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以後,小黑馬有了很大的改變。他和牛牛賭著氣,摽著勁,一勞動總要搶在頭裏。學習上也很好勝。新來的陳老師常誇他聰明。越誇他,他越用心。同時,“哼哈二將”拆散了,他在組裏孤掌難鳴,調皮不起來,也就和大家打成一片了。瘸腿叔叔看他進步很快,特別喜歡他。每天晚上,這位隊長,拐著腿到帳篷裏串門兒,講故事,總喜歡坐在他的鋪上,聊一會兒;看見小黑馬新發的褲子扯破了,就把自己的一條單褲送給他。小黑馬晚上睡覺最不老實,常常拳打腳踢,把毯子壓在身底下,露著光溜溜的身子。劉德山每天夜裏提個馬燈來查哨,總要像個媽媽似的,將小黑馬身底下壓的毯子輕輕抽出來,給他蓋好。
誰想小黑馬好了一個時期又出了岔兒。
這一回是挖坑栽樹,要挖一尺多寬的直徑,兩尺多深的坑。小黑馬使喚的钁頭很糟糕,把子又粗又長,钁頭可是很鈍。也不知道是他不會使喚這玩藝兒,還是土硬,一钁頭打下去,震得手都麻了,可隻是崩起核桃那樣大的小土塊。忙了半天,手上打了幾個泡,才挖了五個樹坑。回頭望望牛牛,他的钁頭揮得很輕巧,看起來就像玩似的,一點也不費力,已經挖了十幾個坑了。小黑馬賭氣地把钁頭往地上一扔,氣呼呼地嚷起來:
“我不幹啦!你們的钁頭都好使,偏偏給我這麼一個沒牙的老家夥!”
“得了,怨你自己不會使喚,”牛牛笑他說,“拉不出屎來怨茅廁!”
“你要那麼說,有本事你跟我換換!”
“我沒本事,我不跟你換!”牛牛作了個鬼臉兒。
瘸腿叔叔說:“牛牛,你在鄉下幹過活,小黑馬可沒使喚過钁頭,你跟他互助互助,換了吧!”
牛牛不樂意,噘著嘴,可是到底換了。
小黑馬才一拿起牛牛的钁頭,覺得果然好使,可是幹了幾下,還是覺得挺重;而且越來越重,手上磨起的泡怪疼。看一看,不光牛牛遠遠地趕到頭前了,而且,幾乎所有的隊員都比他挖得快,挖得多。
“怎麼辦呢?钁頭也換過來了,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懶洋洋的小黑馬把那钁頭高高地舉起,輕輕地放下,心裏想著:“唉,反正是落後了,反正是背烏龜了……”
終於,他丟了牛牛的钁頭,坐在地上,兩隻手捂著肚子。瘸腿叔叔跑過來,關心地問:
“小黑馬,你怎麼啦?”
“我……我肚子疼!”
“疼得厲害麼?”
“嗯……哼……哼!”
瘸腿叔叔慌了:
“我昨天沒有去看你們,一定晚上沒蓋好,著了涼。怎麼辦呢?到衛生所去看看吧!”
“不!”
“去,看看病,吃點藥就好啦!”
“不,不,我不去!”
“為什麼不去?”
“肚子疼,走不動!”
“來,好孩子,我扶著你走。”瘸腿叔叔熱心地拉他起來。
“哎喲——”小黑馬呻喚起來了。
瘸腿叔叔可真急了。“該不是得了霍亂吧?剛才還好好的,這一陣工夫就疼得這麼邪火!”這樣一想,他可就更加堅決地要小黑馬看病了。
“小黑馬,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去請醫生來。要不,我背你到衛生所。”
小黑馬嘴上哼著,肚裏暗暗好笑:“瘸腿兒,嘻嘻,你還背我呢!”他知道瘸腿叔叔有個牛脾氣,說到哪兒就做到哪兒,不含糊,就哼著說:
“不要你背……哼哼……我自己慢慢走吧……”
於是瘸腿叔叔攙著他,慢慢往衛生所走去。
走著走著,小黑馬忽然看見遠處一棵老楊樹底下,有兩隻黃褐色的野兔兒在跑著玩。前麵的一隻,抓抓耳朵,直起身子,回過頭去,用它火一樣紅的眼睛,瞅著它的夥伴兒;後麵的那一隻,抖動著三瓣瓣嘴巴,不慌不忙地一麵走一麵聞著地,顯出滿不在乎的樣兒,真好玩極了!小黑馬的眼睛亮起來了。兩隻野兔兒!很不容易碰見咧,要能抓到一隻有多好啊!他慌忙往老楊樹那邊跑去。
“別跑別跑,小心摔倒!”瘸腿叔叔在後麵大聲喊起來。
小黑馬這才想道:“哎呀,我不是病著麼?不是肚子疼著麼?唉!”他隻好放慢腳步,瘸腿叔叔一拐一拐地攆上他,說:
“你跑什麼呀?”
