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都在逃避陽光。
老地主三個兒子的肚皮撐成了甩籽前的螳螂,他們沒法在炕上躺下去,不時地跑到烈日炎炎的外邊去撒尿。老地主拿來尿壺,讓兒子們蹲在炕上撒,他不想讓兒子們消耗體力,他讓兒子們把每一滴的體力都積攢起來。
熱風從外麵灌進來,屋裏也悶熱起來。老地主不斷地往地上潑涼水,以此降低溫度。
看到兒子們入睡了,老地主才放下心,他戴上草帽,舀了一瓢涼水,又往瓢裏扔進兩粒鹹鹽,抱著水瓢出了家門。他走到一個高坎,坐下來。螞蟻們怕大水灌了洞穴,喜歡在高坎築巢,這裏有成堆曬死的螞蟻,老地主弄濕手指,蘸著螞蟻,送入嘴中慢慢地嚼,就著淡鹽水,慢慢地喝。老地主的身上已經被汗水打透了,他還是坐在那裏,忍受太陽熏烤,一動不動地眺望遠方的麥田。
老地主的眼睛花了,可凝視遠方的時候,卻越來越清楚。
正像老地主猜測的那樣,麥田出事了。
第一個出事的是大隊書記孫明朗的媳婦。那媳婦在村裏是數一數二的賢惠,早上抓了幾把米熬粥,孩子們吃完了,把碗舔得幹幹淨淨,能照人,丈夫吃完了依然捧著空碗,她一口也沒舍得吃,把自己的那份粥分了出去。心粗的孫明朗根本沒有想到,媳婦一個米粒也沒進嘴。
去年上秋的時候,這個遼西走廊裏不足一百戶的小村子,老老少少都在蔫蔫悄悄地往家偷瞎苞米。盡管不敢多偷,渡過幾十天的饑荒沒問題。小村裏,唯有大隊書記孫明朗和老地主何其美這兩戶人家沒有偷。孫明朗是翻身做主的人,怎能忘了本,正人先正己,他決不允許家裏人拿集體的糧食。何其美是專政的對象,全家人的身上長滿了貧下中農的眼睛,哪怕偷一株苞米,也會被剁掉地主階級的狗爪子,更不敢輕舉妄動了。
除了老地主一家,村裏勞力大多集中在這片麥地。動鐮收割以後,大家時常搓掉麥芒,將麥粒扔進嘴裏嚼。孫明朗的媳婦是被解放出來的童養媳,被管束得太守規矩了,偷嚼麥子的時候膽子比鼠還小,生怕被別人發現。割了沒有幾十米遠,她就感到頭暈目眩,沒等太陽火辣辣地照在頭頂,便一頭栽倒了。
大家驚叫著,奔跑過來,將她抬到麥田外一株大樹下的陰涼處,掐人中,捏虎口,有人拿出隨身帶來的水葫蘆,往她的嘴裏灌水,總算把她弄醒了。孫書記這才舒了一口氣,讓大家不要圍著他媳婦了,生產要緊,攆著大家繼續收割。
烈日漸漸地移至當頭,孫明朗向麥田旁的那株大樹望去,他發現樹蔭移了,媳婦的身子卻沒有隨著樹蔭移。他覺得事情有些不妙,放下鐮刀,忙往那裏趕。走到近前,他才發現異常。媳婦的嘴有些歪斜地張著,嘴唇紫黑紫黑的,眼睛有氣無力地欠開一道縫,螞蟻在縫隙間的眼白上爬來爬去。孫明朗問了句,你怎麼了?媳婦沒反應。他推了推媳婦,聽見媳婦的嘴裏一片“嗡嗡”聲,隨即一群綠豆蠅從她微張的嘴裏奔湧而出。孫明朗眼睛直了,腦袋像木頭似的,嘴裏一個勁兒地說,哎呀呀,你這是怎麼了。
有心細的人發現了大樹下的情形不對頭,向身邊的人傳遞著消息,孫書記那兒好像出事了。人們放棄收割,紛紛向大樹方向跑去。別看蹲那兒割麥子大家都沒啥事兒,真的站起來一跑,可就出事了,他們心裏發慌,眼睛發黑,臉色煞白,身上無汗,奔跑不多遠,有好幾個人跌倒了,想爬也爬不起來,出現了和孫書記媳婦一模一樣的症狀。
人們這才恍然大悟,這不是中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