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大眼猴從農場逃跑出來以後,直奔天津衛。他哪裏有什麼做買賣的表哥,這都是為了鼓動小黑馬開小差,順口瞎編的。

到了天津,他就跑到一個叫王大傻的家裏找李三麻子。那王大傻是三麻子的把兄弟,三麻子當不成乞丐頭,就和王大傻合夥,在他家的地窨(yìn)子裏,秘密地開了個賭博場,專門吸引附近一些不三不四的壞人,在地窨子裏推牌九、打麻將、抽大煙……幹壞事兒。大眼猴來了以後,三麻子很高興,叫他白天出去偷東西,晚上,就給那些賭鬼、煙鬼提茶壺,跑跑腿兒。大眼猴覺得在這兒不用勞動,又不要學習,也用不著什麼批評檢討的,倒怪“自在”。

有一天,大眼猴正在街上逛遊,忽然聽見有人喊他:

“大眼猴,大眼猴!”

大眼猴回頭一看,原來是小黑馬的媽媽。她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夾襖,青夾褲。以前腦後吊著個蓬蓬亂亂的“纂(zuǎn)兒”婦女的發髻。也鉸掉了,頭發剪得齊齊整整的,上上下下,弄得幹淨利灑,一隻手提了個大包袱,一隻手托著四串冰糖葫蘆,在向他點頭招呼。大眼猴心裏暗暗想:“奇怪,這娘們變了!”就隨口問道:

“周大嬸,多日不見了,你如今在哪兒幹事由呢?”

大嬸子笑嘻嘻地說:“我在被服廠幹活,給人做棉衣。你如今在哪兒呢?”

“我在農場。”大眼猴厚著臉皮說。

“你長生兄弟呢?”

“也在農場呀,我倆一直在一塊兒。”

大嬸子知道兒子的下落非常高興,就說:

“來我家坐坐吧,來吃冰糖葫蘆吧!”

大眼猴應著,他倆一前一後,轉了個彎兒,來到一家朝南的兩間小屋門口。那裏麵的一小間,窗戶支了起來,窗口的架子上,擺了許多紙煙,大嬸子的丈夫——獨眼龍周寶成坐在窗口賣紙煙。大眼猴一看見他,就低聲問:

“周大嬸,我聽說周大叔不是給他們抓起來了嗎?”

“是啊。判了八個月的徒刑,放出來了,”大嬸子微笑著,臉上露出掩飾不住的喜歡,“你看他現在多老實,不打人,不罵人,酒也戒了,連紙煙都不抽了,成天守著這個小攤子做買賣,有多好,真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啊!要是早改過來,我家長生也不會跑出去要飯!這可憐的孩子,受了多少罪啊……”

周大嬸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她趕快讓大眼猴在外屋坐下,拿冰糖葫蘆給他吃;又打開那個大包袱,原來是躉(dǔn)的貨,一條條的紙煙和一包包的洋火,都捧到裏間,然後走出來問:

“大眼猴,你們是在哪一個農場幹活呢?”

“在蘆台國營農場。”

“哦,原來你們是在蘆台國營農場啊!”

“是啊,我們在農場的青年隊裏於活。”

“那可好。青年隊就是在我們被服廠定做的棉衣。今年你們都能穿上三麵新的棉襖棉褲啦。你長生兄弟長高了麼?身子骨結實麼?”

“長高了,比我隻矮這麼一點兒。大嬸子,我告訴你個話兒,你可別著急。長生兄弟病了,病得挺厲害!”

周大嬸一聽,可就是非常著急,忙問:“什麼病,要緊不要緊?”

“這病啊,叫個什麼‘胡拉拉’,肚子疼的要命呢。”

“那怎麼辦?我能去看看他麼?聽說坐一個多鍾頭火車就到了。”

“你不用去看,下了火車還要過幾道河,走很遠呢。他現在已經好些了,就是沒錢花,農場吃得很苦,常吃不飽。他現在可瘦呢,瘦得一把骨頭。”

當媽媽的一聽,眼淚就止不住地淌下來了,越擦,越往外湧。大眼猴心裏可樂了,他說:

“大嬸子,最好你給他捎幾個錢,讓他好好養病,明天我就回農場,可以給你捎了去。”

“好!”周大嬸一扭身回到裏屋,和她丈夫嘁嘁喳喳商量去了。

大眼猴吃了人家兩串糖葫蘆還不夠,趁主人不在,他自己動手,又拿一串吃起來,一麵吃,一麵東張西望。這屋子雖然小,可是收拾得一千二淨,窗台上還養了一碟子綠蔥蔥的蒜苗兒,小桌子上擦抹得一點塵土也沒有。忽然,他一眼望見桌子上放了個眼鏡盒,他放下糖葫蘆,輕輕地打開眼鏡盒,裏麵是一副老花眼鏡,這眼鏡是周大嬸戴的,她每天給被服廠做活,不戴上這副眼鏡就看不清。大眼猴可不管人家的死活,他心想:

“這玩藝兒還能值幾個錢。”就偷偷把眼鏡裝在自己口袋裏,仍然把眼鏡盒蓋好,還得意地想:

“不到用眼鏡的時候,你總想不起打開盒子看看,嘿嘿!”