“我……我想拉屎。”
“忍耐一點吧,馬上到了。我不是講過嗎?隨地大小便,太不講衛生啦。”
小黑馬隻好點點頭。扭過臉兒偷偷望一望,兩隻小野兔還在那兒呢,真可惜!
他們終於來到衛生所。
小黑馬自小沒有看過病——長年四季挨餓,有病也得挨著,死了也沒人管。他走進用席片臨時蓋的衛生所,看見一些男同誌,女同誌都穿著白衣裳走來走去,還有一股從來沒聞見過的藥味兒,覺得很新鮮。
他們坐在外麵的一間候診室裏等著,小黑馬低聲問瘸腿叔叔:
“劉叔叔,他們穿白衣裳幹嗎呀?”
“是講究衛生哩。”
“為什麼講究衛生要穿白衣裳呢?”
瘸腿叔叔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就聽見有人喊:“馬瓶兒!誰叫馬瓶兒?”
“到你了,快去!”瘸腿叔叔推他。
小黑馬這才想起是叫自己的名字,自從那天瘸腿叔叔“蹬雞”的時候,隨便給自己起了個名字,總也記不住,老忘。
小黑馬不安地走到裏間屋,一個穿白衣裳的老醫生叫他坐下,問他說:
“你哪兒不舒服呀?”
“肚子疼。”
“拉的巴巴是幹的還是稀的?”
小黑馬心想:有病,當然不應該拉幹的。就說:“是稀的,稀溜溜的,好像麵湯一樣哩!”
“一天拉幾次?”
“二十多次。”
老醫生嚇了一跳:“真有二十多次嗎?”
“就是的。”
“有膿有血嗎?”
“有的。”
小黑馬說溜了嘴,就胡說一氣,卻見老醫生皺著眉,搖搖頭,好像他自己害了牙痛哩。他說:
“好,我給你檢查檢查。
他從一個瓶裏取出一隻細細的玻璃管,甩一甩,又用棉花擦擦,叫小黑馬張開嘴,把那細玻璃管插在他舌頭底下,說:
“閉上嘴,別咬,別說話!”
小黑馬心裏想:“壞了!這小玻璃管能知道有病沒病,要是檢查出沒有病可怎麼辦呢?”剛才順口胡扯,撒了一大堆謊話,好像越說得厲害越過癮似的;現在可抓瞎了,沒有招兒了!正心慌呢,忽然摸著口袋裏有一根洋火棍,這是那天燒蛤蟆吃的時候留在口袋裏的。哈,有辦法了!他趁老醫生伏在桌上寫字的機會,偷偷用洋火棍輕輕地捅自己的鼻窟窿眼兒,捅得怪癢癢的,果然——
“啊——嚏!”打了一個大噴嚏(pēn tì)。這一個噴嚏不要緊,玻璃管就飛出去,落在地上了。
老醫生嚇了一跳,連忙往地上找,可是玻璃管已經打成幾節子了。老頭兒非常生氣,氣得胡子都撅起來了。
“看你這個壞孩子,把我的體溫表打碎了!這是今天才從天津買來的,很不容易買到的,多可惜啊!你怎麼不小心……啐!”
小黑馬肚子裏笑死,嘴上抱歉地說:“要打噴嚏,忍不住呀!你老人家要打噴嚏,能憋住嗎?”
老醫生想了想,不生氣了,還說:
“對不住,我錯怪了你!孩子,躺在這兒,把褲帶解開!”
小黑馬依從地躺到一個窄窄的床上,心神不定地想:“這又是搞什麼花樣呢?”原來老醫生要按按他的肚子,還問:“這兒痛不痛?”“這兒呢?”小黑馬就亂說:“這兒很痛!”“這兒痛得很!”“這兒也有點痛。”“哎喲喲,這兒疼得厲害呢。”……
檢查完了,老醫生批了紙條,叫他到藥房取藥,又給了他一個紙盒,叫他明天一定把大便送來檢查。還說:要吃病號飯,好好休息。小黑馬鬆了一口氣,偷偷把紙條扔掉,走了出來。
瘸腿叔叔看見他,忙問:
“醫生怎麼說?要緊不要緊?”
小黑馬一本正經地說:“醫生說了:一定要吃病號飯,還要多多休息。”
“哦!藥呢?”
“沒有給藥,大概休息休息就好了。”
“怎麼能不給藥?不吃藥怎麼會好呢?”瘸腿叔叔著急了。
這時梳著兩個小辮子的護士喊著:“馬瓶兒!……馬瓶兒!一看見小黑馬,就怪他說:“你怎麼把藥方丟在地上?幸虧我給你拾來了,快去取藥吧!”
小黑馬心裏暗暗地埋怨:“咳,這個多事的、討厭的小辮子!”
領來藥,瘸腿叔叔把小黑馬一直送進帳篷,強製他吃了一包藥,看他躺下,又幫他蓋好毯子,叮囑再三才走了。
中午,炊事員王伯伯給小黑馬端來了病號飯,他以為是細麵條咧,沒想到是稀溜溜的稀飯,外帶一小碟鹹菜。小黑馬噘著嘴說:“怎麼盡給吃稀的啊?”
