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啦,鄰居。"
連笑四肢著地擦地板,抹把汗,笑著向門口的人打招呼,然後自顧自地說:
"真是人善被人欺,我爭取了半天終於爭取到一個辦公室。門一開,我還以為這隻是校長專用儲物間——平躺下四麵的牆都摸得到,這日子還讓不讓人過了!"
沐垂陽啜了口茶,覺得這驚還沒有被壓下來,又喝了一口,總算能組織成完整的句子了:"你從今以後,就要常駐在這裏啦?"
連笑側著頭說:"也不一定,隻是思考宇宙人生的時候來一下吧。這兒清靜。"
沐垂陽手中的茶杯顫了一顫,他說:"我回去了。"又小聲加了一句,"你不要跟過來。"轉身走了,還順手帶上了房間的門。
連笑一邊擦地一邊笑出聲來,在她眼裏,與其說沐垂陽像個不諳世事的奇才,倒不如說他像個忘記歸路的古人。
"萬遂又朝這邊看了一眼耶。你覺得他怎麼樣?"
連笑枕著胳膊,心不在焉地問木欣欣。
木欣欣頓一頓筆,簡潔地說:"討厭。"為了不讓人誤會她是在撒嬌,她又擴句道,"我討厭他。"
連笑愕然道:"啊?不會吧!"
木欣欣一邊運筆飛快,一邊說話飛快:"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自大的人,以為所有女生都喜歡他,少數幾個討厭他的,還是因為追求不到而因愛生恨。"
"噓——萬遂就坐在前麵耶,你聲音小一點。"
連笑嚇得用一隻手遮住木欣欣的嘴,但來不及,萬遂已經聽見了,他氣得臉通紅,轉頭,又憤怒又委屈地對木欣欣說:
"出生富裕是我的錯嗎?"
木欣欣仰頭張狂地大笑道:"笑死我了,從來沒有富家子弟這樣自我辯護。"
萬遂氣急敗壞地瞪著木欣欣,木欣欣厭惡地別過頭避著他的目光。
為什麼?為什麼僅僅一個星期,木欣欣就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當然,她一向都是跟平民階級比較熱絡,但她並不偏激。但現在,木欣欣卻變得疾富如仇。
如果連笑知道這一個星期發生在木欣欣身上的事情,她就不會奇怪了。
周一的升旗儀式上,副校長宣布從今以後取消淘汰考試的製度。木欣欣站在主席台下,總覺得副校長的目光不輕不重地在自己身上烙了一下,但她一直樂觀地猜測:當時副校長說要取消她的獎學金,隻是一時情急的威脅而已吧——到底是這麼慎重的學校,不至於欺負一介弱質女子。
直到幾天前,木欣欣心才被凍得全寒。格蘭高中的獎學金一向是定期用信封裝著,投遞到學生的收件箱裏去的。這天,木欣欣早早地就到宿舍外麵的收件箱裏收信,摸了半天,沒有摸到那個熟悉的厚信封。
木欣欣心裏一空,臉上卻維持著笑容:"不會吧?"她手撐著膝蓋往裏麵看,明亮寬敞,空無一物。
清晨還沒有人起床,寂靜的宿舍走廊上空無一人。木欣欣跪下,細細地鎖好空的收件箱。
弱質女子還是被欺負了。
當天下午,木欣欣偷偷地給媽媽打了一通電話,說:"媽媽,昨天我們班有一個人交不起學費,自己偷偷退了學。"
媽媽說:"你可不要學她。你爸不如人,你媽不如人,你一定得爭口氣。"
木欣欣試探地說:"如果我也上不了學了,我能幹什麼?"
媽媽說:"那你就隻能學你爸開出租車了,你爸一三五開,你開二四六,周日我給你們倆燙老酒喝。"
媽媽給木欣欣說玩笑話聽,自己先咯咯笑個不停。
這改變命運的一天,木欣欣瞞過了所有人。
不如告訴連笑吧?木欣欣有點自私地想,自己是沒有膽子去找副校長評理的,連笑卻一向沒顧沒忌的,像孫悟空一樣,讓她大鬧天宮,說不定還有活路。再不濟,也給自己出了口惡氣。她竭力做出平淡的模樣,對連笑說:
"那天副校長對我說……"
上課鈴響了,連笑打斷她說:"我們去上體育課吧。"
木欣欣恍惚地說:"好的。"
她下一次下定決心開口不知又要等到什麼時候。
體育課上,木欣欣和萬遂分到一組打羽毛球。她今天沒有心思打球,每一球都打出界外,或是彈著球網,然後麵無表情杵著球拍站著,讓萬遂不停地彎腰撿球。旁人看他們暗潮洶湧,猜測著大戰何時會爆發。
萬遂忽然打破沉默,說:"你知不知道評判羽毛球打得好壞的標準是什麼?"
木欣欣搖搖頭。萬遂說:"肉露得越多,表示球打得越好。"
他騰空躍起,狠狠扣殺眼前的白球。T恤下襟果然被風掀起,露出一截小麥色的肌膚。
他匆匆著陸,說:"你自己看看就行了,謝絕采訪,禁止拍照,概不外傳。"然後紅著臉掖了掖衣角。
木欣欣不禁笑了,露出幾顆白白的小牙齒。
木欣欣和萬遂自此認真地打了幾個回合。萬遂看到她臉上的笑容,嘴上也不禁得意忘形起來:
"你看我多好,富人裏也可以有人善良如我,不要因為自己窮,就介意別人有錢。"
木欣欣打球的動作停下了,把拍子往地上一摔,正色看著萬遂說:
"人各有命,我就是窮,這是我的命,我想都沒想到可以介意。"
她一字一頓,聲音雖然不大,但費力得身體都輕顫起來,萬遂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不迭地道歉。
木欣欣丟下一句:"我去洗手。"就徑直往外走,萬遂丟下球拍,追了出去。
木欣欣出了體育館,也不知道要往哪裏走。她轉了半天找不到洗手的地方,看到花壇裏有一個水管潺潺地流著水,就把手伸過去衝。她抬起濕潤的手,兩手攏成空心拳上下移動著。過不了多久,她抓著的,就是真正的方向盤了。
"你在練左右手互搏啊?"
萬遂從木欣欣身後出現,拿一瓶礦泉水敲敲她的背。
木欣欣擰了擰瓶蓋,卻怎麼也使不上勁,終於放棄了,說:"不是,我在練習開車。"
萬遂從她手上拿過瓶子,擰開瓶蓋遞給她,說:"你長大以後要當司機嗎?"
木欣欣搖搖頭,說:"不是長大以後……我這個月的生活費已經快要用完了……"
她無數次設想過對人傾訴她的遭遇,可從來沒想過對象會是萬遂,她從副校長召見她的午後開始講起。
"……總之,如果格蘭高中鐵了心不留我的話,我也隻好收拾東西回家了。"
萬遂聽罷不言語,用手抹了把臉,隻把兩手往後一撐,神色惘然。
她想岔開話題,萬遂忽然換了一種低沉的音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