他又拿起糖葫蘆大吃大嚼,好像沒那回事似的。

周大嬸出來了,賠著笑臉問:

“大眼猴,你明天回農場麼?”

“我不是說過了,明天早車就走!”

“你和我家長生是在一個隊裏麼?”

“不在一個隊,我怎麼知道他生病?”刁鑽的大眼猴心裏想:“這娘們還不放心哩,我得拿拿她。”說著,站起身就走,嘴裏說:“我還要給農場買好些東西,忙著哩,咱們回見!”

周大嬸著急地拉住他:

“別忙呀,你這是怎麼著啦?說走就走!你和我家長生也是患難兄弟,你就一點也不關心他?”

“不是我不關心他,是怕你大嬸子信不過我呢!”狡猾的大眼猴索性說穿了,故意激她。大嬸子忙說:

“哪能信不過你呀!實在是……唉,攢一點錢不容易!”她掏出一大疊用猴皮筋捆好的小票子,說:“這是十萬塊錢這是幣製改革以前的數目,相當於如今的十元。人民幣,是我和他爹攢了四個月才攢下的,托你捎給我家長生,叫他好好養病。你點點數吧。”

“不用點,錯不了,我保證給你捎到!”大眼猴把錢收了起來。周大嬸又叮囑說:

“告訴我家長生說,如今他爹轉變了,變好了,要不,哪舍得掏出這些錢呢。叫他別再和老頭子鬥氣啦,收到錢,趕快給家打個信!……”

大嬸子嘮嘮叨叨說了許多,大眼猴哪裏聽得進去,哼哼哈哈地應付一陣,就帶著這一筆款子和那副眼鏡,到小白樓下館子,大吃八喝去了。

小黑馬可苦了。

他到以前住過的小店,沒有找到大眼猴;‘到勸業場、三不管、小白樓……也沒有碰見他。要飯又很難要,人們總說:

“怎麼現在還有要飯的!”

“小夥子,不瘸不瞎,為什麼不勞動呢?”

“到農場去吧,那兒有活幹,有飯吃,不比要著強!”

小黑馬可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說。牛大爺給他的餑餑早吃完了,嘴巴又不能掛起來,天氣又一天天地冷了,他把老頭捎給牛牛的夾襖穿上,也不頂事。每到夜裏,他像個小狗似的“臥”在人家屋簷底下,冷得直打哆嗦。……

有一天清晨,無情的露水打濕了他的單薄衣裳,把他凍醒了。他忽然想起了媽媽,一想起親愛的媽媽,心窩裏就熱乎乎的。

“不論怎麼著,也得去看看她!”

一想起這個念頭,全身就像著了火,馬上往家裏跑,忘了餓,忘了冷,跑呀跑的跑出了一身汗水。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他不走了。他躲在一根電線杆的後麵,遠遠地望過去。支起的窗口後麵擺列著一排排的紙煙,卻不見一個人影兒。等了一陣,窗外來了一個人,窗口也出現了他那一隻眼的後爹。小黑馬想起他以前發酒瘋,拿著棍子打他娘倆的情形,心裏冒火,暗暗罵道:

“還賣紙煙呢,老不死的獨眼龍!”

忽然,外屋的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女人走了出來,又反身把門帶上。她穿著灰夾襖,青夾褲,剪發頭,手裏拿著一個飯盒子,蹙(cù)著眉,一臉的憂愁,低著頭走過來了。呀,這是媽媽麼?是她,可又不像她。小黑馬的心咚咚地跳著,他的感情很複雜:又想迎上去,投到媽的懷裏,痛痛快快哭一場,讓眼淚把這幾年的痛苦、委屈衝洗幹淨;又想遠遠地逃走,逃到深山野林裏,一個人也不見。既然媽和獨眼龍“相好”了,不要兒子了,兒子還要媽作什麼……一霎時,兩種矛盾感情在他小心眼裏交織著、激戰著。他臉色煞白,呼吸急促,貼著電線杆一動也不動,也不知道該怎麼著好了。……

媽邁著小碎步,悶著頭,竟從他的旁邊擦身而過!

“是她沒有看見我呢,還是故意不理我呢?”小黑馬望著她的背影,痛苦地想,兩隻光腳板,不知不覺跟著她。跟她走到電車站,看見來了一輛藍牌電車,看見她隨著一些人擠上電車;上了電車,她似乎還朝這邊望了望呢,難道她睜著兩隻大眼睛,竟沒有看見自己的兒子麼?

