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啥,這麼粗的木頭還害怕!你怎麼變得這麼膽小呢?”

小黑馬給他一激,就勇敢地爬過去,大目艮猴卻在後麵慢慢跟著。那橋早就不走人了,木頭原來就不結實,刮台碸的時候又斷了一根,小黑馬爬著爬著,就聽見嘎嚓一聲響,這兩根木頭折了一半,爬在木頭上的小黑馬大減:

“壞了壞了,大眼猴,快來拉我一把!”

可是大眼猴唯恐自已掉進河裏,就說:

“木頭還沒斷呢,你自己爬過來吧。”

小黑馬一掙紮,那兩根木頭可就斷了。小黑馬喊也來不及喊,就掉進河裏,被浪花衝走了。

大眼猴低低喊了一聲小黑馬,沒人應,黑沉沉的曠野靜悄悄的,隻有浪花的聲音嘩嘩確著。他退回岸上,沿著河,繞另一條路自己跑了。

小黑馬一落水,身子不由自主地亂撲騰,嘴巴裏灌進水,鼻子裏也嗆(qiànɡ )得酸溜溜的;可是他心裏明白,要緊緊抱住這兩根連在一起的木頭,才不會沉到水裏去。一時,他被水托起來了;一時,他又被浪頭按進水裏。他凍得發抖,灌進鼻子嘴巴裏的涼水又腥又鹹,怪惡心的;不論怎麼難受,他總是拚命抱著木頭不撒手。後來,不曉得有個什麼東西撞著他的頭,他終於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仿佛很久很久了,小黑馬模模糊糊地好像聽到有唱歌的聲音。這聲音又細又小又遠,比蚊子哼哼還要微弱,可是很好聽。小黑馬迷迷瞪瞪地想:“這是什麼人在唱歌呢?我不是死了嗎?我是上了天堂?入了地獄?還是活在人間世上呢?”

他想用牙齒咬咬舌頭,要是知道痛呢,那就是還活著;要是不知道痛,那就是完蛋了;可是他上下牙巴骨很酸,張也張不開……

那奇異的、歌唱一般的聲音卻越來越近了,越近越響了,仔細聽聽,又不是唱歌的聲音。

小黑馬竭力掙紮,想坐起來看看,可是渾身軟綿綿地動不得,頭痛腦脹,什麼地方都不舒服,特別難受的是手指頭。他勉強睜開一隻眼,看見一件紅棉襖搭在自己身上,他非常奇怪:我不是個男孩子麼,怎麼蓋了個女孩兒的紅棉襖呀?

他閉上眼,想起小的時候,媽媽怕他長不大,就管他叫小妞兒,常給他穿紅褂子的。後來,他不依了,覺得男孩子叫了個女娃娃的名字很難聽,鬧了幾次,才改為馬長生。小夥伴們嫌這個名字拗嘴,又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小黑馬。那時候,爹活著,媽媽帶著他和小妹妹在家過日子,雖然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常常揭不開鍋,窮娃娃也還是有人疼、有人愛的。可是自從爹死以後,媽媽改嫁,他就成了“拖油瓶”的“油瓶”,到處惹人恥笑,抬不起頭,直不起腰。後老子周寶成,是個獨眼龍,那隻瞎了的眼睛像死魚眼一樣瞪了出來,很怕人。他一吹胡子二瞪眼,喝醉了酒,就打老婆孩子……

“媽媽呀,你在哪兒呢?你可知道我是死是活呢!?……”小黑馬難過地想。他的神誌慢慢清醒了,對於目前自己的處境,一點也不明了,“咦,怪!我如今明明不在水裏為什麼我身上還這麼晃晃蕩蕩的?……”

小黑馬再一次睜開眼的時候,才發現腦袋上麵是個圓圓的席棚頂兒,前麵是個小小的“門洞”,外麵有個十二三歲的姑娘,梳著一條小辮子,蹲在灶火跟前。那似乎是唱歌一般的聲音,原來是從一個沸騰的小鍋裏發出來的。望出去,天空藍得耀眼,有兩隻雪白的水鳥匆匆飛過去……

哦,明白了,這是在船上呢。

女孩子喊了起來:“爹,他活啦!”

小黑馬看見一個老頭兒鑽進艙裏來,他的麵孔看起來很熟悉,似乎在哪兒見過,可又想不起來。他眯起小眼睛,和善地望著小黑馬,在小黑馬身邊坐下,問道:

“小夥子,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掉進河裏的呢?”

“我叫小黑馬,我是……我是……”他說不下去了。從農場開小差跑出來的,有多丟人呀,他一眼望到那小姑娘在抿著嘴兒笑,她笑什麼呀?這小丫頭,大概這個紅棉襖就是她的吧。想到這兒,他很害臊,就用手揭那棉襖,老頭子可用手捂著,催他說:“別動,說說怎麼回事吧!”

“走夜路,不小心,跌進河裏了唄。”小黑馬含含糊糊說。

“哦,你家住在哪裏呢?”

