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破碗默默地呆在矮腳桌上,憐生正對著它坐著,雙手抱胸雙眼微張,它不動,他不動,碗裏那不知是水還是酒的液體也不動。
然後液體微微泛起波紋,憐生就知道床上的人醒了。
那是他的爺爺,穿著一身脫了毛的敞胸破襖子,長發雜亂而隨意的散在席枕上,臉色十分的蒼白破敗。
憐生盯著爺爺的唇和喉,決定後者若是動上一動,自己就服侍他喝上一口。然後他就發現爺爺的唇色似乎更沒有血色了。
是什麼時候失去了血色呢?三年前奶奶去世的時候?
他默默想著,然後發現爺爺的喉頭動了,於是趕緊端起碗湊到他嘴邊,他知道若是慢上一點,老頭子又要扯著已經沙啞的嗓子開罵了。
老人先是拿鼻子嗅嗅,然後用微不可察的嗓音問道:“……就這麼些?”
破碗不大,裏麵的酒水更是隻有碗底淺淺一層,傾斜之下,晃蕩出些許光澤。
憐生撓了撓後腦勺,“上次去鎮上打的秋白酒,就剩這麼點了。將就一下,反正喝多了對身體不好。”
其實老人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雖說春寒料峭,飲酒暖身。可像他這樣每天日出飲三升,醉臥一晝,日落飲四升,夢死一夜的日子總歸是極傷身子的。而且他的脾氣又極差,因少酒而動怒傷肝的例子不少。
不過話一出口,知曉爺爺脾氣的少年立時低下頭來準備挨罵。
今天老人似乎轉了性,他隻是看了一眼少年,然後默默地含住碗沿將那半碗秋白飲盡,等到麵頰上升起些許紅意,才依依不舍的鬆開。
憐生將破碗放回桌上,輕輕地歎了口氣。
老頭從前並不如何飲酒,若是要喝,也隻是飲上幾蠱奶奶親自做的果釀。因為從小到大,家裏都是奶奶最大,他和自己向來是以奶奶馬首是瞻,奶奶不讓喝外頭那些酒家的釀造,他自然是一滴也不敢沾的。
那個陽光普照的清冷午後,自己親眼看著奶奶眼中的光澤一點點消失,直到最後一刻奶奶握住自己和爺爺的手依然是溫暖又溫柔。等那隻溫暖又溫柔的手也滑落後,本以為早算是一介男子漢的憐生終於沒忍住,哭得泣不成聲。
爺爺更是誇張,直接在地上扯著嗓子打起滾來,先是嗚咽後是叫嚎,繼而不知從哪裏拿出藏了不知多少年的酒壇子。
奶奶走了,所以爺爺開始狂飲。
飲時淚流,醉後打拳,精疲力盡時便往地上一躺,在夢中嗚訴。
憐生不得不自己做主將奶奶的後事辦了,然後又不得不照顧自暴自棄後生活一片狼藉的老頭。
可惜不論是燒火做飯還是務農打獵,年少的他都隻跟奶奶爺爺學了一半。
廚藝嘛,雖說做出來的東西自己嚐著覺得還可以,爺爺卻常常試一口便跳著腳直罵難吃,說不得還得挨幾腦瓜子。農活上倒是沒虧待了家門口那三分水稻田,不過收成上總覺得一年少上一年,也不知是哪出了差錯,爺爺也從不指點。
至於打獵,前兩年倒是收獲頗豐,光靠賣出的熊皮豹皮就夠一年多的家用了。隻是從去年起這山裏的虎獸精怪便像是學聰明了,隻要他一進山,就像是老遠就能聞到他似的,遠遠的便發了瘋往深山裏躲,使得他常常一無所無獲。
他去求教爺爺,卻隻得來他一句不滿的“笨蛋”。實在是有一次太久沒有獵物,家裏沒錢買酒,菜裏又沒肉的時候,後者才“大發慈悲”地指點到,“你打獵隻學會了蠻橫的打,卻沒有學會巧妙的獵”。
“我知道打殺獵物對你來說是極容易的事情,但是如果隻知道在正麵擊斃獵物,固然能在開始的時候賺上一些不知好歹的胖虎笨熊,時間一長,山裏的走獸都知道有你這麼一尊塊頭不大但是拳頭很大的凶神,自然不會再傻乎乎的靠近。而且殺戮生勢,特別是同為獵物的走獸們最能老遠嗅出你身上積年的殺生之氣,不跑難道還傻乎乎地站那給你殺?”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是爺爺你還是沒說怎麼才能抓到他們啊。”
“閉嘴!自己沒長腦子?小時候上山教你看的記的都還給我了麼?”
憐生那時很仔細地想了一想,然後很誠實地點了點頭。接著不出意料地被爺爺賞了一頓腦瓜子。
他的記性確實不好,不像爺爺是個老人精,少買半斤酒的事兒都能記著心裏,時不時用來做教訓他的話頭兒。
而且讓他有點慚愧的是,匆匆三年,他竟已經快忘了奶奶的模樣,除了那隻溫柔溫暖的手掌之外,唯一還算得上印象深刻的便是奶奶手藝菜色的滋味了。這和相思酗酒成疾的爺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