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京國別離為浪淘……”(1 / 2)

——訪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劉炳森

到過首都的人,如果在城內沿著街道觀光的話,一些建築物門麵上著名書法家的題榜便會掠目而過。僅以劉炳森所書為例,我見到的就有“中國照相”、“北京市百貨大樓”、“文苑酒家”、“萃華樓”、“淮揚飯莊”等等。試想想,偌大的京城,書法名家雲集,劉先生的榜書卻屢屢可見,其於書法界的重要地位可想而知。我們再看看他的“頭銜”和著述:全國政協常委、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故宮博物院研究員,作品有《隸書初探》及字帖多種,還主編過《中國隸書名帖精華》,可謂“名下無虛士”。所幸的是,不久前,一段“向陽湖情結”牽動了這位著名書法家的心,我因此很順利地求得了他的墨寶。

我登門拜訪劉先生,是在一個滿天星辰的夜晚。畢竟是今日名流,年近花甲的他免了客套話,首先談起自己的一首“七律”,對我的提問以詩作答:“京國別離為浪淘,鹹寧水闊楚天遙。西涼波映甘棠閣,南浦煙橫汀泗橋。畫裏雲層青靉靆,望中山影碧岧嶢。荒唐最是長江汛,百萬資財湖底拋。”詩中鹹寧的詩情畫意和文人的滿腹酸楚,正好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劉先生把它默寫下來,並逐句作了解釋。

劉炳森題詩他是1969年9月21日下放到向陽湖幹校的,第二年6月30日奉命回京,正好280天。9000多個日日夜夜過去了,歲月的流逝並沒有衝刷掉劉先生短暫的“鄂南印象”,經過時間的過濾和沉澱,反而打撈起記憶的珍珠。他對我補充道:“最近讀了你寄來的‘向陽湖文化人采風’係列文章,喚醒我對往事的回憶……”說著,馬上找出自己寫的一篇憶舊的散文,情不自禁地念了起來。近五千字的美文,劉先生竟從頭至尾朗誦了一遍。他聲情並茂,我洗耳恭聽,無形中被其風儀容止深深感染。尤其是文中提到的《水調歌頭·向陽湖》,平白如話卻意蘊深遠,詞曰:“肅肅白華塔,娓娓向陽湖,雲夢初春草色,遠望近如無。四麵群山伏起,更著連綿細雨,晴暖物昭蘇。羨彼天工巧,有土盡施朱。圖畫裏,勞筋骨,識犁鋤。勤了鍬頭鎬柄,筆墨俱荒蕪。身在江南耕作,心念丹青文翰,盼詔杳音書。竊對蒼穹問,幾日上歸途?”

劉先生一邊抑揚頓挫地念著,一邊敘述道:“我作這首詞當時隻是憋在心裏,沒敢付諸文字,返京後經回憶才寫出來。我們北方人初到鹹寧,水土不服,不久很多人生了病,上吐下瀉,我因身體強壯,才抗住沒被拖垮。在那種艱苦的環境中勞動也實在夠嗆,當地貧下中農下田也沒那麼幹的,叫‘大雨大幹,小雨小幹,沒雨拚命幹’。誰都想早點回京,可誰都不敢說出真實想法,還得咬著牙堅持下去。就這樣,有的竟呆了長達四五年時間……”

大書法家劉炳森我接過話題,問道:“您怎麼提前離開了向陽湖呢?”這下引發了他更濃厚的興趣,於是就此詳細介紹了一番。原來“文革”中期,仍不時有來華訪問的外賓,他們大多慕名而來,想參觀故宮,見識見識舉世無雙的中華民族文化遺產。但博物院因搞鬥批改,沒對外開放,不免受到外國人的異議。這事反映到國務院,周恩來總理說,故宮大門關上幾年了,老不打開也不是辦法,外賓想看也不能如願,得考慮國際影響,咱們還是邊整改邊開放吧,有什麼不合適的以後再糾正。這樣,故宮才決定提前調回一部分業務骨幹,但條件必須是勞動改造得好的。盡管如此,劉先生尚未起程,個別一塊下放的人就罵起大街:“我們出身好的還沒回去,怎麼就讓他們臭知識分子先回去了!?”他說到這裏,聲音洪亮,中氣十足,流露出幾分快意,仿佛又回到了當年“柳暗花明”時。

見我的鋼筆在本上不停地“沙沙”作響,劉先生的語氣漸漸趨於平緩,感慨道,真的要離開鹹寧,對這片勞動和生活過的土地還是充滿感情的。他在幹校還作過兩副對聯:“向陽湖畔金風暖,紅土山前玉黍香”;“黃渚盡頭春水碧,紅堙缺處遠山青”。像這樣白描的句子,憑空是寫不出來的,隻有身臨其境,才會有感而發。在向陽湖整天勞動,還搞運動,幹部和知識分子都吃了不少苦頭,但麵對個人無法擺脫的嚴酷現實,劉先生所取的是革命樂觀主義態度。那時生活太單調了,喜歡音樂的他自帶一個口琴,常常吹奏芭蕾舞曲《紅色娘子軍》,一遍又一遍,消磨寂寞時光。在“四五二高地”的學校裏,他還當過一段音樂教師,並且幹過文藝宣傳隊隊長,不時帶隊進村慰問演出。偶爾也悄悄重操舊業,畫畫甘棠閣的速寫。有次甘棠供銷社還請他書寫對聯,說是對聯,其實字數不一:“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1970年鹹寧縣城搞階級鬥爭展覽,他又被請去寫了“前言”和“結束語”。但這種機會是不多的,在幹校十連,他和霍海俊、陳浩然、劉玉等壯勞力號稱“八條漢子”,幹泥瓦工,當鑽井隊員,髒活累活都得搶著幹。說實在的,這樣日複一日,專業得不到正常發揮,對國家是損失,對個人更苦惱,他巴不得早點離開。可真到臨行的那天,扛著行李坐上卡車沿著山間土路前行,他麵對著離視線越來越遠的向陽湖,那淚水便忍不住簌簌地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