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山觀察著小黑馬,他垂著雙眼皮,兩隻大眼睛,呆呆地望著地下,臉上一點反應也看不出來。他小心眼兒裏到底想些什麼?猜不透!一點也猜不透!劉德山恨不得鑽進他心裏,看個究竟。這個平素看起來很聰明、很調皮的孩子,似乎一下子變成呆子、傻子了。怎麼辦呢?這使他很發愁,他沒有辦法,隻好鼓起勇氣說:
“馬瓶兒,那天清早,我回到農場,給你捎的馬蹄燒餅和炸餜子,還買了一包補肚子的丸藥,一聽說你倆跑了,我就到河邊去找。剛下過雨的泥巴地,你倆的腳印清清楚楚的。到了破橋跟前,一雙大腳印折回來,向西走了;你那一雙小腳印呢?我一瞅,那三根木頭搭的破橋斷了,我想:‘壞了,小家夥準淹死了!’那一天,我一宿也沒睡著覺。我覺得我的工作沒做好,對於你,生活上關心不夠,思想教育更不夠,我很對不住你!……你是怎麼想的呢?”
瘸腿叔叔迫切地期待著。小黑馬轉過臉來,翻了他一個白眼,似乎是抗議,又把頭低下去了,仍然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劉德山很失望,心想:
“這孩子沒法教育,這麼頑固!”
可是他仍然耐著性子,一隻手搭在小黑馬瘦削的肩膀上,繼續說下去:
“以後,我到天津來辦事,每一回辦完了事,總要在馬路上到處轉轉,這兒瞧瞧,那兒望望,希望能找到你。今天好容易遇到你了,真把我高興死了,誰想你倒推我一個屁股蹲兒!馬瓶兒,小黑馬呀,你這個小家夥,也知道個好歹嗎?我說了這麼半天,你連一個字也沒有!你是聾了?啞了?傻了?還是個木頭人?”
小黑馬低著頭,下巴抵住胸脯兒,也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似乎他下定決心,死不開口。劉德山越說越氣,真沒見過這麼古怪、這麼別扭的孩子,真是“一根筋”!他控製不了自己,氣狠狠地說下去:
“馬瓶兒,當麵的鑼,對麵的鼓,咱們把話說清楚:你別以為是強迫你做苦工,要找工人,也不找你這樣的!我們農場收留你們這些流浪孩子,是為了改造你們,培養你們。要是打打算盤,我們還賠錢呢,賠老鼻子啦!往後我們還要建設一個大規模的、機械化的農場,也不缺少你這麼個小孩子。咱們把話說明了,你要走就走,隨你的便!你也不用跑,跑什麼呢?我是個瘸腿兒,美國鬼子打在我腿上的子彈,到現在還沒有取出來,我攆你也攆不上!再說,我攆你幹嗎?我能拉住你的胳膊,拉不住你的心呀!……好了,我的話都說完了,你走吧!”
小黑馬也不走,也不動,就像泥塑木雕的一樣。劉德山氣呼呼地搖他,推他,催他快走,他還是那麼個老樣子……
劉德山的心軟了,歎著氣說:“唉,你這孩子,倒是怎麼啦?……”他一隻手摟著小黑馬的肩膀頭子,一隻手托著他的下巴,把他的臉兒抬起來。這時候,他才看見小黑馬的一雙大眼睛裏充滿了淚水,一仰臉兒,就撲搭搭地流了下來,把肮髒的‘水黑臉兒,’衝出兩條白道道。
“哭什麼呢?小傻瓜,”這一說,小黑馬哭得更傷心了,喉嚨裏咯咯地,瘦小的胸脯兒抽得喘不過氣,滿臉的淚給小黑手一抹,弄得五花六道,成了個小花臉兒了。劉德山用手絹來給他擦淚。一麵說:
“好孩子,別哭!你說說,我剛才講的話都對麼?”
小黑馬抽抽噎噎地點點頭。
“你願意跟我回農場去嗎?”
小黑馬又點點頭。
“怎麼你不說話呢?”
“……”
又不做聲了,真別扭!劉德山故意提個反麵的問題:“你還願意做一個逛馬路的小要飯花子?”
小黑馬搖搖頭。
劉德山又好氣又好笑,說:
“一會兒點點頭,一會兒搖搖頭,長了嘴巴是幹什麼的?說呀!你到底願不願意跟我回農場,做一個光榮的小工人呢?”
“……”
“嗯?快說呀!”
“願意!”小黑馬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回答著。
瘸腿叔叔可高興死了,擻著小黑馬,親著小黑馬,嘴裏喃喃地說:
“你這個小蘑菇頭!可把你這兩個字憋寶似的憋出來了!沒關係,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勇敢的孩子,你總歸會明白過來的!好吧,我領你去吃飯,吃飽了飯,咱們去火車站!”
