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鈞,現在大概正與漸函徜徉在昆侖山神奇瑰麗的美景中吧……紹原這樣想著,這才發現方才下意識地撿荒僻的路徑走,此刻竟走到了城守府的後牆下。這個宅子迭經事變,倉促間主人換了幾撥,這種無人光顧的角落仆人們也就懶得打理,以至於蛛網支離,荒草叢生。
“紹原,是我啊!”那個聲音再度響起,沒錯,真的是泊鈞!
紹原吃力地撐起身體,喉嚨裏的腥甜尚未散去,一時無法說話,隻能睜開眼睛四處尋找。果然,在樹枝掩映的牆頭,他看見了半張熟悉的臉,那張臉和他第一次見到時一樣,一塵不染,卻疲憊憔悴。
確實是泊鈞的臉。
可這張俊美無儔的臉上為什麼也含著深重的愁與苦?是因為找到這個解州城守府來太困難了嗎?紹原無力再想下去,眼前漸漸模糊起來。
見紹原抬起的臉驀地沉了下去,唇邊還帶著血跡,泊鈞情急之下從高高的圍牆上跳了下來。雙腳才落到實地,便赫然見到一個少女從遠處走來,兩個人的目光恰好碰在了一起!
泊鈞料想這個少女見有人翻牆而入,勢必會驚慌地大喊大叫,卻不料她見到泊鈞,隻是大方地笑了笑,讓她本來不夠美豔的臉上多了十分的秀雅親和,一雙眼睛雖然沒有漸函那麼明亮靈動,卻如同蒙了薄霧的湖水,越發清柔宜人。
“你是紹原公子的朋友吧?”見泊鈞有些驚詫,少女微笑著道,“我叫縹緗,也是紹原公子的朋友。”
“你好。”見到這麼清麗幹淨的少女,泊鈞下意識地拂了拂身上皺巴巴的衣衫。那件從昆侖山穿來的粗布長袍,經過三個月千裏迢迢的跋涉之後,早已變得襤褸不堪。
“我……我叫泊鈞。”他忽然有些臉紅,說話重新有點結結巴巴,在縹緗濃鬱的書卷氣中,他生出了自慚形穢的感覺。
“泊鈞你好。”縹緗禮貌地朝泊鈞點頭致意,既沒有追問他逾牆而入的動機,也沒有驚歎他俊美絕倫的容貌。下一刻,縹緗緊走兩步蹲在紹原身邊,小心地查看了一下他的狀況,隨即向泊鈞招呼道,“大概是太過激動,舊傷迸裂了。麻煩你在這裏看著他,我去請大夫。”
“不、不用去!”紹原慌忙用力地睜開了眼睛,隨手抹去唇邊的血跡,急切地道,“泊鈞,我現在就和你走,馬上就走!”
“你要去哪裏?”泊鈞並不多話,隻伸手扶住紹原顫抖的手臂,幫助他站起來。
“哪裏都行,隻要現在就離開這裏!”紹原的聲音有些慌亂,甚至目光都有些渙散,一貫穩重自持的少年此刻變得茫然而無措。他的心裏,隻剩下一個念頭:隻要不被當做籌碼與父兄交易,隻要不再承受被拋棄的痛苦,他寧可在天涯海角浪跡終生。
“好,我們一起走!”泊鈞向一旁默默觀望的縹緗點頭告辭,便扶著紹原走到牆邊,蹲下身子,“你踩著我的肩膀過去。”
“等等!”縹緗見他們果然說走就走,趕緊快步趕過來。
“對不起,請不要阻攔我。”紹原知道此時此刻僅憑縹緗一人之力也足以製伏自己和泊鈞,慌忙誠懇地請求道,“我非走不可,請你……喀喀喀喀——”心情激蕩之下,他再度劇烈地咳嗽起來,連忙用袖子捂住了嘴。
“我不會阻攔你們。”親眼目睹紹原的哀痛,縹緗也猜到紹原的離開肯定與方才的三個消息有關,這讓她無法為了父親而將這個悲哀至極的朋友拖入死地。她忽然想起了紹原的那首詩,“煢煢白駒,天厄我遇,吾亨吾道,天意何懼?”此刻的紹原,也是因為老天困厄了他的命運,想要另外開辟通途嗎?
“你們帶上這個。”見泊鈞和紹原都直直地看著自己,縹緗有些羞怯地低下頭,自顧把腰間的玉佩,手上的鐲子和發間的金簪一一解下,又用絲帕包好了放進泊鈞的手中,“這些你們帶著路上用。對了,我還想請你們答應一件事。”
“什麼?”紹原問。他知道縹緗決定的事情,誰也無法更改。她是水一般的女子,可世上最溫柔的是水,於無聲無息間磨穿岩石的,也是水。它輕柔地滋潤你的心田,但當你試圖伸手阻攔它時,水流卻依然故我地向著下遊流去。至柔卻至剛。
“給我一根頭發,嗯,你們兩個人都給我。”縹緗伸手接過兩個少年的頭發,小心地放進自己的荷包裏,“這樣不論你們走到哪裏,我的信鶴都可以找到你們了。”
“可是……”經過漸函之事,泊鈞小心地避開了縹緗微紅的臉。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猜錯,可是他不願再攪亂這個水一般溫柔秀雅的少女的波心,“其實,我……不是人。”
他說出這句話,感覺自己的膽子大了起來,後麵的話也就流暢了許多:“我是一個溟妖,一個會說話的溟妖。”
他一邊低頭說著,一邊背過身矮下身子,將紹原馱出了牆頭,口中兀自喃喃道:“所以……你不用給我寄信鶴……”說完,他逃一般地攀上牆頭,迅速地越牆而出。
他始終沒敢看縹緗的眼睛,生怕她會露出驚詫或者鄙薄的神情,卻在離去時隔著牆聽到了少女若有若無的低語:“如果你是妖,又有誰敢自稱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