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其發韌之作《天才夢》中寫道:“生活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錦袍之華美與虱子之可惡合而為一,則美者不複美,可惡者更其可惡。她的感受,十多歲時的感受,就已經如此到位,難怪後來她對世事人情能夠明察秋毫。張愛玲,還有蘇青,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孤島,上海能給她們提供的表演舞台十分有限,這兩個不可多得的女人卻在燈光慘淡的狹小舞台上表演得元氣淋漓,光彩四溢。文學在她們手中,無須政治的高鈣而自成骨骼,無須哲學的微量元素而自成筋脈,無須曆史的蛋白質而自成血肉,她們要表現的隻是暗麵的人性和灰調的人生,這份特長,可說別無第三人能出其右。
1、張愛玲
張愛玲(1920—1995),上海人,她的曾外公是李鴻章,祖父是張佩綸。張愛玲生長在一個不缺金錢單缺情感的家庭,父親是紈絝子弟,母親黃逸梵則是成色十足的新女性,在繪畫和音樂方麵頗有造諧。
大家閨秀,名門淑女,張愛玲的文學啟蒙居然要感謝鴛鴦蝴蝶派的小說,起點偏低,那份藝術滋養卻相當有益。《歇浦潮》《啼笑姻緣》《海上花列傳》是她喜歡的讀本,張恨水是她喜歡的作家。妙就妙在,她是“先看言情小說才知道得有愛的”。一位十三四歲的女中學生竟寫出了六回《摩登紅樓夢》,支遣著曹雪芹筆頭噓活的那些才子佳人陀螺似地團團直轉,在現代社會裏再演一幕悲歡離合,寶玉與黛玉分手,怡紅公子單身出洋,更使這對璧人額外地遭受了許多現世人生的憂煩苦痛。由於精神上太落寞,家庭如枯井一般生趣索然,張愛玲才多有幻想和鬱積,一一訴諸筆端。母親是家中的過客,父親則是昏君和暴君,她沒法討好姨娘(父親的小妾),父母仳離後,她更無法取悅那位性情酷虐的繼母,她被禁閉於一室,飽嚐鐵窗滋味。當飛機掠過天頂,她不禁恨恨地祈求,趕緊丟一顆炸彈下來吧,好與這個無情無義的家庭同歸於盡!她終於設法脫身,逃到大門外,依著往昔的性子,念念不忘省錢,與車夫拉鋸似地講價,花去一盞茶的工夫,她到了母親那兒,背脊上冒出冷汗,才感到幾分後怕。張愛玲的母親早年留法,受過頂好的西方教育,現在女兒掙脫樊籠,前來投靠,沒有不收留的理由,但她的積蓄已被丈夫榨幹,手頭正覺艱窘,隻好向女兒攤牌:你要是想早點嫁人,我給你置裝,想繼續讀書,我給你學費,二者隻能選一。張愛玲選擇了讀大學。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就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
在香港大學,張愛玲的文學才華顯山露水,一篇《天才夢》被上海《西風》雜誌初定為征文獎的第一名,最終被定為十三名,卒章所言“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這種滄桑盡閱、世味遍嚐的感慨哪像是源自一位十八歲少女的筆端?
“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戰火延燒的麵積愈廣,她也就愈發肯定自己的認識無差。她以競走的流星疾步搶到了隊伍的前列。她要成名,要有自己的生活,要有很多很多錢,要有一大櫃子漂亮衣服。姑姑張茂淵常常笑話她是財迷,“不知你從哪兒來的一身俗骨”,而張愛玲也樂於承認自己“一學會了‘拜金主義’這名詞,我就堅持我是拜金主義者”。這樣的人注定了俗是真俗,雅是大雅。香港淪陷後,她回到上海定居,與獨身的姑姑相依為命。《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就是在這時候點燃的,當它們擺放到鴛鴦蝴蝶派的首領周瘦鵑的案頭時,似張愛玲這樣的年輕女子是很容易讓人懷疑她的創作能力的。好在周先生目光如炬,立刻看出這是一位天才的小說家,老來猶能識此才,自然歡喜得嘴都合不攏。這兩篇小說相繼在《紫羅蘭》雜誌上刊登,張愛玲一炮走紅。上海淪陷了,一時間變成真空地帶,左翼文學已失去市場,右翼文學招人厭棄,張愛玲適時地避開了黑煙繚繞的政治爐鼎,唯以“剝出血淋淋的人性”的文學作品應世。文學就是文學,不是什麼油漆刷子之類的工具,她的作品受到歡迎全在情理之中。
性格孤僻的天才總喜歡離群索居,對政治的溷穢氣息缺乏必要的嗅覺。在淪陷區上海,她隻是埋頭寫寫小說,抬頭看看天空,小說的基調是悲觀的,天空也總是一成不變的死灰煞白。二十一歲時,張愛玲越是精心繭結自己的情感空間,越是故意封閉自己的精神世界,就越不能說明她心如古井,她比常人更渴望愛情,渴望浪漫。她想象某個風和日麗的上午,一位風度翩翩的英俊男子捧著大簇鮮豔欲滴的玫瑰花,神情歡悅,從門前的碎石甬道上興衝衝地走過來。
那個人果然來了,他就是胡蘭成,官居《中華日報》主編、汪精衛偽政府文化宣傳部次長。他在自傳《今生今世》中不打自招:“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花運的糊塗。”你罵他是漢奸,沒錯;你稱他是才子,也對;你誇他是情聖,更好,這是他一生最洋洋得意的冠名。
“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樸素,也更放恣的。”
張愛玲以為如此,就該是如此了。她與胡蘭成晤言一室之間。兩人談些什麼?談音樂、戲劇、美術,當然少不了文學的湊趣,居然達成默契,政治的話題絲毫也不涉及,他不說,她也不問。胡蘭成不難看清張愛玲於文學藝術之外的弱智,這正是他感到莫名歡喜的,經驗告訴他,這樣的女人一旦愛上誰——用她的話說,即“心居落成”——誰就鐵定是她的主人。她的傻更勝過普通女子的傻,她的癡更勝過普通女子的癡。
“你的人是真的麼,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麼?”
