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小姐召老奴進宮,說她十分想念家鄉洛陽,即便不能活著回去,至少也要還葬故土。她自知時日無多,便立下遺書,交由我保管。”
常叔將遺書遞上去,傅惟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著,眼淚打濕了梨花箋,將墨跡氤氳成團。他一字一字地看完遺書,忽然劇烈地抽泣起來,深陷的眼窩中湧出淚光,“不要,不要……”
“不要?”常叔看著他,麵無表情道:“皇上,恕老奴直言,若非您當年見死不救,戚家不會家破人亡。若非您執意要娶小姐為皇後,她也不會遭人毒打。您害得小姐生前受盡苦楚,若連這唯一的要求都不能滿足她,隻怕她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原諒您的。她這輩子已經夠苦了,您就當發發慈悲,讓她回家與父母團聚吧。”
說罷,常叔走上前,試圖將玉瓊從他懷中拉出來。傅惟警惕地推開常叔,將她護得死死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幾近哀求道:“不要,不要帶她走,求求你!”
常叔狠狠捶打傅惟,傅惟也不反抗,生生承受著。常叔怒道:“傅惟,要不是你,小姐怎麼會慘死!你到底有什麼資格說這樣的話!”
兩人拉扯間,一枚溫潤的物什掉落在地。紅瑪瑙圓潤生光,仿若一顆飽滿的紅豆。
“不要……常叔,我求求你,不要帶她走,我真的不能沒有她……”傅惟苦苦哀求,常叔卻無動於衷,堅決道:“不行,這是小姐的遺願,老奴必須替她完成!”
“玉瓊,不要走……”
傅惟抱緊玉瓊,盡管她的身體早已變得僵硬,再也不如從前般柔軟而溫,盡管那光潔無瑕的肌膚早已被大片屍斑占據,他卻像是毫無覺察一般,埋首在她的頸窩裏,哭得泣不成聲。哭聲悲徹雲霄,仿若失偶的孤雁在悲鳴,連天地都為之動容。
常叔罵他,他什麼話都不說,隻是哭,哭得像個孩子。最終,常叔還是將玉瓊的遺體帶出了皇宮。
傅惟將自己反鎖在鳳棲宮中,滴水不沾,粒米未進。任憑群臣如何哀求,他始終恍若未聞。
五日後,他終於走出鳳棲宮。
殿門被推開的一刹那,在場之人全都驚得說不出話——原本風華絕代的新帝,竟變得形容憔悴,兩鬢斑白,仿佛整整蒼老了十歲!
傅惟罔顧身後人的呼喚,一個人向前走,整個人如同一具行屍走肉。他不知道要去哪裏,也不知還有哪裏能去。
秋風掃過,黃葉滿地歸寂。
他忽然停下腳步,望見東宮大門緊閉,驀地想起曾經哪一年的三月,春深日暖,枝頭粉花如繡,花瓣翩躚而落。她站在東宮門口,不敢喚他,隻是遠遠向他微笑,眼波盈盈流轉,美得不似凡人。
五年的光景,短暫如煙花落,卻又漫長似南柯夢。如今夢醒,他仍是孑然一身。沒有她在身邊,他不知該向何處再尋好夢如舊。
呼吸驟然急促,淚水撞出眼眶。他就那麼看著,一動不動,仿佛她從未離開。良久,千言萬語皆化作一聲哽咽般的呼喚。
“玉瓊……”
我曾以為,我能江山美人兩不誤,而後,我贏得了江山,輸了你。
我終於明白,我並不想要皇圖霸業,不想要君臨天下,我想要的一直隻有你。
三十三宮闕,最高不過離恨天;四百四病難,最苦不過長牽念。
從今往後,我住離恨天,我心長牽念。
***
一個月後。江州城。
秋風蕭瑟,攜來透骨的涼意。揚子江浩浩湯湯,江麵上浮著淡薄的霧靄,水色迷蒙如煙。江邊泊著幾艘渡船,旅人行色匆匆。
馬車停在渡頭外。
常叔與幾名隨從正收拾行李,元君意將我扶下馬車,替我係好大氅,道:“就送到這裏吧,我該回去了,否則隻怕傅惟要起疑。你大病初愈,身體還很虛弱,又懷著身孕,一定要多加小心,有空我會去江南看你。”
“謝謝。”我感激地看著他,除了這兩個字,竟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相識至今,他為我做了許多事,不圖回報,而我卻一直在懷疑他的用意,從來不曾以真心對他,現在想來,心裏到底有些愧疚。
“你既認我作義兄,又何需跟我客氣。”江風吹亂他的鬢發,那深亮的眸中難掩一絲落寞。靜默一瞬,他猶疑著開口:“玉瓊,你走之後,聽聞傅惟一夜之間白了頭,連朝政也不想管了,整日呆坐在鳳棲宮。我沒想到其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