他很費勁地用一條腿站起來,小黑馬可靈活,早一骨碌爬起來,拿上那隻絆了他一腳的手提包。劉德山拉著小黑馬的手,他倆往附近的飯館走去。路上劉德山問小黑馬:
“那天夜裏,你是掉進河裏了麼?”
“可不,差點沒淹死!”
“小黑馬,你坦白地告訴我,高隊長的青布是你拿了麼?”
“什麼?青布?”小黑馬停住了腳,“我見也沒見!”
“不是你拿的,就是大眼猴拿的。”
“我們跑的時候,大眼猴叫我先走一步,他隨後就來,我哪兒知道他搗的什麼鬼!”小黑馬凝著眉毛瞪著眼,氣忿忿地說,“我要拿了隊長的布,叫我不得好死!”
劉德山笑著說:“沒拿就沒拿唄,起什麼誓!我就相信是大眼猴偷的。他跑的時候,對你說了些什麼?”
“別提他了!”
“怎麼?”
“這個壞家夥!再見著他,非跟他拚命不行!”
“為什麼呢?”
這一引起話頭,小黑馬就把大眼猴怎麼鼓動他開小差,到了橋邊,怎麼嚇唬他,後來又見死不救,不願意伸出手來拉他一把;後來,牛大爺又怎麼搭救他……起根到梢說了一遍。隻有看見媽媽和獨眼龍的事沒提,這是他的“秘密”,是他心裏的“一塊病”,是他認為永遠醫治不了的創傷。他不願意提這件事,提了,還不是白搭!可是,雖然嘴上沒提,腦子裏可想到了。一想到這件事,他的心情就沉重起來了,他的嘴巴又封起來了。
劉德山一麵慢慢地走,一麵靜靜地聽。小黑馬的遭遇,引起他深深的同情;同時,一種神聖的教育工作者的責任感,湧上他的心頭。他覺得小黑馬又是個孩子,又不是個孩子。他心裏暗暗地想:
“小家夥不簡單,要想幫助他,教育好他,也不簡單哩!……剛才說得挺痛快,現在為什麼又不開腔了呢?他還有什麼心事呢?”
可是,他沒有再追問下去,他想,急躁了不好,慢慢來吧;因此,就和小黑馬說說笑話,講些有趣的事,到了飯鋪門口,他偷眼一望,小家夥眼睛閃閃發亮,又快活起來了。
進了小飯鋪,劉德山給小黑馬要了一小碟炒菜,四個大饅頭,兩碗湯麵。小黑馬餓壞了,瞧見端上來一碟油鹵鹵的炒肉片,顧不上拿筷子,就用小黑手抓來吃,瘸腿叔叔忙說:
“你急什麼呀,慢慢吃嘛,又沒有人搶你的!”
可是小黑馬慢不了,吃湯麵,把嘴唇燙了泡,“上膛”燙起一層白皮,燙得舌頭也麻了,眼淚也出來了,那個饞樣兒,真把瘸腿叔叔笑壞了。
什麼都吃光,小黑馬還說沒吃飽。要求再來點什麼。
瘸腿叔叔再也不給他吃了,還講了一個故事,說:從前有個偉大的詩人,家裏很窮,餓了幾天沒吃飯,他的朋友很同情他,給他送了二斤牛肉,他餓急了,一下子都吃光,就撐死了。
小黑馬順從地不再要東西了,他把碟子碗兒打掃得一千二淨,明光鋥亮,快可以照鏡子啦。這一頓飯,吃得他出了一身大汗,立時覺得頭不沉了,腳不重了,渾身輕快,精神抖擻……
小黑馬搶著替瘸腿叔叔拿著帆布提包,他倆有說有笑,高高興興地回到農場。
農場門口的崗哨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撤掉了!
一走進圍堤缺口,小黑馬更驚奇地看到:那許多被台風刮倒的小樹都扶正了,長了許多小葉兒。雖然因為深秋天氣,小葉子變得斑斑駁駁的,不時被風吹得輕輕飄落下來,樹枝兒卻迎風立著,抖動得很有精神。
“劉叔叔,這是咱們以前栽的小樹苗嗎?”小黑馬懷疑地問。
“怎麼不是!大夥兒把它救活啦,費了很大的力氣呢。”
小黑馬心裏很慚愧,對於自己以前的那些調皮搗蛋的行為,感到很害臊。
再往前走,小黑馬興奮得跳起來了。想不到就在以前他們拾掇破磚爛瓦,長著荒草,蹲著蛤蟆的地方,矗立起一排排的新房子!新房子雖然沒有最後完工,房上房下,還有不少工人叔叔在工作。青年隊隊員們給他們當助手,做雜工,也都在跑來跑去地忙活著;可是門窗玻璃都裝好了,看起來,已經是個像樣的房子啦!