“我沒有家,爹媽都死了。”

“嘖嘖,真可憐啊!那你怎麼過活的呢?”

“在……在輪船上給人家扛麵口袋。”小黑馬胡謅起來。他倒真扛過麵口袋,不過,那是三年前的事兒了。他怕老頭再盤問下去,就反過來問:

“老大爺,你姓什麼呀?是你把我救起來的麼?”

“我姓牛,你就叫我牛大爺好了。今天早晨,我們爺倆在這河裏打魚,誰想撈到你這一匹小黑馬呢。”牛大爺高興地笑了起來,“我眼力不強,多虧我閨女小菊菊先瞅見,對我說:‘爹,你瞧那是個什麼!,我還沒瞅見。她說‘是個人呢——一個黑孩子!’哈,我爺倆把你撈上來,你的肚子脹得像個大圓鼓,指甲蓋都青了,我弄個枕頭擱在你的肚子底下,叫你臉朝下趴著,吐出那麼多水……”

小菊菊在一邊笑著插嘴說:“簡直像個水罐子,咕嘟咕嘟往外倒呢!”

小黑馬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呢?”

小菊菊把鍋裏煮的稀飯,貼的餑餑和一碗熬小魚都端來了。牛大爺說:

“這是給你留的。吃吧,別客氣!我可不陪你了。”

說罷,牛大爺帶上小菊菊走出艙去了,他們工作很緊張,再不搭理小黑馬。也不和他說一句話,好像把他忘了,或者說他們眼睛裏根本沒有小黑馬這個人哩。那個小菊菊一千起活來完全像個大人;她有時一個人搖櫓,櫓把子那麼粗,她的小手攥也攥不住,可是她奮力地搖著;那櫓就像一條大魚的尾巴,在水裏擺來擺去,船便一側一歪地前進了。有時候,她也幫父親拉漁網;有時候,她又跑到後麵,像個老練的漁人掌著舵……

小黑馬一直到吃飯拿筷子的時候,才注意到十個手指頭腫得多粗,粗得不像手指頭了,拿筷子也拿不住。

“怎麼手指頭腫這麼粗呢?”慢慢想,才想起來,這是抱那根救命木頭抱的,用勁用得太大啦。

唉,真倒黴呀!

小黑馬費勁地吃了飯,又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覺得精神好些了;可是躺在艙裏,真悶得慌。出去幫幫忙吧,身上沒有力氣,又怕插不上手,和女孩子打交道又怪害臊的;就這麼躺著吧,真是無聊,連嘴巴也要上鏽啦。他忽然感到非常孤單,非常寂寞,好像這世界隻剩下他一個人了。怎麼會落到這個境地了呢?都怨大眼猴,大眼猴出的餿(sōu)主意,大眼猴見死不救,自私自利,不夠朋友!媽的,再見到他,非跟他算算帳不行!

好容易盼到天黑,牛大爺收了工,把船兒搖到背風的河灣裏,停在一棵老柳樹的下麵。小菊菊已經把晚飯煮好了,仍然是稀飯,小魚貼餑餑。三個人吃罷飯,牛大爺點起旱煙鍋,巴咂巴咂吸著,話匣子才打開了。他訴說解放以前的苦難日子:大兒子給保長抓壯丁抓走了,一去無音信;小兒子送到天津學手藝,以後也沒有了消息;佃的一畝半稻子地給地主收回去了;一條打魚小船也漏了,網也破了……要不是解放,這把老骨頭,還不定拋到哪兒去呢。末後,他換了一鍋煙,得意地說:

“看吧,我這船重新油漆了,是政府貸的款;網也補好了,也是政府貸的款。我那個二小子在天津衛當小徒弟,太老實啊,狗掌櫃的,踢過來,打過去,一罰他跪就跪半宿……逼得這孩子逃出來,在外麵要了兩年飯,現在也有了著落,到國營農場幹活去了,還當了一名組長呢。如今我和小菊菊可是有苦能受,有福能享啦!哈哈!”

小黑馬聽了,心裏一動,忙問:

“你那二小子有多大?”

“十六歲,比小菊菊大四歲哩。”

“他叫什麼名字?”

“官名叫牛學勤。”

“小名呢?”

“哈哈,小名就叫個牛牛。”

“哦,原來你是牛牛的爹啊!”小黑馬恍然大悟地說:“怪不得一見麵,那麼眼熟,好像認識,原來爸爸像兒子呢!”

“怎麼爸爸像兒子,是兒子像爸爸!”小菊菊笑著反駁說。

“那還不是一樣!”

“你認識我的牛牛?”老頭忙問。

“認識認識,我們在一塊兒住,一塊兒吃,晚上蓋一個棉襖睡覺,哪能不認識呢。”

“你們在一塊兒要過飯嗎?”

