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沒過多久,又有人叫我:“玉瓊,玉瓊,聽見我說話嗎……”
嗬,好輕柔、好悅耳的聲音,宛若雲端傳來的天籟。但,為什麼聽起來也是如此悲傷呢?
我想應聲,可無論我怎麼使勁,愣是牙關緊閉,連半個音都發不出。緊跟著,眼前發黑,周圍一切皆慢慢淡去,意識便再次陷入混沌之中。
噩夢一個接著一個,從娘親死在我身旁,到被張躍新施酷刑折磨,再到元皇後化為厲鬼向我索命,我仿佛在夢裏將這幾年重新過了一遍。
可是,為什麼都是一些可怖不堪的回憶?
強烈的不甘心油然而生,我一遍遍地責問上蒼,為何要如此殘忍地對待我,為何非要奪走我的家庭、我的爹娘,甚至還有我的左手。
直到那一抹天青色的身影緩緩浮現,他將我從地上扶起來,極盡溫柔地擦去我眼中的血汙和淚水,唇畔的笑溫柔得如同三月的暖風。
他說:“別怕,告訴我,你是誰。”
他說:“從今往後,隻要有我所在之處,便是你的容身之所。”
他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
***
不知過了多久,才稍稍恢複了神智。渾身濕膩膩的,像躺在泥漿裏,難受得緊,身子卻分毫都動彈不得。我慢慢睜開眼,頓覺頭痛欲裂,正想伸手揉揉頭,卻發現自己的手被人緊緊地握住。
視線下移,隻見有一人伏在床邊睡著了,不是傅惟又是誰!
他眉心緊鎖,眉宇間是掩蓋不住的疲憊。長如羽扇的睫毛輕輕顫動,仿佛睡得並不安穩。寬大而溫暖的手掌將我的手完全包圍,似是擔心我會隨時消失。
我想叫他,胸腔裏忽然升起強烈的痛癢之意,忍不住一陣猛咳,咳得頭昏眼花,上氣不接下氣,怎麼也停不下來。
他被我的咳聲吵醒,驚喜道: “玉瓊,你醒了?常叔,快去喊大夫!”
我竭力平複氣息,啞著嗓子問道:“咳咳,阿惟,你怎麼來了?”
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如釋重負地笑道:“太好了,終於退燒了。你呀,差點把我嚇死。”
“我……怎麼了嗎?”記憶仍然停留在被劫的那天,我不過是睡了一覺,怎麼連傅惟都驚動了?
傅惟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扶我起來,喂我喝下,溫聲道:“你感染了風寒,風邪入體,引發肺熱,昏睡了整整五天。”
溫水入喉,瞬間舒爽不少。我長長舒了口氣,恍然生出劫後餘生之感。
“那日常叔派人回京急報,說是你被人劫走,下落不明。我立即放下手頭的公務,日夜兼程趕到這裏,好在你平安無事。”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讓我舒服地依偎在他懷裏,輕柔地撫摸我的頭發,聲音之中隱有幾分愧疚,“玉麵雙狐作惡多端,已經伏法。這次是我疏忽了,讓你無端受到傷害……”
“這件事完全是意外,怎麼能怪你呢?咳咳,你這樣貿貿然跑出來,若是讓旁人知道你我的關係,會不會不妥?皇位更迭在即,眼下正是特殊時期,若是京城有什麼異動怎麼辦?”
“生病了還是這麼愛操心。”他氣笑著彈了下我的額頭,溫言寬慰道:“放心吧,我早已部署妥當,如今京城內外盡是我的人馬,諒其他人也翻不出什麼花樣。況且有楊夙和秦虎在,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們會第一時間通知我。我原本打算過完年便來江南找你,現在隻是提前幾天罷了,不礙事的。”
我沉默不語,他雖說得篤定,可不知為何,我的心裏還是隱約有幾分不安。
常叔很快找來大夫,大夫仔細查看了我的情況,複號了好久的脈,才肯定地宣布我已脫離危險。他捋著山羊須,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恕老夫直言,尊夫人的身體狀況本來就不是太好,氣血不足,陽虛火衰,加之常年憂思深重,鬱結於心,髒腑已有損傷。”
傅惟臉色乍變,沉聲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簡單的說,尊夫人今年芳齡二十,可五髒六腑卻好像已有三十餘歲。這種情況極其罕見,在下行醫四十年也隻見過一例。”
“那可有方法醫治?”
“在下醫術鄙陋,不知該如何醫治。不過公子也不用太擔心,此病並不危及性命,況且尊夫人還年輕,暫時不會有礙身體,平日裏多加注意,悉心調理,相信可保三十年無虞。”
“三十年……”傅惟靜默一瞬,溫文道:“我明白,多謝大夫。”
常叔將大夫送走,傅惟坐回床邊,輕握著我的手,微笑道:“玉瓊,不要害怕,哪怕傾齊國之力,我也要將你醫好。聽說江南孟河醫派有一位嶽振先大夫,人稱嶽半仙,我帶你去找他。再不行我們立刻啟程回京,太醫院那麼多名醫,一定有辦法治好你。
“阿惟……”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笑道:“我不害怕,隻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餘生隻有三十年,我也心滿意足了。”
“不行,三十年太短,不夠你我廝守,我要白頭偕老,老到頭發花白,牙齒掉光,連路都走不動了,我還要這樣牽著你的手……”他的聲音微微顫抖,笑容也有些僵硬,眸中依稀泛出黯淡不明的水色,“還是不行,這樣也不夠……這輩子都不夠,我要下輩子,下下輩子……我要生生世世……”
相識五年,他一直都是眾人眼中溫文爾雅、氣度沉穩的晉王,一舉一動無不悠然得體。偶爾薄嗔,偶爾欣喜,也都是收放自如,從未有過如此驚慌失措、六神無主的時候。
恍然間,似有一隻手伸進我的心窩裏,狠狠地掐擰,痛得我幾欲窒息。
我的外祖母五十歲不到便死於此病,她乃是嶽振先的嫡傳大弟子,醫者尚且不自醫,我又如何能奢望長命百歲。
他已經這樣難受,我怎麼忍心再告訴他這些。
我哽咽道:“好,你對我這麼好,我怎麼舍得扔下你,我們一定可以白頭偕老的。”
傅惟俯下身,用力抱了抱我,半晌,深吸一口氣,恢複平靜道:“你剛醒過來,身體還很虛弱,我吩咐廚房準備一些清粥小菜,你多少吃一點,吃完好喝藥,嗯?”
我點頭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