“隊長說了,拉肚子不能吃幹的,也不能吃油葷,你將就點吧!”
“就是稀的,也得叫人喝飽呀!你再給送兩碗吧!”小黑馬苦著臉說。
“不行,孩子,隊長安頓過,拉肚子不能多吃,餓著點,好得快!”這位王伯伯態度很和氣,行動很堅決,說完,就揚長走了。
倒黴,兩碗稀飯一喝下肚就沒影了!
小黑馬睡了一覺,醒過來,帳篷裏悄沒聲兒的,一個人也沒有,覺得非常無聊。忽然,他想起了小野兔,興許那兩個小東西還在那一帶吃草呢,興許兔兒窩就在那棵老楊樹的樹窟窿裏呢……想到這兒,他馬上跳起來,穿好衣服,跑到剛才看見兔子的地方。兔子可不見了,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可是這時,他聞到一股股的香味,這香味啊,聞得人真要流口水呢。哦,想起來了,隊長昨天早上宣布過,上級慰勞青年隊一口大肥豬,昨天晚上還有人聽見殺豬的聲音,八成是燉豬肉哩。他順著香味不知不覺走到夥房,王伯伯正在水桶跟前,低著頭洗白菜。小黑馬偷偷溜進夥房,裏麵一個人也沒有,那香味正是從一口大鍋裏冒出來的。鍋裏的豬肉煮得油鹵鹵地翻上滾下,小黑馬又餓又饞,一眼看見有幾塊籠屜布在繩上晾著,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一塊籠屜布,撈了一兜肥豬肉,揣進懷裏。他躡手躡腳溜出夥房,回到宿舍,用手抓著大吃一頓。那肉還沒有燉好,肉皮還硬邦邦的,小黑馬哪裏顧得了許多,又怕有人來了撞見。就狼吞虎咽,吃了個一千二淨。
這一下,可壞了,小黑馬假病成了真病——肚子疼得擰繩子,一上茅房就出不來,剛出來又要進去,這一夜可當真拉了二十多次。暴風雨
在小黑馬生病的期間,瘸腿叔叔對他的照顧可甭提有多好啦。白天,給他端水端飯,問寒問暖;夜裏,提個馬燈,不定看多少次。有一回小黑馬竄稀。憋不住,拉了一褲兜稀屎,臭得要命,瘸腿叔叔趁他睡著了,悄悄把臭褲子拎到河裏洗淨,給他拿回來了。小黑馬心裏很感動。這苦孩子,九歲上死了爹;十歲上,媽媽帶著他和小妹妹改嫁;沒半年,他就從後老子的拳頭底下逃出來,過起流浪生活來了。什麼拾破爛呀,撿西瓜子呀,到碼頭上扛麵口袋呀,到大街上賣報紙呀……糊裏糊塗混了二年多。後來,拜了個師傅,就當起小要飯花子了。這些年來,有誰疼過他,愛過他,這樣誠心誠意地照顧過他呀!因此,當小黑馬睜開眼,看見棠梨臉兒的瘸腿叔叔坐在他床前,手裏拿著洗淨的褲子,笑眯眯地說:“穿上吧,別光屁股了!”他小心眼兒裏猛然感到一陣熱,半天說不上個話。他依從地穿上褲子,蓋好毯子,卻忍不住抓著瘸腿叔叔的手,好奇地問:
“劉叔叔,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
這一問,可把劉叔叔問傻了。
“不為什麼呀!”
小黑馬固執地問:
“不為什麼,那為什麼還對我這麼好呢?”
“哈,你這小鬼,真是刨根問底!你是建設社會主義的小工人,我哪能不愛護你呢!”劉叔叔點著小黑馬的鼻尖兒笑了,露出一排齊整的白牙。他撫摸著小黑馬密密的、黑黑的短頭發茬(chá)子,想了一想,又說:
“唔,這大概也是在部隊裏養成的習慣哩。小黑馬,你要知道,在我們解放軍裏,班長都要照顧戰士,老戰士都要愛護新戰士,大家都像一家人似的那麼親,因為我們都是階級弟兄嘛。哦,小黑馬,你爹蹬的三輪是你們家自己買的嗎?”
小黑馬搖搖頭:“我家窮死了,還買得起三輪兒!”
“著啊,過去,你爹蹬三輪,要給車老板交租車費,受車老板的剝削;我爹是種地的,要給地主繳租子,受地主的剝削。現在,你是個沒爹的孤兒,我也是個沒爹的孤兒,咱倆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啊,我哪能不對你親呢!我十歲上死了爹,就給地主家放牛,牛不好好吃草,地主也要打我。後來,我長到你這麼大,一賭氣,把地主的牛推到山崖底下摔死,就投了解放軍。我們班長待我好得不能再好了,比我對你還要好得多的多!現在,我雖然殘廢了,離開了部隊,可是,我還是個戰鬥員——生產戰線上的戰鬥員,我還得保持我們部隊的光榮傳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