“嗯,我們都是拜的一個師傅。”

“哦,這麼說,你還是我兒子的患難兄弟哩!”老頭兒親熱地說。為了表示友好和高興,他特意叫小菊菊從一個葫蘆瓢裏倒出一些自己炒的南瓜子,大家一麵嗑(kè)瓜子兒一麵談話。他和小菊菊急切地想知道牛牛的情況,爺倆搶著問長問短:“你們怎麼到的收容所呢?”“收容所好不好?”“農場大不大呢?”“晚上冷嗎?”“幹些什麼活?”“也學習麼?”……小黑馬為了使他們高興,就信口開河地亂吹起來,把農場吹得天花亂墜,吹得他爺倆都樂了。末後,‘老頭又問:

“你和牛牛是怎麼分手的呢?”

小菊菊也提出來:

“農場那麼好,你為什麼要到輪船上給人扛麵口袋呢?”

小黑馬一下給問住了,覺得臉兒很發燒,舌頭也不靈活了。遲疑一陣,才硬著頭皮說:

“噯,咳,你們不知道,給誰扛麵口袋?就是給農場扛嘛,我們農場也要吃白麵的。唔,唉,你們不知道,我們夥食很好。那一天,上級還慰勞我們一口豬,對了,一口大肥豬,少說也有二百多斤重,燉得那個香呀……”

牛大爺和小菊菊沒有懷疑小黑馬撒謊,他們被那口誘人的“大肥豬”吸引過去了,話題又轉到豬和農場的夥食上,可是小黑馬再也沒有興趣扯下去了。

當天晚上,老頭和閨女睡,把小菊菊的被子讓給小黑馬。小黑馬翻來滾去總也睡不著,等到他睡了一小覺,醒來天還沒有亮,兩位辛勤的漁人早已開始工作了。

小黑馬又在船上憋了一天。好心腸的牛大爺說他應當休息休息,怎麼也不放他走……

到第三天頭上,小黑馬實在憋不住了。人家是大忙人,忙死;自己是個大閑人,閑死。在船上,既沒活幹,又沒處玩兒,他不知不覺又撒起謊來了:

“牛大爺,我的手不腫了,身體也已經完全好了,你讓我走吧!農場裏的隊長、牛牛和一些隊員們瞧我不回去,還以為我淹死了呢。……他們待我多親的,不定多麼惦記我呢。”

“這麼說,我留不住你了。”牛大爺又熱心地說:“我使船送你回農場去吧!”

“不不不,不用送……”小黑馬慌張起來了。

“為什麼不叫送你?”

“因為……因為……別耽誤你老人家的生產呀,我認識道兒,我自己走回去吧。”

老頭兒見他堅決不肯,就取出一件新的藍布夾襖,托他捎給牛牛。小菊菊拿出一雙鞋,說是給哥哥做的,可不知道合適不合適。爺倆還說:現在正是打魚的季節,生產很忙,過一個時期再到農場去看他們。小黑馬說:

“我給你們捎個話可以,東西你們自己帶去吧。”

“為什麼呢?”

“我……我毛毛草草的,怕給你們弄丟了。”

老頭兒笑著說:“丟不了,隻要你不再掉進河裏就沒事。”

小黑馬隻好收下了。老頭兒又給小黑馬拿了幾個餑餑,連衣服鞋子打了個小包袱,叫小黑馬背上,送他上了岸。小菊菊拋下錨,拴好船,也跳下岸來,藏在他爹的背後。牛大爺給小黑馬指點了道路,又叮囑說:“小夥子,你們在國營農場幹活,走的是社會主義陽關大道,好好往前奔吧!往後爭取當個勞動模範,親戚朋友,都跟著光榮。小黑馬,你有這個信心沒有呢?嗯?”

小黑馬隻好硬著頭皮嗯了一聲,結結巴巴說:

“牛大爺,你和……和小菊菊妹妹救了我這條小命,我一定……一定要對得起你們!”

牛大爺聽了,樂得哈哈大笑。雙方依依道了別,他爺倆就搖著船走了。

小黑馬遲疑地站在岸邊。這裏不是碼頭,四下裏一望,都是田野,燦爛的陽光照著金黃色的莊稼,也照著在地裏忙著幹活的愉快的農民。小黑馬好像做了一場夢,心情很沉重。當他和牛大爺、小菊菊瞎吹的時候,他忘記了自己是開小差跑出來的,說得怪起勁,怪有味兒,好像真是那麼回事兒似的。現在,他站在路口上,覺得特別空虛、茫然。眼前有兩條道,一條是通往蘆台農場去的,一條是通天津的,一個現實問題擺在麵前,可不能再自己哄自己了。往哪兒走呢?當真回農場去嗎?不,“好馬不吃回頭槽”,既然出來了,就不能回去丟人現眼!對,到天津衛找大眼猴去,誰叫他拉人開小差的!誰叫他胡弄人的!出來丁,你就得管,不管就是不行!

小黑馬挎著小包,穿著撕破了的衣裳,光腳板踏著凹凸不平的地,走上了通往天津去的那一股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