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1章 十三年的受難換來最後一個擁抱(3)(1 / 3)

事情談到一半,有人撞進來報,內院失火,當然是他派人幹的。李筌忙跑進去看李母,叫他略坐一坐。他隨便使個小計就遣開了仆人歌妓,麻利地,按事先探好的路去找錦瑟的住處。安在大宅院的西南角,一所廢棄的後院裏,連個人也沒有,冷冷清清的。前院的院牆兩端直接有對門洞通向後頭,他在右手的那扇方門洞前止住了腳,站著,縮躲著貼住,往裏窺。裏麵的小院並未設遊廊,正房建在座大石台上,高出地表許多。房子看起來年久失修,門漆都快褪光了,變成土棕色,旁邊是斑駁的綠門柱,黑門匾上疊著三枚銅錢樣式的圈,題著“鏡心齋”,均給噬得黃而黑,楹聯更是連認都認不全。地下積著或黃或綠的枯樹葉,老厚一層,起碼得三四天沒掃過。丹墀上臥了隻黑貓,也不是純黑的,是隻暹羅貓,黑底毛裏又生有棕色的長條斑。大門緊閉著,沒掛簾。他呆望著那扇門,不算遠也不算近,情知隻需從藏身的門洞後邁進去,斜穿過庭院,經過落葉與貓,敲一敲,她就會自門後走出。但卻臨陣退縮地釘在原地,連腿肚子都開始打抖,半步不敢邁。怕。

不知該怎麼樣。隨即,吱一聲,門開了,完完全全的在他反應之外,根本還不等他有反應,她走了出來。他腦子裏轟地一震,像是由好高的地方摔下來,一片茫白地看著她,從他所在的陰角裏。

葉子發出輕而碎的響,她走了幾步,在台階上坐下來,手上並未戴鐲子,光著手腕去撫摸那隻貓。人又瘦了,瘦得領圈都晃蕩,形銷骨立,疤也仍那麼明顯。倒不怎麼見老,精神頭也不錯,可以說相當好。雙頰暖暖的,不是胭脂色,是自然的血潤之紅。沒畫眉,淡薄成了兩彎青煙。一直下注著目光,淺笑著摸那隻貓。摸一陣,兩手把捋下來的小團毛卷一卷,鬆開在風裏。又迎著風抬起頭,仰望著朗天,笑了。

全世界都走開了,唯剩她的笑。柔亮的雙眸向著天,把天一整片地倒下影來,連那雲、太陽、陽光中的飛鳥、長得高些的樹杪一絲不差地全翻印在眼中。他什麼都忘掉,忘得空空如也,卻又懷有一顆滿滿充溢的心。眉間的八字紋猶蹙著,並不曾展開,但笑意卻忘我地湧上來,濃濃地升湧進眼中、淡淡地在嘴角。癡迷地、無限向往地、靜喜而悲哀地,他從另一端望著她,陰影裏的漆黑瞳仁閃出了刺點的顆顆白光。永恒,很快就過去了。走開的世界又走回來,用形狀站在他周圍,有著界限,有牆,有座朱紅的方門洞。也不是不可以,他大可以由門洞後走兩步出來,叫她看見他,問候她一句,或許還可以如他夢寐以求的一樣抱抱她,她怎麼也不會拒絕他一個簡單的擁抱吧。但事後追憶起來,江楚寒覺得是因為那隻貓,全都因為那隻貓。他不記得錦瑟喜歡貓的,貓貓狗狗都不大喜歡,也不是不喜歡,反正不養,嫌髒。偶有興致逗弄兩下,馬上就要洗手,小眉頭一皺,鼻根也皺起來笑,“哎喲,快抱走吧,瞧弄得我這一身毛,髒死了。”他笑著攬過她,手往她發間一梳爬,總能爬下來一大把頭發,“你自己掉毛就不髒啦?”她笑著搶過來扔掉,“髒還有人巴著巴著抱呢!”他完全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把貓毛無所謂地在手裏一卷、扔在風裏、接著去愛撫一隻貓的女人。是錦瑟,但不是他的錦瑟。這才是她想要的吧,總算得到了,由物質的貧乏而帶來的心靈安寧。比之他情願獻出生命的愛,看來李筌的薄情寡恩,更能夠令她感到快樂——不再有擔憂,不再有恐懼。假如是這樣的話,他沒理由不讓她留在那薄情寡恩裏,而帶著自己的生命與愛滾開。這是最基礎的規則,他懂得:價值不在於究竟是垃圾還是珍寶,價值在於,想要的是哪一樣。他最後看了錦瑟一眼:她把手勾在貓頸子底下,撓著,帶著淡笑,嘴裏嘟咕出喃喃的哄音,發自內心的平安喜樂。是,她是快樂的,雙頰淡染著溫和的紅色。他閉上眼,反轉過身體,拿背脊抵住牆站了一會兒,然後迎著陽光,像條狗一樣地溜掉了。

他是直接離開李府的,連個招呼都沒打,直奔當地最豪華的妓院。跟一群兄弟放頭開局、擲骰鬥葉,吃著烈酒玩到了起更。手氣好得活見鬼,想下莊都下不了,隻連連給身邊的姑娘們散錢。臨散場,自百媚千紅左擁右抱中,發毛病地指住了一旁唱曲的小姑娘。能記起來最後的場景,是一座樓梯,膀子裏夾著身高剛超過他臂肘的雛妓,向上走。醒來到了正午,嗓子燒得上火,說:“茶。”小妓女猶在睡中,不起來倒茶。他火了,“茶!”仍不理。他轉臉去看,才看清她的臉,充其量十歲,根本還是個兒童,沒發育,一馬平川瘦骨嶙峋,往外吐了點舌尖,青紫著臉,渾身都紫著,滿布著非人侵略過的痕跡,岔開的腿正中有一灘暗紅的血。他怔了一怔,一咕嚕從床上滾下來,著滿地衣服,赤裸著向後坐。他江楚寒一輩子從來沒嚇成過這般,真是靈魂都嚇出了竅,並非是由於殺了誰,或者和一具死屍躺了一晚上。什麼都不因為,反正就是要嚇死掉了。中了魔咒似的,死活不能不去看那張床。光著屁股退到牆角,窗子在頭上,自外麵傳進來響亮的哀哭——也是他幹的,替龍會除掉了一位政敵,官譽清,全城百姓披麻送靈,女人家都站出來送。十好幾裏街,從街頭白到街尾。各處都淤塞著那壯大而宏偉的哭聲,是掠盡楚地的漢軍在唱,天上地下四麵八方,把他圍逼在中央,孤家寡人地困住。而他連個忠君自刎的虞姬都沒有,躺在那裏的,不過是個因獸行而不明不白喪生的女童。一刹那,一生中所有的一切都驟地襲上來,他坐在自己所犯下的兩件謀殺案子中間,卻深覺得自己是個受害者,無助、震恐,而且非常地委屈。沒招誰惹誰,誰都對不起他。全世界都在外麵滔滔地哭著,哭到後來,他從那聲音中聽見了自己,實打實地失聲痛哭。蜷在屋子的犄角裏,寸縷不著,遍體痙攣,滿手滿身都是淚。全世界都在外麵哭,但世界哭世界的,他哭他的,各不相幹。或是在朝相反的原因哭,卻又像正為了同一原因。誰知道呢。他哭夠了,就呆坐著,光著屁股坐了半個時辰之久。清高的天懸在簷外,是實物、是神、是計量單位,從瓦浪上悄然地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