張愛玲會反反複複問胡蘭成,為同一個答案問上一千遍,不厭其煩,這才是戀愛中的女子,這才是醺醺然的濃醉。他要一張玉照,她就去照相館用心拍來,在相片的背麵她用謙卑之極的語氣寫道: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唯高傲者能如此謙卑才是神奇,她崇拜他,“女人要崇拜才快樂,男人要被崇拜才快樂”,她樂得謙卑,使這個男人百倍地高大,高大到雲霄裏去,放出金燦燦的光輝。
緣分是怎麼回事?張愛玲給出的答案是:“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裏,沒早一步,也沒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她喜歡《詩經·邶風·擊鼓》中那四句詩:“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三千年前某位癡情人留下的癡情語,流傳太廣,直傳到孔聖人的耳朵裏去,老夫子尊重人性,可不像他的徒子徒孫們那樣假正經,他覺得這癡情語應該收入《詩經》。
上海的淪陷注定要毀滅一些人,成全一些人,炸斷許多故事的尾巴,也必然續合許多故事的頭頸。傾城之戀才好呢,她認定自己一生有托,托給這個叫胡蘭成的男人,正如她的小說《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將終身托付給浪子範柳原,從此清償積欠了十輩子的情債,“生及相親,死得無恨”,“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啊!
1944年8月,二十三歲的張愛玲嫁給了三十八歲的胡蘭成,懷著新娘子所有的美夢,她想飛,直飛往伊甸園的東籬。胡蘭成剛剛解脫了舊婚姻的羈絆,就馬不停蹄,爭分奪秒地迎娶上海頂尖才女張愛玲,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從未有過的滿足,他向來自命風流,這是最得意的一次。他神魂顛倒,欲死欲仙,也沒忘記對自己的如花美眷恭維有加:“前人說夫婦如調琴瑟,我是從愛玲才得調弦正柱!”這樣的謊言脫口,世間盡有癡情女子愛聽。
許多人肯定會嘀咕,胡蘭成是漢奸,是汪偽政府的要員,張愛玲哪能嫁他?這豈不是將自己的名節往糞坑裏扔嗎?應該說,持疑者並不真正懂得女人。台灣女作家張曉風在《一個女人的愛情觀》中有這樣一段話揭看了底牌:
“愛一個人就是在他的頭銜、地位、學曆、經曆、善行、劣跡之外,看出真正的他不過是個孩子——好孩子或壞孩子——所以疼了他。”
張愛玲就是這樣疼了胡蘭成。她拿起筆來,鋪開白紙,仿佛鋪開整整一生,比任何時候都更筆歡墨舞地寫道:“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多麼平實的一句話,換了誰也不可能寫得比這更平實,幸福原是不必多加華彩描繪金邊的。她把筆遞給胡蘭成,仿佛遞過一支袖珍的接力棒,他略一沉吟,“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句子就跳下筆端,他很得意,張愛玲也覺得這十個字渾然天成,仿佛得於神意。行了,就用這樣一篇短短的婚書,作成一生一世的契約,彼此能始終信守不渝嗎?炎櫻,這位張愛玲一生的知己,此時此刻作為證婚人,也在婚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不願滿城去跑,不想多方交際,兩人隻是那麼癡癡傻傻地守著,一個是歡郎,一個是夢姑,待在屋子裏,“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居然別成一個淨土生花的歡樂世界。張愛玲文思極暢,比山間的飛瀑還暢,一篇篇散文、小說像一尾尾活潑潑的魚兒直遊到上海的各大報刊上去。“桃紅的顏色裏聞得見香氣”,香氣氤氳,隻可惜不能綿綿持久。自古多情傷離別,當胡蘭成回返南京本部時,她就在窗前苦苦地守望黃昏,“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這樣的情緒大抵也是有的。
