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紅火(3)(3 / 3)

二郎定在了那截榆木疙瘩前,他越來越覺得那確實是個人,還是個不太大的人。二郎的頭皮緊繃繃、麻酥酥的,不祥的預感再度衝撞他的心。猛然,二郎想起了什麼,蹲下身體,手在屍體旁的灰燼中拚命地扒拉著。扒著扒著,二郎的手突然像觸電似的,一動不動,他的手抓住了一個他熟悉的物體,大家在二郎緩緩抬起的手中認出來了,那是一隻金屬做的玩具左輪手槍,那槍還是滾燙著的呢。二郎的雙手被燙出了焦糊糊的氣味,卻沒有絲毫知覺。二郎的眼前跑來了活蹦亂跳的唯一,唯一舉著槍出色地指揮孩子們衝鋒;唯一從雞窩裏摸出帶血的雞蛋,親昵而又撒嬌地叫著“爹”;唯一的身體忽然化作一縷青煙直挺挺地升騰而去,淒涼地留下一句“爹,我好熱呀”。

二郎驚叫起來:“唯一,我的孩子,爹咋看不見你呀。”二郎的眼睛在那一刻確實什麼也看不見了,人間萬物頓失光彩,世界的顏色單調得寒心。

二郎的那把火燒死了自己聰明而又懂事的兒子。二郎意識到這一點時,生命在他身體裏頓時失去了意義,他的智力一下子衰退了三十年,比咿呀學語的孩子還要愚笨。

出事兒的第二天,二郎養成了一種頑固的習慣,他到陰溝陽坎處用力地摟柴禾,不管咳嗽得多麼厲害,一刻也不肯停下。他把摟好的柴草葉子一堆接一堆擺到村裏的路麵上,笑嘻嘻地拿出香來,將火柴一根錯一根地綁到香上,點燃了香頭,移到柴禾堆前,慢慢地插了進去。然後,把綁上火柴的香逐個點燃。二郎緩緩地做著這些事情,做得一絲不苟。

二郎靜靜地坐在漠然的陽光下,任憑寒冷一次又一次地削弱他的身體,一味地等待著火柴被燃下去的香火點燃。一叢叢火苗終於從柴禾堆裏歡快地躥出來,二郎的臉露出了摻雜著愁苦的歡樂,人間的一切滋味都扭曲到他那張幹瘦的臉上。

二郎向火堆湊過去,手裏捧著唯一用過的作業本,作業本裏填滿了歪歪扭扭的洋字碼。二郎將作業本裏的紙一頁一頁撕下來,緩緩地送進火堆,這一頁頁無足輕重的紙片兒“呼”地一下子被火苗舔成了灰卷卷,飄飄悠悠地向天空升騰,似乎這些紙片變成了冥錢,媳婦和唯一坐在雲朵上,收著二郎寄上去的錢,享受著從未有過的天倫之樂。

二郎焚掉唯一最後一本作業的時候,選擇的是宋大戶家門口。宋大戶心有餘悸地盯著二郎,直到二郎準備離去,宋大戶才走到近前,先看幾眼二郎呆滯的目光,然後挺起寬大的胸脯,望著幾個圍觀上來的人,很誇張也很富有同情心地嚷著:“人都這樣了,咋沒有人管呢?村長呢,村長幹嘛去了。”

沒人附和,宋大戶嚷得很孤獨,他隻好委屈著自己笨重的大身板,拿出十幾元零錢,往二郎手裏塞。宋大戶站直身離開的時候,很解脫地說著:“我這個人不記仇,不記仇。”

二郎怔了下,眼睛裏的亮點一閃即逝,隨後眼窩裏就有兩行清淚撲簌簌地往下流。二郎將宋大戶遞來的那一堆壹元票子疊成細長的紙條兒,然後一根接一根地送進即將熄滅的火堆裏,火堆上騰起了一簇黃色的火苗,煙輕盈而又毫無意義地飄來蕩去。

大年三十不可阻擋地來臨了,二郎的悲哀淹沒在普天同慶之中,顯得那麼微不足道。宋大戶家的鞭炮爆響不止,無可爭辯地領導著全村歡度良宵。新春在狂暴的爆竹聲中,戰戰兢兢地走了進來。

二郎家破落的房子就在除夕的深夜升起了騰騰煙火,宏偉、博大、壯觀地焚燒起來,半個夜空都被滾滾烈焰染紅,任何絢麗的焰火在這場大火麵前顯得那麼蒼白無力,整個村落都在火中搖擺,一直搖擺到天將破曉。

初一的下午,人們終於在灰燼中扒出了二郎,那焦糊的小屍體擺出可憐巴巴的“出”字,很像原始人留在洞穴裏的抽象人體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