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的夏天,孫書記的聲音特別洪亮,講得興奮時,沒準還唱一段“解放區的天”,驚得樹上的知了亂飛。這次,知了卻扯開了嗓子,和孫書記的聲音比高低。望著被太陽烤得發紫的天,老地主想,恐怕要出什麼事了。
蹣跚著去了大隊部,老地主小心翼翼地問孫書記,我們家也去割麥子嗎?孫書記想都沒想,訓斥著,何其美,你想得可真美,你是啥出身,也想去收割革命的成果?你也想分得一份麥子?做夢去吧。老地主忙扇著自己的嘴巴,說自己該死該死真該死。
退出了大隊部,老地主心中暗暗慶幸,你覺得我們願意割麥子呀,這麼燥熱的天,兒子們肚裏又沒有食,出去幹活兒,非中暑不可。
老地主走到村口,立刻有幾雙警惕的眼睛刺進他的後背。他的背後雖然沒長眼睛,也敏銳地感覺到了,及時地止住了步子。翹首向前望去,老地主看到了與綠色的大地不協調的那片金黃。那片地是何家土改前最好的地,從前是用來種罌粟的,他很想瞧瞧,澆麥子的時候,是不是把地邊上河溝裏的那一泡子水給淘幹了,沒有了水,今天可就真的要出事了。
有人在他背後喊了聲,何其美,你看著麥田發啥愣,想變天,重新剝削我們貧下中農啊。老地主嚇了一跳,回過頭來一看,孫書記拿著鐮刀領著他媳婦走過來。老地主點頭哈腰地說,出來走走。孫書記說,回去,掃馬圈。老地主答應著,往村裏走,邊走邊回頭。孫書記的媳婦坐下來,她說,我走不動了,歇一會兒。孫書記說,快走,割了麥子,咱馬上分到各家各戶,再這麼餓下去,誰也受不了。孫書記的媳婦勉強站起來,跟在他屁股後麵。老地主看到孫書記的媳婦臉色很不好,很想勸一句,可他是不許亂說亂動的人,隻好罷了。
大家都在盼收獲糧食,更盼望收割時能嚼幾口麥粒,不顧天氣的火熱,頭頂著一塊濕毛巾,持著鐮刀,從家裏出發了。
老地主認真地掃著馬圈,細得每一個糞蛋都要用腳踩碎了,他睜圓眼睛,尋找馬糞中沒有消化幹淨的苞米粒。盡管糧食貴如珍寶,隊裏仍然堅持每天喂給牲畜一大碗。老地主總算沒白忙,從馬糞中找出幾十個碎如米粒的苞米。他像賊一樣左右張望著,小心地將碎苞米裝入衣兜。
回到家中,三個兒子都醒了,懶懶地坐著,早晨的飯沒有著落,他們沒精打采地眨著眼睛。老地主看了幾眼兒子,什麼也沒說,走進另一間屋,掀開苫在楠木棺材上的牛皮紙,吃力地移開棺材蓋,從裏麵鼓搗出一個瓷瓶,“嘩啦啦”地倒出一小盆碎苞米。三個兒子圍上來,看得個目瞪口呆,不知道老爺子啥時候藏了這麼多苞米。
一股馬糞味彌散在屋子裏。
老地主說,你們都給我回炕上躺著去,我給你們熬粥,你們吃飽了接著睡,有好多體力活等著你們幹呢,必須養足精神頭。
這是全家最後一點糧食,吃光了就真的斷頓了,老地主孤注一擲了。
苞米的濃香,草根的甜香,以及馬糞的清香,混雜在一起,彌散在這座破舊的屋子裏。老地主坐在灶前,認真地填柴燒火,又不時地往鍋裏添水,他要把碎苞米徹底煮爛,讓那麼一點營養全部被兒子們的腸胃吸收,不能像隊裏的牲畜那樣,把珍貴的糧食屙出去。
升高的太陽像隻失控了的大火球,照得天空一片紫藍。樹葉打卷,草葉打蔫,覓食的螞蟻被照懵了,找不到回洞穴的路,原地轉圈,最終一團一團地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