行政的事。”楊步偉也沒有非得做官太太不可的想法,甚至認為書生從政,受騙必多,上當必多,吃虧必多,她後來還反對過胡適踏上仕途。

大家閨秀通常被稱作“淑女”和“名媛”,上海人別出心裁,為此發明出一個更加配襯的新詞——“名件”。富滿三代方能蝶變為貴族,這是世人的共識。大家閨秀絕對不是暴發戶的女兒,也並非個個儀態萬方,傾國傾城,她們擁有花園洋房、寶馬香車、華衣麗服、珍珠美鑽,身後不乏成功男士的狂熱追捧,但關鍵之處在於:她們的才智能與優秀男士並駕齊驅。大家閨秀動則香風細細,靜則妍然百媚,是人間的曼妙仙姝。她們具備普通女子不易具備的天然優勢,根本用不著誰來循循善誘,就能自覺剔淨官家女的驕狂氣和富家女的脂粉氣,從而保全知識女性的書卷氣。她們率先解放手腳,開啟靈竇,有學有識,有才有誌,敢愛敢恨,敢作敢當,實堪稱民國時期最惹火、最炫目的“新新人類”。

在民國時期的大家閨秀中,最顯赫的莫過於宋氏三姐妹。其父宋嘉樹(英文名為查理)出生於海南農家,早年隨堂舅闖蕩美國,當過茶葉店的夥計,做過緝私船的水手,讀過以神學院著稱的杜克大學,最終成為基督教衛理公會的傳教士,被派回上海傳教。宋嘉樹對美國總統亞伯拉罕·林肯的“三民主義”思想(民有,民治,民享)推崇備至,他的精神結構差不多已百分之百地美國化,這就決定了他會用百分之百的美國教育模式去培養和鑄造自己的六個兒女。

宋嘉樹蔑視男尊女卑的世俗偏見,以斯巴達精神砥礪三個女兒,有意將她們培養成公民而不是公主,讓她們解放手腳,不刺繡,不纏足,像男孩子一樣玩勇敢者的遊戲,甚至淋雨,“沐於大麓,烈風雷雨而不迷”。1904年,宋嘉樹將剛滿十四歲的大女兒藹齡送去美國南方佐治亞州梅肯市的教會貴族學校威斯裏安女子學院讀書,此舉即算不是破天荒,也堪稱十分大膽,三年後,他又將十四歲的慶齡和九歲的美齡送去與藹齡會合。完全徹底的美國化使三姐妹的學識、眼界和心氣遠遠高出同時代的中國女子。宋美齡曾不無自豪地承認:“隻有的我的臉像個中國人!”她講英語時帶有濃重的美國南方口音,她的中文竟是回國之後才囫圇學會的。

1914年6月,宋藹齡因籌備婚事(嫁給祖籍山西太穀的富家子弟、中國基督教青年會幹事孔祥熙),辭去了孫中山的英文秘書職務,宋慶齡隨即頂替了姐姐留下的空缺。一位少女若崇拜和仰慕偉大的愛國英雄,又有幸與孫中山朝夕相處,內心有非他不嫁的強烈衝動,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曾問及宋慶齡當年是怎樣愛上孫博士的,她的揭秘饒有意味:

“我當時並不是愛上他,而是出於對英雄的景仰。我偷跑出去協助他工作,是出於少女的羅曼蒂克的念頭。我想為拯救中國出力,而孫博士是一位能拯救中國的人,所以,我想幫助他。”

有趣的是,盡管宋嘉樹忠實信仰“三民主義”,但他並不讚成也不高興孫中山做自己的東床快婿,理由很簡單:孫中山是宋慶齡的父輩,雙方年齡相差懸殊;孫中山家裏有元配妻子盧慕貞和三個子女;依教規,基督徒不許重婚,也不可離婚;孫中山的處境危險,長年漂泊不定。而在宋慶齡看來,這些都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障礙。宋嘉樹怒火攻心,竟使出絕招,也是最大的昏招——另擇對象,包辦女兒的婚姻。宋慶齡當然不會坐以待縛,她收到孫中山的密函後,索性逃出家門,一駕風乘船去了東京。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大革命家孫中山也不例外。他滯留東京時曾對房東梅屋夫人說:

“我忘不了慶齡,遇到她以後,我感到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愛,知道了戀愛的苦樂。”

“兩人年齡相差太大,結婚後,男方是會折壽的。”梅屋夫人善意地提醒道。

“隻要能與她結婚,即使第二天死去,我也不後悔!”

