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離家遠行的第六天。
可紹原還是沒弄明白那輛馬車裏裝的是什麼。
掀開麵前礙眼的車簾,十四歲的少年一眼看見的是那馬車前方的解州士兵。他們穿著土黃色的長襦衫,外麵罩著黑色的牛皮鎧甲,腰間束著的革帶上掛著護身腰刀,手中緊握的長戈如樹林般濃密。
而統帥這些士兵的將軍方岩,則頂著深紫色雙鶡冠站在戰車上,打著八字結的橘色冠帶在下巴上隨風飄揚,顯得按劍而立的身形更加威風凜凜——無論官兵,都是一副訓練有素的戒備狀態。
他們戒備的對象,很明顯是前麵那輛用黑布籠罩得嚴嚴實實的馬車。也不知道是要防止外人將馬車劫走,還是防備車內的東西突然跳出來。
隻有從軒轅帝都冀州來的使臣昌寓可以接近那輛馬車。隊伍停下來打尖的時候,昌寓會親自將食物帶入馬車,由此可見馬車裏裝的定然是個活物。而紹原在有意無意之間,也瞥見了黑布遮蔽下密實的鐵條,在陽光下閃過神秘的光。
那輛馬車,是一個囚籠。
他們跋涉千裏,是要押送一名人犯到神農國去嗎?馬車裏為什麼從來沒有一點聲音?如果這名人犯重要到要用兩百名士兵看守,為什麼從冀州出發時不配備,偏要走到臨近邊界的解州來調遣?
十四歲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紀,然而少年紹原卻壓下滿腹疑問,無聲無息地隱藏在顛簸的馬車裏,無論對待使臣昌寓、將軍方岩還是他們手下的車夫走卒都是一貫地彬彬有禮而又保持距離。
他絕不多說一句話,不會發出多餘的聲響,甚至盡量不讓身形出現在別人的視線中,哪怕自己的影子和別人的影子交會在一起,他也會不動聲色地退開幾步,將自己混同進路邊的樹蔭裏。
這不是傲慢,也不是矜持,而是想要將自己的存在感減到最低。
因為他知道,在這行前往神農國帝都烈山的隊伍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隻有他自己,是最尷尬的存在。
他隻是將軍方岩手中的人質,而人質就要有人質的自覺。
他不會向昌寓詢問出使神農國的目的,也不會向方岩稟報這些天來他察覺到的異動——有人在悄悄地跟著他們。
保持著端正的坐姿望著前方,紹原從有節奏的馬蹄聲中分辨出那個人在遠處拂動蘆葦發出的窸窣聲。
從解州出發後的第三天他就跟著他們的隊伍吧,或許更早?
那個人的手腳很輕,卻也不可能完全不發出聲響,隻是他並非保持著和隊伍的一貫距離,有時候會落得越來越遠,好幾次在紹原以為他徹底消失的時候,卻又像追尋主人的小狗一樣跟了上來。
旅途無聊,每天探查那個家夥的動靜成了紹原的習慣,一旦不能從單調的馬蹄聲中分辨出那輕微的腳步,少年就會沒來由地擔心起來——
那腳步聲最開始尚算輕靈,後來卻越來越滯重,好些時候都仿佛再沒有力氣繼續,究竟是因為累了,病了,還是受了傷?這個困惑盤踞在紹原心中日漸滋生,他終於下定決心去探查一下那個家夥的真麵目。
此時他們正行走在神農國境內,距離烈山城還有七八天的路程,周遭人煙稀少,四麵望去都是一人高的蘆葦叢,白茫茫的水汽從潮濕的泥地裏蒸騰出來,熏得人的臉上一層細汗。
有的時候甚至連道路都被狗尾草為首的野生蔓草所覆蓋,隻能靠司南辨認方向往東方前行。
原來自從數百年前與軒轅國一場大戰敗北之後,神農國的防線被迫後撤,在兩國交界處遺下了大片荒地和城池廢墟。這雖然製造了巨大的緩衝地帶,卻也給使團的行程帶來諸多不便,晚間歇宿多是在野外搭蓋帳篷,中午休憩吃飯更是在路邊草草解決。
雖然受命護送帝都使團,解州將軍方岩卻明顯地與使臣昌寓話不投機,兩人無非維持著基本的禮貌而已,哪怕席地而坐啃幹糧的時候,使團與軍隊也是各自圍坐,涇渭分明。
當然,隻有紹原是遊離於涇渭之外的。可他獨坐一旁時無人監管,一旦拿著手中的食物往遠處蘆葦叢中走去時,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卻在身後突兀地響起:“公子去哪裏?”
“隨便走走。”紹原停下腳步,轉過頭回答。
他的語氣很平和,看向對方的眼神也很平靜,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監視之中。
解州將軍方岩眯了眯眼睛,盯著少年沒有說話,毫不掩飾臉上的警惕。隨後,他煩躁地將右手擺了擺:“別給我惹麻煩!”
紹原的右臂不易覺察地抽搐了一下,卻因為袍袖的遮擋看不出更多動作。他迎著將軍疑惑而陰鬱的目光,微微一笑:“我很快會回來。”說完,頭也不回地鑽進了一人多高的蘆葦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