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笑從後台跑了出來,拉住那個剛剛和梁澤日說話的人,問道:"你剛剛跟他說了什麼?"
那人說道:"校長死了。"
"校長知道自己染上重症之後,便恢複了選舉學生校長的傳統,然後到國外就醫去了。她走得很安詳,很平靜。在生命最後的幾個月裏,她瞞著自己不斷惡化的病症,就連至親也沒告訴……"
還在一天之前,這裏到處都是鵝黃暗紅的彩帶,大紅色的橫幅"歡迎新一屆學生校長就職";現在這裏全是素白,像是似水流年把曾經的喜慶輝煌洗褪了色。
副校長一身全黑的西裝站在舞台中央,他是學校裏唯一知道校長病情的人,校長通過他來了解學校裏發生的事情。副校長此時聲音是嘶啞的,繼續說道:"校長的骨灰將按照她的吩咐撒入大海,她曾經囑咐同學們不要過多地懷念。"
副校長哽咽著不能說話,背過身去擦拭著眼淚。
這時,燈光全部熄滅了,每個同學手上拿著一個透明盞,裏麵盛著蠟燭炯炯地發著光。燭光閃動,影子從每個同學的臉上掠過,看起來就像肌肉在動,提醒著生者還活著。
一朝出門去,歸來夜未央。
連笑黑衣黑裙站在副校長身後。這個位置本來是應該留給新任校長的,但是梁澤日已趕往國外去了。
佩戴著白花的同學沉默著出了禮堂。原本轉晴的天,又開始陰了,寒風凜冽,因為悲傷而更加的冷,大家都加快了步伐。
連笑是遠遠地被流水細密的聲音吸引過來的,這會兒,這兒隻有她一個人。泉水周圍紛紛揚揚地漂著水星子,連笑不敢走得太近,可她看著怎麼那麼不對勁,花崗石像長了一個腫瘤。再仔細看,原來那是一個人站在石板旁邊,因為也穿著黑色,所以看著像和黑花崗石合二為一了。
連笑看著那人的背影,想喊他小心地滑,忽然哽咽住了,一步步地走近,頭上肩上濺上了水滴子,但她走到那人身後才止步。他回頭,連笑霎時鼻酸:
"沐垂陽!"
沐垂陽一身的黑,同周圍的淺白之間——和連笑第一次見到他一樣——有圈淡淡的氣體,模糊了黑白交界。水向四周揚起白色的鬃毛,紛揚在沐垂陽頭頂,他像站在霧裏一樣。
連笑看到了沐垂陽的笑容,她最怕他這樣笑,可他又總是這樣笑,像是看穿世事無愛無嗔,煙雨任平生天涼好個秋的樣子,他認了他的命。可是是什麼命?旁人不知道,更沒份參與。
連笑忽然覺得他很陌生,像屬於一個隔世的故事,禁不住往後退了一步,客氣地問:"這些日子,你都到哪裏去了?"
沐垂陽微笑道:"我去了一間頂尖的研究所,現在是"AIDS"優秀人才。"
連笑這才找回了熟悉和親切,說:"我知道是AI人工智能啦,那一直是你的夢想吧?"
對麵的人卻沉默著,對沐垂陽來說,沒有什麼事是隻能夢隻能想的。
連笑感歎道:"又是這樣,我說的明明不對,你卻不反駁我,讓自己承擔莫須有的罪名,讓全校同學都冤枉你。你是想讓我一輩子沒有贖罪的機會嗎?"
沐垂陽蹲下來,撫摸著花崗岩底盤上的刻字。上麵刻著校長的名字和生卒年,兩邊各刻著一個小小的太陽——代表她的兩個兒子。
他淡然地說:"你對我無須贖什麼罪。我對我的母親,才是永遠不能贖罪。她一定對我失望至極。"
水霧包圍的世界清晰明淨,萬物都像重漆過一樣鮮豔,連笑一眼就認清了闖進來的麵目。
"她終於得到你的原諒了。"
梁澤日不知何時進來了,他對著沐垂陽說。他又瘦了一點,憔悴狼狽了許多,眼睛紅腫得很大。
連笑看到他,衝上去要和他較量,手腕卻被沐垂陽緊緊地拉住。
連笑不服氣,伸長了脖子朝梁澤日大聲嚷道:
"你竟然還敢過來?"然後對沐垂陽說,"就是他,一直陷害你,一直到你被我趕出學校。你快去和他單挑。"
梁澤日冷笑一聲,挑釁地看著他,沐垂陽麵孔毫無表情,因為一點倦怠而讓五官更加舒展。梁澤日本來紮好馬步前來應戰,看到對手沒有發招的意思,反而有點慌。
沐垂陽轉過頭看著梁澤日,神色溫柔而淒愴,用傾訴的語氣說道:"我以為她能活到耄耋,以為我們的命運會捆綁糾纏幾十年,以為還會有很多豐富奇趣的情節,沒想到這樣就完了,世界的結束原來不是轟然一聲……"
"而是一陣嗚咽。"梁澤日輕聲接道,他又靜默了,精神逐漸鬆弛下來,隻有嘴角不斷顫動,像是一小束神經還無法控製。梁澤日說道,"我媽媽,嗯,我們的媽媽對你一直很愧疚,她給了我一個好的出生,沒有給你;她給了我一個富足的家庭,沒有給你。所以你才永遠勝過我,也不過是這。"
他梗著脖子做出倨傲的樣子,淚水不住地從臉上滑下。他終於明白了母親,可代價卻可怕。
梁澤日到底還是決定了,他對沐垂陽說:"格蘭高中以後的校長是你,我再不會與你爭了。"
梁澤日手上本來攥著一顆光滑的卵石,他這會子把它向水池子擲去,卵石拉出一道細長的光,撞著池壁發出涼薄的一聲響,造成絲絲漣漪。梁澤日低著頭看卵石黑灩灩的影子,別人也無法看到他的表情。
連笑由衷地高興,想站在屋頂上大聲宣告這個消息,想把沐垂陽拋向空中高呼萬歲,她轉頭準備祝賀沐垂陽,她望進他的眼裏,卻望不到一點喜悅的光。直到這一刻,電光火石間,連笑才一星半點地懂得了沐垂陽。
她笑容淡了下來,自言自語道:"我們休想用格蘭高中困住他。"
隻有沐垂陽聽見了,他不動聲色地鬆開拉著連笑的手,挑眉道:"梁澤日,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不是格蘭高中的法定繼承人嗎?而且剛剛當選新任校長啊。"
梁澤日死死地盯著他,好像隨時都可能迸發出一陣京劇老生式的大笑,他說道:"我和你爭得肝膽俱裂,結果你根本就不想當校長!而且,你也不怪我陷害你……"
他聲音越來越低,忽然,梁澤日慘叫道:"你利用了我!其實你根本的目的就是想離開格蘭高中,又一直找不到借口……這是你設下的局!"
她再回頭時,沐垂陽已經走遠了——他又恢複了她第一次在報紙上看到他的模樣。
在一個淒冷的雷雨之夕,沐垂陽曾躲在一個洞穴避雨,溫暖讓他曾想在這兒棲身一輩子。雨過天晴他才發現它雖然溫暖但狹小,它仍然適合他嗎?當然不!於是,隻有走出來,繼續尋覓。
連笑朝著他大聲喊:
"垂陽上人!"
沐垂陽詫異地回頭,連笑恭恭敬敬地朝他作揖一拜,笑眯眯地說:
"後會有期。"
新一屆"全國第一高中生"又要開始評選了,格蘭高中的候選人將在三人中選其一。他們就是:連笑、木欣欣、梁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