有什麼辦法呢,早婚者幾乎都會遇到同樣的問題——愛人姍姍來遲,連偉大的革命先行者孫中山也難逃此律。他決心與結發妻子盧慕貞正式離婚,以免貽人口實(說他納妾),他不願自己的私生活弄出醜聞。然而,中華革命黨內部許多同誌私下裏對這樁婚姻不以為然,胡漢民和朱執信還當麵諍諫。孫中山向來從諫如流,但這一回,他對老夥計們的好意一概拒收。他皺緊眉頭說:

“展堂,執信!我是同你們商量國家大事的,不是請你們來商量我的家庭私事。”

既然領袖的家事容不得旁人插嘴,當孫中山在1915年10月25日舉行婚禮時,便隻有廖仲愷、何香凝夫婦和陳其美三位同誌參加。

宋嘉樹風風火火趕到東京,女兒的婚姻木已成舟,他在氣頭上狠狠地教訓了孫中山一頓,罵他背叛友誼,喪失理智,竟幹出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他當即揚言要與孫中山絕交,與宋慶齡脫離父女關係。嘴頭硬並不等於心頭硬,宋嘉樹回國後,即為女兒補辦了一整套紅木家具和高檔的床上用品作為嫁妝;資助孫中山的革命事業仍舊一如既往,毫不含糊。臨終之際,他盡棄前嫌,原諒了已哭成淚人兒的“不孝女”宋慶齡。

幸福遲來總比不來要好得多。“我愛我國,我愛我妻”,這樣的話出自孫中山之口,並不奇怪。在這位職業革命家身邊,宋慶齡不僅是忠實可靠的伴侶,還是值得信賴的秘書和參謀。孫中山曾寫信告慰自己的恩師詹姆斯·康德黎:

我的妻子,是受過美國大學教育的女性;是我的最早合作者和朋友的女兒。我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這是我從未享受過的真正的家庭生活。我能與自己的知心朋友和助手生活在一起,我是多麼幸福!

1922年6月16日淩晨,陳炯明發動武裝叛變,圍攻廣州總統府,欲置孫中山於死地。在此萬分危急的關頭,身懷六甲的宋慶齡懇請孫中山先走一步,她神色凝重地說:

“中國可以沒有我,不可以沒有你!”

於是,孫中山乘亂突圍,登上永豐艦,宋慶齡也在衛隊的舍命保全和友人的巧妙掩護下幸運脫險,但禍福相倚,由於精神高度緊張和整日奔勞,她腹中的胎兒不幸流產。經過這次突發的兵變,宋慶齡的大智大勇贏得了廣泛的好評,就連那些先前對她懷有成見(認為宋慶齡是第三者插足)的革命者也都由衷地生出敬意,正式承認她為當之無愧的“總理夫人”。

十年的美滿婚姻不短也不長。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病逝於北京東城鐵獅子胡同5號顧維鈞家。在夫君的病榻前,宋慶齡三個月衣不解帶,食不甘味,幾近於形銷骨立。孫中山盡瘁於革命事業,家無餘財,他留給宋慶齡的“遺產”隻有兩千多本圖書和上海莫裏哀路的一棟住宅。

孫中山去世後,憑著他身後巨大的影響力,三十而立的宋慶齡本可以在國內或國外過一種安富尊榮的生活;若按捺不下權力欲望,她還可以走向前台,進入高層。可是她一退再退,最終退到遠離政治舞台的地方,以民間立場和個人身份去批判蔣介石和國民黨政府的所作所為,她更樂意做一位不眨眼不走神的監護人,而不是一位被民眾頂禮膜拜的象征性的“國母”。蔣介石背棄孫中山的治國方略,大搞帝王式的專製獨裁,宋慶齡嫉惡如仇,自然看不下去,她的嚴厲批評使蔣介石如坐針氈,卻又無可奈何。作為第一夫人,宋慶齡不在乎風光和榮耀,隻在乎孫中山的思想得以光大,遺誌得以繼承,這當然是一件天大的難事。然而,她既不畏苦,又不畏難,與極其強勢的妹夫蔣介石鬥爭了二十多年,使她的小妹(另一位第一夫人)宋美齡感到左右為難。

在美國留學期間,宋美齡的意中人是哥哥宋子文在哈佛大學的同窗好友劉紀文,此人玉樹臨風,一表人材,談吐詼諧,遇到這樣出色的男士,宋美齡不禁怦然心動。誠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劉紀文性喜浪漫,對美麗大方聰穎活潑的宋美齡一見鍾情,且看他當年用心吟詠的一首讚美詩:

女人是平凡的。

月朗星稀,是女人用晨炊點燃新的一天,

牽牽連連,是女人將零零碎碎縫合成一個美麗。

女人是不平凡的。

風雨交加,是女人為我們打開家門,

坎坎坷坷,是女人給我們關懷和溫馨。

然而,女人又是偉大的。

人們常把母親比作美麗和博大的化身,

人類生育女人的同時,女人也生育了整個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