“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或叫張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這樣深情的話,是張愛玲在胡蘭成前途日趨黯淡時說的,卻如秋風射馬耳,他的一隻手伸給了張愛玲,另一隻手則偷偷地伸向廣大的空間。
好一位胡情聖,不過是一晌貪歡的浪子,世事離奇,偏偏浪子最惹人愛。婚後不到半年,胡蘭成的饞病驟然發作,漢陽醫院裏那位十七歲的漂亮護士周訓德正是他盤中的珍饈美味,“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他哪裏肯愛肯憐呢?隻是狂蜂浪蝶似地戲弄一番,隻是解渴,他總是很渴,隻是解饞,他總是很饞。他拿捏得準,連這樣的風流過錯張愛憐也會原諒他,不過他還是吃了一驚,她在信中如此大度地說:
“我想過,你將來就隻是我這裏來來去去亦可以。”
他如逢特赦,從此更加恣意放縱。日本人投降了,胡蘭成的青雲之路猝然中斷,作為被通緝的漢奸,他隻能躲到溫州,靠張愛玲的接濟為生。見麵時,張愛玲看到這位負情漢與一位斯家小妾範秀美打得火熱,該寒心了吧,她卻依然固執地要求胡蘭成在她與周訓德之間作出選擇,她真正絕望,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去爭一回命運的眼色,卻又把自己看得很強很強,去力挽狂瀾於既倒。胡蘭成一味地耍滑,支吾其詞,不肯在兩人之間作出非此即彼的抉擇。
“我待你,天下地下,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與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話。”
“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著‘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
張愛玲還在據理力爭,內心深處希望的沙塔已經崩塌。傷心無益,豈能挽回舊日情懷?張愛玲哽咽良久,唯有歎息,“你是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隻是萎謝了。”
遇人不淑,萎謝是必然的結局,多少癡情女子遭逢此厄,天才如張愛玲,也未能例外。但她還是從自己的積蓄中拿出一筆錢來周濟胡蘭成這位宿世怨家,直到1947年6月10日,胡蘭成已解除通緝令,成為自由身,她才將絕交書寄去,同時贈給他“安家費”三十萬元,可謂仁至義盡。這封“特函”隻有寥寥數語: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了的。
昔日抽刀斷水水更流,今日慧劍斬情絲,一根也不剩,這才叫你是你,我是我的訣絕,沒有任何藕斷絲連的餘地。
許多年泥丸走阪,風流雲散,六十年代初,張愛玲從美國給身居台島的胡蘭成寄去短函,索要一本胡蘭成的自傳《今生今世》,想看看那章“民國女子”中自己是何言語麵目。胡蘭成寄去了書,還附上一封情辭婉轉的信,希望重溫那一局昔年的鴛夢,但終成入海泥牛,再無消息。
張愛玲坦白承認:“一般所說‘時代紀念碑’似的作品,我是寫不來的,也不打算嚐試……”她小說中的人物多半是小奸小壞,沒有英雄,也沒有十惡不赦的壞蛋。即使是罌粟花和蔓陀蘿花,也各有各的真實,各有各的美麗,精刮世故的浪子佟振保與範柳原一流的“紅顏殺手”或許自私了些,放蕩了些,但這些人言語有味,麵目可愛,倒反而讓人恨不起來。至於她筆下的那些柔弱女子,白流蘇、王嬌蕊、葛薇龍……,一邊切實地顧及著自己作為女人應有的利益,一邊又幻想著玫瑰花般的愛情,其捉襟見肘的心思,飛蛾在火上的掙紮之態實在是太淒美了。在《沉香屑——第一爐香》中,葛薇龍與丈夫喬琪坐車看到街上的流鶯,她說:“她們是被迫的,我是自願的。”天下多少癡情女子看到此處,都會掩卷同悲吧。即便淫蕩如葛薇龍的姑姑,陰鷙如《茉莉香片》中聶傳新的後母,變態如《金瑣記》中的曹七巧,那樣的“壞”也都是人性的異形扭曲,她們害人也受害,是不該被推出午門去問斬的。王小波曾說,張愛玲的小說中“有憂傷,無憤怒;有絕望,無仇恨;看上去像個臨死的人寫的”(《關於幽閉型小說》)。這並不奇怪,他喜歡更富有生趣的東西,而張愛玲的作品中充斥著那種揮之不散的陰鬱和煩惱,像是六月天的悶罐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