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家的一個老鄰居,晚年得到了一筆“巨款”。確切說是筆房屋拆遷款。至此我才知道,他曾經是天津人。之所以後來他以一張風刀刻畫過的臉告別這個世界,是因為國家政策的調整。1961年1月到1963年6月兩年半的時間裏,全國精簡了職工1887萬人,與此相應,全國城鎮人口共計減少了2600萬。經濟困難,物資短缺,農村成了蓄水池。這個人,屬於其中之一。
周恩來說,下去這麼多人,等於一個中等國家搬家,史無前例。毛澤東談起這件事說:“我們的人民好啊!幾千萬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不是共產黨哪能辦得到?”
時至今日,好多朋友仍會說我:“你真農民!”
剛開始,我接不住這句話。該怎麼回敬呢?指責對方“你才農民”,我肯定不甘心。因為從鄉土來的我,認為這是對幾億人的侮辱;咒罵對方忘恩負義?我又覺得談不上。畢竟大家都不過是升鬥小民,奈何不得大的社會製度。後來,俺一般會笑答:“我確實是農民”。抵擋住“蔑視”,一片笑聲中,我往往感覺自己很心虛:我是農民嗎?
我的農業學曆,相當於小學畢業。此前城鄉學生的假期都截然不同:城裏的孩子放暑假和寒假;而農村的孩子,暑假被拆分成了麥假和秋假,以在農忙時幫助家長分擔點勞動,或許還能為將來成為標準的“莊稼漢”儲備農業知識。1980年代中後期,我已經開始在暑假偷瓜掠棗兒了。農業勞動能力,也最終成了嘴裏的口訣,而非手裏的活計。
我的禮儀常識,猶如幼兒園的娃娃。婚喪嫁娶,是傳統“禮治”社會的核心。它那繁瑣的程序,複雜的舉止,於我猶如天書。為了彌補這一課,我曾饒有趣味地研究起《朱子家禮》。又是查字典,又是對注釋,最終不過落得個不明所以。可對於一個普通的農民而言,這卻是基本的生活知識。
以上這些,恐怕每個從農村走出的人都有同感。可即便如今仍舊在農村的我們的同齡人,也已然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民。生產方式,生活方式,甚至溝通方式,都已經迥然不同。比如最近回鄉,我偶然發現人們已經學會使用“傻逼”這個詞。這種高級文明話,顯然是順著文化優勢的瀑布飄落下來的,它填補了當地語言的一個空白。
所以,我把我的父母一輩,稱作最後一代農民。
四
我決定和我爸我媽聊聊,說說那些陳年舊事。
交談之中,我爸經常笑起來:“現在再說這些,就跟說古一樣了”!他沒吞字,的確是“古”。可這個“古”其實一點都不遠,就發生在過去的幾十年;我則經常感到驚詫,原來很多事,都與所謂的“常識”相反。
發現了什麼呢?
1958年,當地是大豐收,隔年人們卻開始挨餓。我爸的肚皮飽受煎熬,但我媽卻說她能吃上大米。
生產隊,其實很民主。隊長和會計,需要麵對一年一次的“海選”。可它並沒能刹住“吃喝風”。
“文革”中,我爸成了“紅衛兵”,對自己的揭發行為,他懊悔不已。可混亂中,經濟依舊在發展。
改革開放,我想當然地認為製度之變,是個發動機。我爸媽卻堅持技術條件的改善,才是農業進步的根源。
宗教信仰,被看作尋找內心支柱的路徑。可在農村,它在受到歡迎的同時,卻遭遇了最樸素的質疑:聖水能滅害蟲嗎?
……
得知我所做的事,有朋友說,你在做口述史。我覺得談不上。記憶,大多是靠不住的。而曆史,需要確鑿的時空位置。因此,我隻能力圖去還原一些事情。如果說曆史是棵大樹,我不過是撿起了一片樹葉而已。
又有人說,你把它寫成一部農村發展史。實話講,我沒這麼大野心。況且我向來認為,“農村”這個通稱下,實際各地情況千差萬別。讀上一本《鄉土中國》,就以為了解了中國農民,是無知的自大。如果說農村是片林子,我不過是圍著其中的一棵樹轉了幾圈。
還有人說,你這是在揭傷疤。我不回避苦難,也並不掩飾自己對農民的偏護,因為我覺得,那些大的社會變動,像極了輪圓的鞭子,鞭梢兒打人最疼,而農民就處在這個末端。可我也絕不會隱藏農民的缺陷。莫言在《紅高粱》裏稱高密東北鄉“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醜陋、最超脫最世俗、最聖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我的家鄉,在當地也被稱作東北鄉。
其實,我就是想和父母聊聊天。他們享受著老年生活的安寧,也品嚐著兒女在外的寂寞。陪他們吹吹牛罵罵街,順便了解一下何謂“農民”,不是挺好嗎?
我爸說:“操他娘,你知道這一輩兒人是怎麼過來的呀?!”
我的確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