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常思當年向陽湖”(1 / 1)

——訪古瓷鑒定專家耿寶昌

如果說,“瓷器”在英文中和“中國”為同一個詞,足見其曆史悠久的話,那麼,著名古瓷鑒定專家耿寶昌被稱為“人間國寶”也就順理成章。耿老現任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常務理事、國家文物局“館藏一級品確認組”主要成員、北京大學考古係研究生導師,著有《明清瓷器鑒定》,並主編《中華文物精華大辭典·陶瓷卷》(獲首屆中國辭書一等獎)。自15歲起,他便師從文物鑒定大家孫瀛州先生學習鑒定,50年代至今,憑著多年練就的“火眼金睛”,為國家鑒定確認過上萬件一級文物。繁華看盡歸純樸,盡管耿老已享譽海內外,他至今對“文革”期間在向陽湖度過的幹校生活仍“耿耿於懷”。

耿寶昌在讀書耿老在一個冬日的晚上接受我采訪時,是以一段放鴨舊事作為“開場白”的:他於1969年9月23日來到鹹寧幹校後,編在故宮所屬二大隊九連,不久便被分配到湖裏放鴨子。這種勞動雖然艱苦,但善於自我調節的文化人卻從中得到不少樂趣。如鴨子們在他的指揮棍下,總能團結一致,服從調配,頗通人性。有時哨子一響,便會成群結隊呈線狀靠攏來,場麵十分壯觀。因為他用土黴素、四環素等為鴨子治過病,還會時常被“大家”團團圍住,爭相與之親熱。耿老現在回想起來,倒覺得“真逗”。

我曾讀過陳白塵先生的《雲夢斷憶·憶鴨群》,今日親聞耿老的講述,感到如出一轍。他見我聽得認真,接著聊起了在向陽湖學做飯和育稻種的經曆,我一一記下,以備日後創作素材。老人勁頭十足,又生動地追述著:“幹校那陣子真叫‘見榮譽就讓,見困難就上’。有次我被派工去大堤看水情,防汛時大水一至,便趕忙敲鑼報警……人有時就是這樣,沒有吃不了的苦。”

作者和耿寶昌耿老滿頭銀發,身板硬朗,邊談邊“哈哈哈”笑個不停。這時,我乘空打量一下四周簡樸的陳設。且不說舊式家具和小冰箱、電視、電扇已經過時,竟還有一輛自行車占據著已稍嫌擁擠的客廳,此外,“撐門麵”的東西也有三件:牆上劉九庵先生題寫的“芝蘭室”匾額和桌上黃政旺(台灣中華文物學會理事長)贈送的金光閃閃的“光華文物”紀念牌,以及擺在地上的一件精美的陶瓷贗品。原來,早在50年代,耿老已將自己的藏品全部無償捐給單位,個人不再收藏;他鑒定文物也是公事公辦,從不理睬任何一次送上門的發財機會。他房裏展示的“請勿照相,諒謝絕鑒定”幾個大字就十分醒目,從中不難體會出主人大公無私的品格和甘於清貧的心境。我順便問起耿老為何住房如此簡陋,他打趣道:“我對這老房子有感情,既不粉牆壁,也不裝空調,免得走樣。我本來有條件搬到東郊好一點的宿舍去,但總是舍不得走,因為這裏離醫院近,離八寶山也近。如果離得太遠,死後多勞駕朋友不好意思。有人見麵問我最近身體怎麼樣,我總是回答‘還能活一禮拜’。”

真是樂死人!我以為,耿老的幽默還透示出一股悟道參禪的味兒。他自己似乎並不在意,轉而又談起幹校生活的感受,補充說:“我在鹹寧還有一點體會,真正有學問的人甭管什麼時候、什麼環境下,都是不會放棄自己專業的。比如,金石學家唐蘭先生年歲大,讓他晚上值班,他有空也不忘看甲骨文;再如古瓷專家馮先銘先生,他患有高血壓,在向陽湖強體力勞動之餘,仍然堅信有朝一日還會重操舊業;還有徐邦達先生,你白天批他‘走白專道路’,他晚上照樣偷看業務書……”自然,耿老又何嚐不是這樣。畢竟天道酬勤,已年近半百的他很快時來運轉。1971年5月,根據周總理指示,故宮邊整改邊開放,需要從鹹寧幹校調業務骨幹回京,耿寶昌等8人便成為故宮第一批離開向陽湖的人。送行時,留守的同事們全部滿眼淚水,仿佛和他們幾個“幸運者”是生離死別。到京第二天,他們就很快全身心地投入到“中國出土文物展覽”中去,在全國引起了轟動。不久,我國開展“文物外交”,1973年夏,應法、英等國的邀請,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次“出土文物展覽”到歐洲展出,耿寶昌旋即成為隨展組成員,這也是“文革”後文博界第一批專業人員出國……

“一晃快30年了,今天能和‘第二家鄉’的人見麵,真讓人高興。”耿老回憶至此,又親切地向我問起向陽湖的近況,並對鹹寧開發幹校文化的工作提出了很好的意見。他認為,在特定曆史時期發生鹹寧幹校這一重大事件,對地方史、誌是個很好的充實,應該及時搶救和挖掘,借題發揮,搞好宣傳,眾多文化人雖然現在給鹹寧帶來了知名度,但當年也給地方上增添了不少麻煩(單說做房就砍了不少樹),而鹹寧人勤勞、質樸,他們的優秀品格也影響了大批文化人。這6000餘人中至少有90%以上的還在世,有選擇地進行采訪、宣傳,將對鄂南的精神文明建設起到潛移默化的推動作用。

有道是“客樹回看成故鄉”,耿老的一番話無疑洋溢著對鹹寧的關愛之情。臨別他還欣然應請留言,信筆寫下一行字:“常思當年向陽湖”,足見鹹寧和老專家一生鍾情的陶瓷一樣,再也難以從腦海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