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多了也沒有用,現實的中國是即使挪動一步也需千鈞之力,何況是改變國運的非凡之舉?擺在這位青年皇帝麵前的難題實在是太多了,那些年輕氣盛而沒有從政經驗的文墨之士,他們對困難重重的中國社會、特別是政壇的微妙曲折畢竟是知之甚少的。這裏單舉一個小小的事例,可見當日的舉步維艱。據《清廷戊戌朝變記》,記載當年七月二十日在皇帝召見楊銳、劉光第、譚嗣同、林旭等四人,並“賞給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這樣的特權的同時,還有如下一則記載:
又旨,修理京城街道,挑挖溝河。京都管理街道,有工部街道廳。管理溝渠河道司官,順天府,大、宛兩縣,步軍統領衡門。前三門外,又有都察院管理街道城防司汛等官,可謂嚴且備矣。究其實,無一人過問焉,以至任人踐踏,糞土載道,穢汙山積,風即揚塵,雨即泥濘,春夏之交,變成瘟疫,而居其中者,奔走往來宴如也。洋人目之為豬圏,外省比之為廁屋。然每年碎修經費,所出不貲,及勒索商民訛詐鋪戶款,又甚钜,奈眾人分肥,無一文到工者。歲修之項,工部分其半,該管又分其半;巡察打掃之費,步軍統領衙門營城司防內外分之,訛詐勒索,工部不與焉。近日有人修奏,上盡悉其詳,及命該管各衡門即行查勘估修,以壯觀瞻,並大清門、正陽門外,菜蔬雞魚攤肆,一概逐令於城根擺設,以示體恤。於是官吏閭民,皆稱不便,官吏慫恿百姓,聯名呈懇體恤。上引這一則資料,列於蘇繼袓著的《清廷戊戌朝變記》的大事記中。其實它是首都溝渠管理的一個具體事項。這樣的事,本不應驚動一朝天子的,但是,居然要在事關國事變革之中特加一道詔旨。這就是說,北京的河道失修,糞便垃圾不能及時處理,雖有各項主管官員乃至一府二縣的主事他們在“管”,但實際上卻無一人過問此事。而過問此事者,卻是日理萬機的皇帝陛下。撥下的經費和向士民募集的錢財,不是投放於修整首都的河道,而是在層層盤剝中,飽了貪官汙吏的私囊。他們無所事事,看著蒼繩滿城飛,堆積如山的糞土發出奇臭,卻照樣心安理得地做他們的官。一旦這事驚動了最高當局,北京的市政問題竟然要皇帝親自過問了,他們又反過來煽動商民“聯名呈懇體恤”阻燒它的實行。
同年七月二十一日,還有一則“皇上麵諭軍機大臣,停止海防捐”的上諭。史載:“樞臣奉諭後,即力陳北洋海軍仰給此項,如一旦停止,淮餉無款可籌;更兼新政創行,諸多用費,請少緩再停。上不允。樞臣再四瀆請,上怒曰:‘一麵裁官,一麵捐官,有此政體否?勿多言!’樞臣不得已,即商於北洋,稟知太後,皆謂皇上任性胡鬧也。”一般的人讀這段記載,很難明白所述的內容。其實所謂“海防捐”,隻要對照康有為如下一段記述,大體便知究竟:
頤和園廣袤十餘裏,鹹豐十年,與圓明、靜宜等園,皆為英人所焚,時西後以遊樂為事,自光緒九年經營海軍,籌款三千萬,所購鐵艦十餘艘,至是令提其款築頤和園,窮極奢麗。而吏役輾轉扣尅,到工者十得其二成而已。於是光緒十三年後,不複購鐵艦矣。敗於曰本,實由於是。既提海軍之款,營構園林,即用海軍之人以督大工,若內府嬖倖恩佑、立山之流,皆任海軍之差。又慮不足,別於戶部之外,開海軍捐,二三千金得實缺州縣,四五千金得實缺知府,七八千金得實缺道,皆以特旨簡放,吏戶兩部,然其成數既比戶部減數倍,於是趨者雲起,皆不於戶部而於海軍焉。然所謂海軍者,特南海子頤和園之土木而巳,非海上之軍也。(中國新政,名實相反如此。巳未和議成,複停止海軍,外國詫其舉措之奇,而中國人以為美政。蓋停海軍者,停園工也。經割台憂患之後,故有此美政,外國人據其名觀之,宜其相刺謬也。所謂“海防”或“海軍”,指的是以此為由賣官,名義上用賣官的錢來購買兵艦,而實際上卻用來修造園林,而主其事者,又從中得到好處。光緒皇帝的詔停海防捐,顯然是革除弊政的一個行動。這當然損害了一些官僚的利益,更斷了他們的財源。於是他們頑強地阻撓這一命令的實行。了解了這個背景,對上文光緒皇帝“一麵裁官,一麵捐官,有此政體否”的憤怒就不難理解了。
每走一步都是沉重
1898年的春夏之交,北京就是如此模樣,每走一步都是沉重;每走一步,也都是陷阱,真可說是寸步難行!而這還隻是即目可見的事實,至於宮闈深處、大殿陰影裏的竊竊私語,盯梢密報,卻是異常的頻繁和緊張的。光緒皇帝和他周圍的那些勵誌改革的文士們,他們一相情願地炮製各種改革方案,夜以繼日地不斷生產著變政的各項詔書。而這些詔書來到各項主管官員那裏,因為他們深知朝廷內部的矛盾衝突的各種內幕,多半都故意延擱不辦。“自四月二十三日以後,凡遇新政詔下,樞臣俱模棱不奉,或言不懂,或言未辦過。”總之,新政多半淪為紙上的文章,那種改革的亢奮,在傳統的因襲勢力的抵消之下,散發過程中僅僅變為一種空洞的意願而失去任何意義。而事實往往是,一個改革詔書下來了,不僅不見任何的實行,卻是各式各樣怪誕離奇的傳聞蚊蠅般蜂起。其中最為惡毒的,莫過於盛傳皇帝要“易衣冠廢禮樂”之說。關於這點,又有一則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