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收獲(1)(1 / 3)

公元1961年盛夏的某一日。

陽光剛剛淋上窗欞,老地主何其美一軲轆爬起,睜大惶恐的眼睛,緊盯炕上熟睡中的三個兒子。兒子們緊摟幹癟的肚子,蜷身裸睡,他們的皮膚抽縮出魚鱗狀的白屑,條條肋骨,根根畢露,尖嘴猴腮的臉,黃得像幹菜葉,唯一水靈的地方,就是嘴角流出的一點涎水,被幾隻蒼蠅不知疲倦地偷襲。

老地主看得心裏發酸。

剛才,他做了個噩夢,夢見三個兒子餓得紙一樣薄,摞進棺材還沒填滿底兒,空蕩的棺材口大敞著,好像召喚他也躺進去,將爺兒四個一塊埋葬。老地主何其美驚得一身汗,直到醒透,看清楚周圍的一切,心仍在怦怦亂跳。

老地主望向牆角大皮缸,那裏麵空得連糠皮都掃不出,好在大皮缸裝了幾十年的糧食,缸裏缸外浸滿了糧食味兒,饑餓的老鼠時常誤入歧途,掉進缸裏。每逢這時,何家父子四人時常草根樹皮大燉一次耗子肉。當然,老地主很懂得節約,更懂得大缸裏虛假的糧食味隻能騙得稚嫩的耗子,沒有真實的食物,大多數耗子是不會上當的。他把略微肥碩的耗子留下,用熱水燙光鼠毛,開膛破肚取出內髒,拿涼水泡上一夜,泡淨鼠的血腥味兒,然後放在炭火上烤,烤得吱吱冒油,滿屋飄香,饞得三個兒子眼睛冒藍光。老地主這麼精心製作鼠肉,不是讓兒子們解饞,而是作為誘餌,高懸在皮缸之上,用來吸引更多的耗子。

一般來說,老鼠不吃同類的肉,老地主做得精巧,鼠肉泡得白白淨淨,脊背上的那根臊線扯得幹幹淨淨,就連狗的鼻子也聞不出老鼠的氣味,又經過了一番煙熏火烤,除了噴噴發香,沒有一點異味。老鼠們被香味深深吸引,躥上缸沿,跳躍著去撲食那塊烤火,結果紛紛失足,跌入皮缸裏,成為甕中之鱉,為何家提供了更多的鼠肉。

這座房子,十幾年前是他們家的糧倉,老鼠的家族始終旺盛地繁衍,隻是近一年,才衰落下去。人都有餓死的了,何況老鼠。村裏人弄不明白的是,處於嚴密監督之下的老地主一家,沒有任何獲得額外糧食的機會,挖草根剝樹皮都受到限製,卻沒人浮腫,沒人生病,都頑強地活著。他們哪裏想到,何家的屋子裏有救命的老鼠,一年來給他們家提供了一頭肥豬的肉量。盡管現在老鼠稀少得好幾天才能捕到一隻,畢竟見到了油腥味兒,比別人多了一層抵抗力。

好多個夜晚了,老地主遲遲不肯入睡,他側著貓一樣警惕的耳朵,傾聽著地底下發出的聲音,現在,他已經很難聽到令他倍感親切的老鼠尖叫。老地主感到了心涼,像自己的家族一樣,鼠的家族也敗落了,他為能否熬過這個火熱的夏天,深感憂慮。

夏天剛到的時候,玉米芯榨出的澱粉都是上等的食品了,死人不再是隆重的事情,草席或薄櫃那麼一卷,人就送出去了,大家餓得連埋人的時候都要節約體力,低矮的墳頭時常被野狗扒開,啃光不多的皮肉。好在野狗的智商遠不及人高,很快被人們用繩索套光,不但啃光了肉,還砸開了骨頭,喝淨了骨髓,把骨頭磨成麵,摻進澱粉中熬粥。

隻有生產隊裏的大牲畜比人幸運,縣裏指示,餓死大牲畜,是比反革命還要嚴重的犯罪行為。

老地主何其美推開屋門,一股熱浪奔湧而來。太陽剛剛一竿子高,就這麼歹毒了,整個世界被它照得沒精打采。那株大樹的葉子卷曲起來,往日深藏在茂密樹葉中的大喇叭,暴露無遺。大喇叭“呋呋”響過兩聲,釋放出大隊書記孫明朗的聲音,孫書記有氣無力地說,社員同誌們,戰勝自然災害的關鍵時刻到了,天氣預報說,過幾天要下雨,今天,不管男女勞力全力以赴搶收麥子,有了麥子,我們就能磨麵,就能喝粥,就能繼續抓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