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兒,他住了口。也許是他所熱愛的部隊生活,引起他的留戀,也許是新的建設事業,鼓舞著他的心,他沉默了半天,隨後,望望小黑馬黑黑的,瘦瘦的小臉兒,歉然地說:“你這回生病,都怨我不好,那天晚上很冷,我沒有給你們蓋被子,準是把你凍著了,才生了這一場大病……”
小黑馬聽得臉直發燒,又羞又愧,不能不打斷他:
“劉叔叔,你別說啦,這都是……都是……”他想說又不好意思說。“都是為了裝病,為了偷吃豬肉…”這像話麼?怎麼好意思說出口呢?於是他就含含糊糊地說:
“都是怨我自己不好,該打屁股哩!我病好了,一定加油工作,努力學習,聽你的話,這你就喜歡了吧?”
瘸腿叔叔當真喜歡了。揉著小黑馬的頭發,笑著說:“好極了,小家夥,我相信你一定能說得到,做得到!咱們把咱們的農場,建設得漂漂亮亮的,種上幾千畝水稻、麥子、棉花。蓋上洋房,鋪上馬路……”
小黑馬搶著說:“還弄上個球場,像學生那樣踢足球,可以嗎?”
“當然可以!”瘸腿叔叔充滿自信地說,“咱們要修籃球場、足球場、俱樂部、圖書館,……一句話,到那時候,咱們農場可就是個像樣的農場啦!”
小黑馬的病慢慢好了。可是,緊跟著來了一場可怕的台風。它來得凶猛暴烈,像惡魔一般地摧毀一切,破壞一切,給剛開始建設的農場,帶來了極大的困難。
台風來到的前一天,魏場長從收音機裏就聽到了消息,全農場都緊急動員起來,作了準備:青年隊的隊員們把所有的帳篷都重新釘牢了;工人們把蓋房子用的水泥都搬到架起的木板上,蓋了席篷雨布,再用繩子捆緊;農場僅有的兩隻小船不喘氣地搶運糧食……
誰想台風提前兩小時,半夜三點多鍾就來到了。
那時候,小黑馬和他的夥伴們正睡得糊裏巴塗的。忽然一聲霹靂響雷,把他們驚醒了。就聽見外麵嗚嗚嗚的風叫,好像許多野獸在打架,負了傷的拚命哀嚎,那聲音好怕人啊!閃電一亮一亮地從帳篷縫裏射進來。一陣閃電跟著一陣雷,那雷聲就像巨大的木球,在半天空由遠而近地轟隆隆轟隆隆滾過來,又轟隆隆轟隆隆地滾走了。帳篷當中的柱子被風吹得吱扭扭地亂叫,帆布也在發抖,好像這帳篷隨時都要飛起來似的。孩子們膽戰心驚,一個個屏住氣,裹緊毯子,不敢出聲……
忽然,帳篷的門簾動了一下,一個黑影閃進來,瘸腿叔叔的聲音在喊:
“孩子們,已經有兩個帳篷倒塌了,大家快起來,把帳篷重新拾掇(duō)拾掇!”
隊員們一骨碌爬起來,顧不得穿衣服,都光著膀子跑出去,捶帳篷,拴繩子,在黑暗中七手八腳地忙起來。小黑馬病剛好,還沒有力氣,大風幾乎把他刮倒,光身子冷得打寒噤。他大聲喊著:
“隊長……劉叔叔……快來呀,這兒繩子斷啦!”
二小子跑來遞給他一根繩子,他瞎摸著也係不上扣。聽見帳篷的那邊,牛牛的聲音也在喊:“這兒的繩子也斷啦!快拿繩子呀!”……
一個個圓帳篷,給孩子們的黑影兒圍住了。大家喊呀叫呀跑呀,正亂得不可開交,忽然聽見旁邊嘩的一聲,不知道倒了什麼,引起一陣驚呼。劉隊長留下一部分人在這裏拴帳篷,帶上一部分人到那邊營救。跑到出事的地方,原來又是一個帳篷倒塌了,那兒的孩子都叫喚起來:
“隊長,怎麼辦呢?我們沒地方住了!”
“我們沒窩兒了。”
“不要緊,咱們搬搬家,到旁的帳篷裏擠一擠吧。”隊長說。
小黑馬忽然聽見有個微弱的聲音在喊:
“救命呀……救命呀!”
小黑馬一聽就知道是誰,他大聲喊道:
“壞了壞了,隊長,大眼猴在裏麵喊救命呢!”