那些隊員們發現小黑馬,都很意外。有的高興地喊叫起來:“看,小黑馬回來啦!”“小黑馬,到我們這兒來吧!”“小黑馬,瞧瞧咱們的洋房子,多闊氣啊!”
為了回答這些友好的呼喚,小黑馬對他們笑著,點點頭。可是,他忽然聽到有兩個孩子說俏皮話:
“喝,‘白吃飽’來啦!”
“這倒好,餓肚子的時候他跑啦;蓋好洋房他來啦!哼,臉皮兒倒怪厚!”
小黑馬偷眼一看,見是二小子和孫小寶,兩個人合抬了一副土筐,一邊走一邊說。小黑馬又是氣,又是臊。要是在往常,他會衝過去,和他們鬧一架,“你才是‘白吃飽’!”“你才臉皮厚,你臉皮比城牆還厚!”可是這一回,自己沒理,作了丟人的事,抬不起頭,張不開嘴,還說什麼呢!他沉默著,臉兒憋得通紅,睜大了眼睛,使勁瞪他們,心裏說:“哼,你們別美,我幹起活來,比你們強!”
可是白瞪了半天,他倆理也沒理,抬著土筐,學著大人的樣兒吆著號子,哼唷——咳唷地走了個快。
小黑馬氣得鼓鼓的,連額角上的一塊疤都氣紅了,歪著脖梗子,不說一句話,心裏覺得很別扭。
大概劉隊長什麼都知道了,低聲對小黑馬說:
“小夥子,隻要你好好勞動,就不怕別人說閑話,可不要和人鬧意見!”,他又大聲說,“孩子們,小黑馬回來是好事,誰也不許說怪話!”
二小子扭過頭來,作了個鬼臉兒。
劉隊長把牛牛叫過來,叮囑說:
“你倆是老夥伴,還編在一個組裏吧!你是組長,要多多幫助他!”
劉隊長看到兩個小朋友站到一塊兒,馬上現出了明顯的對比:小黑馬比以前更黑更瘦了,樣子很狼狽;牛牛可吃得滿麵紅光,精神飽滿……,他不知不覺對小黑馬更加憐憫和同情,對自己工作上的疏忽更感到不安。
牛牛拉著小黑馬的手,親熱地說:
“你願意幹什麼活呢?我們這個組裏,有抬土的,有挑水的,有給瓦匠師傅抬泥的。……”
小黑馬氣還沒有消,急躁地打斷他:“別囉嗦了,我們倆就抬土筐!”
“好吧。”
“給你,”小黑馬一下從腰裏扯出一雙拴在一塊兒的新鞋,丟在地上,又把身上穿著的夾襖扒下來,塞給牛牛,帶氣地說:“對不起,穿髒了,以後給你洗洗!”說著,搶過牛牛手裏的扁擔,一迭連聲地催著:“走吧走吧,快!”自己先一步地走了。
牛牛鬧了個瞎子相麵——摸不著頭腦,小黑馬為什麼生氣呢?衣裳鞋子又是從哪兒來的呢?……他望望劉隊長,莫名其妙地說:“怪,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劉隊長可摸著小黑馬的脾氣了,微笑著說:
“沒什麼事兒,別管他,你倆去幹活吧!”
小黑馬好勝心強,英雄勁兒一來,就像屁股後麵著了一把火。
他和牛牛抬筐,總嫌裝得少,走得慢。
牛牛當了小幹部,像個大人似的,說:“少裝點吧,小心壓壞你了!”
小黑馬說:“我是豆腐做的麼?”
牛牛說:“走慢點吧,小心摔交!”
小黑馬說:“我是瞎子、瘸子麼?”
牛牛說:“咱們細水長流呀,不能今天楞幹一氣,明天累趴下了。……”
小黑馬不耐煩了,粗聲粗氣地說:“別囉嗦啦,你瞧,人家又抬了一筐!”
小黑馬這麼一咋唬,大家都緊張起來了。
有一回,小黑馬和牛牛抬著一滿筐土,攆上了二小子和孫小寶。小黑馬瞧見他們隻抬了半筐土,調皮地眨眨眼,就來了一段數來寶:
“竹板大,竹板小,沒有竹板我使嘴敲。前麵好漢是哪一個,原來是二小子和孫小寶。聽說你倆好勞動,抬起土筐像賽跑。我白吃飽,仔細瞧,看看你倆抬多少。啊呀呀,說是一筐還不滿,說是半筐也不到!你說我的臉皮厚,我看城牆比你臉皮還要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