小黑馬望著那輛越走越快的電車,呆呆地站了好久,過路的人撞了他一下,他才慢慢地走開。走呀走的,腳步子越走越重,腦袋瓜子越走越沉,身上還一陣陣地打寒戰,糊裏糊塗走到海河邊上,揀了個有太陽又不惹眼的角落,躺了下去。……

小黑馬不知睡了多久,做了許多怪夢。夢見獨眼龍拿著個大粗棍子打媽媽,媽倒在地上,披頭散發喊救命。小黑馬躲在窗戶外麵,看得真真的,這一下,肺都氣炸了,一個猛虎撲食竄到他跟前:“哼,小時候你打我們,現在,我長大了,也得揍你幾下!”劈手奪下棍子,一棒打下去,獨眼龍就倒下;再打,不動了,他變得軟個囊囊的。“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把他打死了?”丟了棍子,用手一摸,哪裏是什麼獨眼龍,原來是一條口袋,口袋裏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的是什麼。心裏疑疑惑惑,打開口袋一看,哎喲喲,滿滿一口袋大紅棗!呀,有了這一口袋大紅棗,幾天也不得挨餓了!吃吧吃吧,正吃得高興呢,忽然一個青麵獠牙的惡鬼跑來,喊著:“沒出息的小花子,敢偷吃我的棗,我揍死你!”壞了,給人家看見了,快跑吧!可是心裏想跑,兩隻腳卻好似釘在地上。兩個肩膀給惡鬼抓住了,還搖晃著;搖著搖著就搖醒了,醒了還覺得有人在搖他的肩膀,還聽見說:

“……你怎麼睡在這兒呀?!”

小黑馬睜開了眼,明亮的陽光照得人眼花,定睛一看,那個搖他肩膀的不是別人,原來是農場的隊長劉德山。

小黑馬腦子裏立刻閃出大眼猴的話:“槍斃……徒刑……”他的心被恐怖抽緊了。要快快跑,快快逃,給他抓住可了不得!反正他是個瘸腿兒,跑開了就攆不上的!這樣想著,他像是觸了電似的一骨碌爬起來,瘸腿兒趕忙拉著他,吃驚地說:“馬瓶兒,你要幹嗎?……”小黑馬不顧一切地猛然一推,瘸腿兒不提防,給他摔了個屁股蹲兒。小黑馬脫了身,撤丫子就跑。誰想瘸腿兒在地上放了個帆布提包,小黑馬心急慌忙沒瞧見,給它絆了個“狗吃屎”,鼻尖兒撞進小泥坑裏。唉,咳!這一下可完了。……

沒想到瘸腿叔叔倒過來扶他,還親切地說:

“看你這孩子!摔著哪兒了?痛不痛?”

他把小黑馬扶起來,拉他靠著牆根,兩個人一同坐下;又取出個手絹,擦著小黑馬的鼻子,一麵說:

“瞧你,成了個黑鼻子貓兒了!咱倆坐在這兒談談,可以嗎?”

小黑馬擰著脖子,別轉臉,一句話也不說。

劉德山自從發現小黑馬和大眼猴逃跑以後,覺得沒有完成黨交給他的任務,心裏感到非常難過和不安。他想到大眼猴的出身、曆史、遭遇和一貫表現,改造他要比較困難些,他開小差還不奇怪;可是小黑馬的逃跑,卻出乎他的意料。這孩子已經有了初步的、而且是很大的轉變,如果自己的思想教育工作抓得緊,不在農場最困難的時候,把他丟在帳篷裏,讓他天天接受大眼猴的壞影響,他是不會逃跑的,是一定能夠變好的。因此,當他這一次遇見小黑馬的時候,特別高興。盡管小黑馬一見到他就要逃跑,盡管小黑馬推了他一個屁股蹲兒,他還是有信心能夠把這孩子引導到光明的正路上去。他心裏想:“解決思想問題不能犯急躁,要耐心些哩!”於是,他和藹地說:

“小黑馬,你為什麼要跑呢?是嫌咱們農場的生活不好嗎?……咱們農場是新建設起來的,白手起家,當然要苦些。以後一天天建設好,生活一定會改善的。人要向遠處看,亮處走,你說對嗎?”

小黑馬還是不言聲。

“你們都是苦孩子,舊社會對你們不負責任,讓你們流落街頭,尋吃討飯,餓死凍死也沒人管!現在是新社會了,人人都要勞動,人人都有飯吃。政府花很多錢把你們安頓在農場,又叫你們學技術,學文化,往後都培養成有用的人才,有多好呢!政府哪點對不住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