原來旁的隊員知道帳篷危險,都跑出來拴帳篷,隻有大眼猴偷懶耍滑,躲在帳篷裏不願意出來,這一下可就砸進去了。幸虧中間的木頭柱子沒有打著他,要是打在頭上就沒命了;可是雖然沒有生命危險,那麼大,那麼重的油布兜頭蓋臉地壓在他的身上,也夠瞧的。他悶得出不來氣,手也要抓,腳也想蹬,可是手腳都動不了,他以為他要死了,就哭著使勁喊救命,喊的聲音聽起來可不大。
當下大家亂糟糟地扯帳篷,扯來扯去找不著邊,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大眼猴扯了出來。
突然,雨又來了。雨點兒又大又猛,打在臉上身上怪疼的。一陣工夫,就分不出點兒,像瓢(piáo)潑一般地打了下來。小黑馬拉著大眼猴和其他孩子們都一道逃了回去,他們那一個帳篷裏擠了許多人,擠得躺也躺不下……
天明以後,不打雷不閃電了。可是風力由七級增加到十級,雨也更大更猛了。有些大樹連根刮倒,新栽的小樹倒了一多半。所有的河都漲水,若是圍堤外麵的水漫進來,非但工人們種了的稻子要遭水淹,人還沒處跑呢。
整個農場處在最困難,最嚴重的關頭。
魏場長帶頭,所有的幹部、榮軍、工人、青年隊隊員和警衛班的戰士,都上了圍堤,連瘸著腿的劉叔叔也去了。大家把土運到堤上,還加了沙袋麻包,把圍堤培高,防止洪水衝進來。人們在雨裏泥裏,滾成了泥猴子,孩子們穿得費,新發下不久的衣服原來就磨蹭破了,這一忙活,更破得厲害,有的隊員像野人了。一連忙了三天,風才小了,圍堤才加高了,可是雨並沒有停,吃飯又成了問題,原來就沒有倉庫,存的糧食不多,柴禾又都淋濕了,大家隻能一天吃一頓幹飯。
所有在堤上幹活的連那些青年隊隊員們在內,情緒都很好,大家知道要建設祖國,就得克服困難哩。可是大眼猴說他的腿給帳篷壓壞了,請了假,睡在帳篷裏。小黑馬拉了很久的肚子才剛好,跟著瘸腿叔叔跑了一天,摔了好幾跤,瘸腿叔叔為了照顧他,叫他留在帳篷裏休息,這樣,他又和大眼猴混在一起了。開頭的時候,他們倆盡抬杠拌嘴。大眼猴躺在鋪上說怪話:
“解放軍騙人!說是管吃管住管穿哩,管個屁!叫我們受這個洋罪!”
小黑馬可不同意:“大眼猴,別良心長在胳肢窩裏!人家是故意苛待咱們麼?”
“故意不故意,反正是一樣,狼吃了剩一堆骨頭,狗吃了也剩一堆骨頭!”
“你可不能那麼說!誰吃誰哩?你沒見魏場長都上堤了?咱們的劉叔叔是個殘廢,也搶著抬土……”
“哎喲喲,”大眼猴故意氣他,學著他的腔調,“‘咱們的劉叔叔’,說得多親熱呀,好像他是你的什麼親人似的!”
“就是親人!比我老子待我還親,你怎麼樣?”
“不怎麼樣。”大眼猴作了個醜樣兒,反問道,“他跟你那麼親,怎麼叫你挨餓,不給你弄點好吃的呢?”
“他哪兒來的好吃的?還不是和我們一樣!”
“這不結了!”大眼猴得意地說,“認幹爸爸也得瞅個對象,不能白給人家當兒子哩!”
小黑馬氣極了,一翻身就撲上去抓他:“你罵誰?”
大眼猴來不及爬起來,笑著說:“你起什麼急,反正人總是要給人當兒子的!”
“你還說你還說!”小黑馬騎在大眼猴身上,抓住他的脖領子亂搡,他的猴腦瓜兒就磕在“枕頭”上了——這“枕頭”不是什麼真正的枕頭,而是一塊磚頭。大眼猴雖然年紀大,個子大,可沒有小黑馬有力氣,碰了幾下頭,就說好話:“得了得了,好兄弟,我再不說了。”
小黑馬放了手,獨自躺在一邊生悶氣。可是過了一會兒,大眼猴掏出幾個花玻璃球,邀小黑馬一同打彈子,他們又和好了。這就是那句話:“打架的時候是仇人,打完了架就是朋友”哩!
雨,一天天下,下到什麼時候才停呢?
生活很困難,吃飯還吃不飽,大眼猴早就想開小差了;可是一個人跑,沒個伴兒,心裏又膽怯,又沒有勁頭,就鼓動小黑馬說:
“兄弟,你看咱們吃飯也吃不飽,鬼帳篷裏擠這麼多的人,待在這兒多沒意思啊!”
小黑馬說:“劉叔叔說過,這是一時的困難,天晴就好了。”
“就算天晴了,糧食運來了,咱們又得給他們幹活啦!反正……左右不自在!”
