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這樣,人們很容易被周圍的環境感染,心裏對某種東西的恐慌一旦承受不住,馬上就會隨波逐流。中暑好像也能傳染一樣,看到別人栽倒了,自己也是眼前一片漆黑。村裏割麥子的人十有八九出現了中暑病症,幸免的那些人,想找水往他們身上淋,可麥田旁的水溝早已經被他們淘幹了。沒過多久,這些幸免的人也是心慌氣短,渾身難受,隻好躲在大樹下避暑。
馬的鑾鈴聲清脆地傳過來,那聲音衝破了炎熱的沉悶。老地主何其美趕著車,帶著三個年輕的兒子奔向麥田。車上支著一塊篷布,車鬥裏鋪開了一領葦子編製的涼席,幾隻裝水的葫蘆坐在車鬥中間,不住地搖頭晃腦。
老地主帶著他的兒子們及時趕到,救人來了。
現在,村裏的人誰也想不起大喇叭裏天天早上唱的歌了,他們忘了階級,隻知道老地主是他們眼下的大救星。老地主沒有忙著去救人,他摸了下渾身被汗水淋透了的馬毛,從車鬥下取出一隻水桶,拔開葫蘆上的塞子,將水倒進桶裏,送到那匹老馬的嘴邊。三個兒子則抱著水葫蘆,忙不迭地往中暑人的嘴裏灌淡鹽水,往臉上噴涼水。
孫書記倒在了媳婦的身旁,不知是中暑還是悲傷過度,有幾個人捶他的胸,敲他的背,掐他的人中,擰他的大腿,也有人接過老地主帶來裝水的葫蘆,往他嘴裏灌淡鹽水,他就是不醒。老地主的三個兒子好像經過訓練一樣,喊來沒有中暑的人,先是將孫書記抬上車,接著,又去抬中暑暈倒的重患者。那些不醒人事的人,很快都被抬上了車,老地主鞭子一揮,馬車急急趕往公社的醫院。
不消一個時辰,老地主趕著馬車回到麥田,車上除了他的兒子還有好幾個公社的醫生。醫生一下車,立刻撲向樹蔭下那些沒來得及運往醫院的中暑者,打針灌藥捶胸推背,忙個不停。老地主和他的三個兒子暫時替代了護士,成了醫生最得力的助手。
一番急救過後,公社派來的救援隊伍也趕來了。老地主和他的兒子們已經累得腰膝酸軟,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必須回到屬於他的曆史角落,老老實實做人。他領著自己的兒子,規規矩矩地回到大樹下,來到孫書記媳婦的遺體旁。爺兒四個相互交替地揮著手,不厭其煩地給孫書記的媳婦轟蠅子。
日頭西垂下去,天不再是被烤得發紫,有白色的雲絮浮在天際。麥田裏的人不是被送進醫院,就是回去照看病人,隻剩下他們父子四人守著那具有了異味的屍體。靜靜地,隻有熱風時常地掃蕩他們,他們肚子裏“咕咕”的叫聲越來越響,漸漸地強過了遠方知了的吵叫。兒子們撐開的肚皮重新癟回去,恢複了往常的樣子,緊摟著肚子,這樣,能叫缺少食物的胃好受一些。他們的眼睛移向了麥子,望得眼白也現出了剛才天空中的那種紫藍色,他們不斷地舔著嘴唇,又不斷地用淡鹽水漱著發黏的口腔,他們渴求著老爹發句話,撲向麥田,狠狠地嚼上一頓。然而,老爹卻像石雕一樣,沒有任何動靜。
過了好久,有個公社的人騎自行車來了,公社的人不知道他是地主,告訴他們一個好消息,去醫院的這些人,都脫離了危險,孫書記病得不輕,可說啥也不住院,高低回家,看一眼他媳婦。接著,那人又說,你們孫書記太大公無私了,餓死誰也不應該餓死自己的媳婦呀,公社書記感動得不得了,到處張羅糧食呢,讓我晚上送他們家去,留做辦喪事用,你回去告訴他一聲,讓他別愁沒法辦喪事。那人說罷,騎著自行車趕回。
老地主聽了,不住地點頭,心裏劈裏啪啦地打著算盤。
用不著吩咐,送孫書記媳婦回家停靈,是老地主父子責無旁貸的事情。三個兒子很無奈地將屍體撈到了車上,老地主趕著車,慢悠悠往村裏走,邊走邊仰望下垂的日頭。三個兒子失望極了,眼看到嘴的糧食就是不敢吃,他們不停地回頭,張望著那片麥田。剛才,除了孫書記媳婦的屍體,他們身旁沒有任何外人,老爹不知為啥死性到這種程度,怎麼也不肯讓兒子們去麥田裏撿麥穗吃。他們嘀咕著老爹,救了村裏這麼多條人命,吃幾粒麥子算個啥。老地主凶狠地瞪著他們,訓斥道,你們懂個啥,民國年間鬧饑荒,我救活的人比今天多,地主的帽子不照樣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