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序:城與鄉(1 / 2)

爺爺:“北京人好,天津人不行。”

我:“怎麼呢?”

爺爺:“北京人,對誰都客客氣氣的,說話,裏邊兒一個髒字兒都沒有!”

我:“天津人呢?”

爺爺:“天津人?你要是門口兒種棵樹,天天有人來給你澆水。”

我:“那還不好?”

爺爺:“開水!”

說到開水兩個字,低頭抽煙慢條斯理說話的爺爺,突然坐直扭過頭來。我笑得都沒能看清他的表情是否也像馬三立。這成了我關於城市的最早啟蒙。

多年後,我到北京上大學。先坐汽車抵達趙公口長途車站,又改乘公交來到了著名的交通樞紐西直門。那時它還是大圓盤造型,橋側擁擠著一排排的小公交。售票員流利地叫著“…華…大頤和園了,…華…大頤和園了”。北京人習慣性的快語和吞字,讓我猶豫了很久才爬上了一輛汽車。坐等發車之際,不知道因為什麼兩輛小公交發生了衝突。一個售貨員站著扒著車門,另外一位則從窗戶中探出頭來,京罵猶如滔滔江水,流淌在古都的街道上。我驚訝得目瞪口呆,又欣喜得喜笑顏開:原來北京人民也不那麼“文明”啊?

再之後,在號稱人文之地科技搖籃的中關村,我又領教了更為純樸的罵聲。兩位衣著光鮮的女士過馬路,一輛汽車搶行,擦身而過。其中一位,對著遠去的車尾發射出一句“搶孝帽子呢吧”!另外一位,箭步上前,補射了一句“急著去投胎呢吧”!我不禁感歎:真乃傳神之作!

我爺爺的評價,有些不靠譜了。可北京是讓人親近的,起碼對於我這種進城農民而言,的確如此。我常常在想為什麼?大概它來自文化的粘合力。髒話裏尋找傳統,頗有些禮失求諸野的感覺。京罵的博大精深,裏邊蘊藏著無數的傳統思想。披麻戴孝,是儒家禮儀;六道輪回,是佛家用語。兩句罵人話裏,儒釋道已經暗藏其二了。

但北京又是有距離的。它來自哪裏呢?我的一位朋友常說,你看首都的街道,那種寬闊裏有一股皇氣。我覺得有道理,因為一般人哪會把路修得這麼沒人氣呢?還是在京罵裏找找吧。在我家鄉的土話裏,最惡毒的三個字是“私孩子”。北京話中類似的說法是“丫挺的”,它是“丫頭養的”的連讀。這自然是老爺公子們的傑作。

所以,很多人喜歡北京,因為它浸透在傳統農耕文明中。至於有些隔閡,那多來自官場文化的熏染。而人們對於上海和天津的偏見,很大程度上出於對工商文明的排斥。

我服膺一個判斷:本質上,中國人都是農民。所以,不了解農民,你就不能說理解中國。

(二)

爆竹大概最怕過年,一要殞命,二要挨罵。

寫下這幾個字時,適逢春節。我在村中,一邊享受著清夜捫心的安寧,一邊聽著微博上來自城市的“炮聲”。我的同事,一位大V寫道:“這個點兒還放鞭炮的人沒孩子,我說的是雙關語”。

我喜歡鞭炮,但限於農村。大型的產品,為祭祖而燃。天闊地平的曠野,一聲轟鳴,或是一串的爆裂,是無法替代的情感宣泄。炸藥的含量,隨著人們的錢包在膨脹,可當它可以用斤來計數時又能如何?乾坤之內,那不過是個小歎息。天地之大,人生之短,感受更清晰而已。小型的產品,為祈福或遊戲而放。劃地而建的院落,幾聲脆響或是一陣的喧囂,是靜中求動的氣氛調解。它不會過大,也不會過晚出現,因為放炮的人要自避其擾。

至於城市裏的煙花,我則有些敬而遠之。樓下的一個二踢腳躥到我的窗前,我都想朝下打上幾發閃光雷。人口的密集,讓建築不得不向天空發展。於是,頭上三尺不是神明,而是鄰居。立體空間,需要新的規則;至於那些在街角路邊衝霄而起的煙火,也不過是帶來有時有會兒的歡愉。城市大了,幾點睡的鳥兒都有。聲音的幹擾,並不會像安全那樣畫地為牢,它在肆無忌憚地穿透周邊的窗戶,入了居民的夢鄉。

兩相對照,我不認為放鞭炮是什麼“陋習”。它本不醜,也不陋,無非是被放錯了地方而已。“農曆新年”這幾個字,已經告知我們,炮仗也是一個進城的“農民”。鞭炮禁還是放的背後,是鄉土文明和城市文明的衝突。

其實又何止鞭炮,整個中國人都似乎不適應這個變遷。輕鬆享受著出境遊的新貴國人,歸來之時,手拿肩扛著大包小包大箱小箱,頗有返鄉農民的風采。雖然腰纏萬貫,但靠著大聲喧嘩,不守秩序,舉止隨意等“法寶”,中國人最近還是順利拿下了全球最不受歡迎遊客排名榜的次席。分析之中,最讓老外不解的是,為什麼那麼有錢的人會經常順走廁所的手紙和餐廳的刀叉?

最近都在提城鎮化。有人就提出,重中之重是“人的城鎮化”,或者叫“人的市民化”。一般理解,這個詞寓意,城市化並非隻是人的空間轉移,還要有同等福利待遇的給予。我覺得不妨,再給它增加一層含義,即所有居住於城市中的人,能夠適應新的生活空間和規則。這需要多方的努力,也需要時間的打磨。聽到一些對國人素質的悲憤之言時,我總是很友好地安慰對方:“要寬容,要耐心。你看,我都學會排隊了,還有啥不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