“別發牢騷啦!來,咱倆‘牽驢子’。”小黑馬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副肮髒破爛的撲克牌,兩個人坐在鋪上,玩起撲克牌來了。
大眼猴看他不接應,也就沒有再說下去。
又連下了三天雨,有時大,有時小,看起來,一點放晴的苗頭也沒有。吃飯更困難了,糧食供應不上,幹飯變成稀飯了。小黑馬病好以後,胃口特別大,整天想吃東西,整天覺得餓得難受,可是大眼猴還慪他:
“小黑馬,你真是好樣的!真行,真沉得住氣,夠得上當個什麼英雄模範啦!”
“呸,。去你的吧!說話真缺德!”
“我可待不下去了。這日子就是餓不死,憋也能把人憋死!”
小黑馬長長歎了一口氣,沒有搭話。
實在說,他心裏也覺得憋悶的慌。外麵老是下雨,人們都出去幹活了,帳篷裏光剩下他倆。能玩的玩藝兒,什麼“打彈子”啊,“牽驢子”啊,“四五六”啊……都玩膩了。
大眼猴又說:“小黑馬,你怎麼著?兩個肩膀抬一張嘴,到哪兒還怕沒飯吃!我算死了心,非跑不行了!”
“你往哪兒跑呢?”
“我有一個表哥,他在天津小白樓做買賣,咱倆一塊去找他,反正幹什麼也比在這兒強!”
“我不去!”
“為什麼呢?”
“我又沒有表哥!”
“看你!咱們是知心貼己的把兄弟,我的表哥就是你的表哥,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大眼猴決不能賣了朋友!小黑馬,你想想看吧,咱們出去找個事由,手裏有了錢,吃罷晚飯,到勸業場溜溜逛逛,看一出‘孫悟空大鬧水晶宮’有多美啊!……”
小黑馬最愛看孫悟空的戲,愛得入迷。以前在扛麵口袋的時候,賣報的時候……反正,隻要手裏有幾個錢,哪怕少吃點,也要去看戲的。大眼猴這麼一提,就覺得心眼裏怪癢癢的。
大眼猴天天叨叨,說來說去,說得小黑馬五心不定,也很想試試,就說:
“要走,咱們得跟劉叔叔說說,這不是小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咱們請個假,要是出去找不著事,以後還可以回來。”
“你真是個大傻瓜!”大眼猴眯起一隻眼,作了個醜樣兒,“咱們要走就別說,要說就別走!要是說了,還能走得成?!”
“這話說得也有道理。”’小黑馬心活了。
這一天晚上,終於風停了,雨住了;圍堤已經修好,人們也都乏透了,一個個都睡得很香。到了半夜,大眼猴捅捅小黑馬,他倆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大眼猴早就想開小差,頭兩天就做了準備的:他到處訴苦,哀求,凡是能借錢的人,不論幹部、隊員、炊事員,也不論多少,他都借遍了。當天晚上,他又趁人們吃飯的機會,把副隊長高保元鋪底下壓著的兩丈青布偷了,壓在他自己的鋪底下。他叫小黑馬先走一步,然後把鋪底下的青布悄悄抽出來,纏在腰裏,他倆一前一後悄悄溜到圍堤缺口,那守門的警衛,因為白天幹活沒休息,這時也抱著大槍。靠在警衛棚的木板上睡著了。大眼猴領著小黑馬出了大門,撒丫子就跑。
這時候,天還陰著,既沒月亮,又沒星星,野外黑沉沉的。大眼猴和小黑馬來到河邊,大眼猴說:
“你記得嗎?咱們來的時候,最後一道河是蹬著水過來的。”
小黑馬說:“可是現在漲水了,蹚不過去了,以前是條小河哩。”
“可不知道有橋沒橋,找找看吧。”
他倆沿河走了一陣,小黑馬動搖了,腳步子越走越慢。他想到瘸腿叔叔,瘸腿叔叔今天下午到蘆台幫助運糧食,臨走還來看過他,給他送來兩本打鬼子的小人書,還說要給他帶燒餅餜子回來呢。這樣不言聲就開了小差……唉!
可是大眼猴,歡喜地叫起來了:
“小黑馬,有橋!”
小黑馬懶洋洋地走過去,說:
“大眼猴,有橋你自己過吧,我不跟你走了!”
大眼猴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威嚇說:“嘿嘿,你想回去?你知道開小差是什麼罪名?”
“回去承認個錯誤,還不行嗎?”
“哼,沒有那麼便宜的事兒!不槍斃(bì)也得判徒刑,你以為解放軍就不講紀律了嗎?”
小黑馬不言聲了。
“走吧,叫人家攆(niǎn)上來,咱倆就都沒命了!”大眼猴走上橋,那橋卻是三根木頭並起來的,他心裏害怕,就說:“小黑馬,你眼力好,你在頭裏走吧!”
小黑馬摸摸橋說:
“這是三根木頭並起來的,爬過去還有危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