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8章 尾聲(1 / 2)

九月九,陽數相重,重陽。青冥長天,纖雲四卷,崢嶸的菊花摧枯拉朽,一路開向山澗下。西風吹入窗,好似將落花從深庭院中渡出的秋水,從天盡,渡送進一片片丹桂香。層樓高處,亭子中間一張圓桌,桌上簡單地布置著三碟重陽糕、兩壺菊花酒,環桌一共五位賓客:秦墨、梁旺財、鄭官保、停月老五,席末的,是眼紅紅的妙常。遍插茱萸少一人。是的,距離江楚寒突然的人間蒸發轉眼快滿周年了。盡管龍會將一整座山掘地三尺,也隻在第一天最高的峰嶺上發現了總舵主的佩刀,除此外,再無所獲,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一個月後,副手官保取出了密詔,宣告由義南堂堂主秦墨繼統。密詔裏另有一封手信,江楚寒親書,專門寫給秦墨與旺財二人的。字體仍是笨而幼稚,滿紙白話的切切叮囑,充溢著一片“爾輩苦無恃,撫念益慈柔”的擔心,唆得仿如送女出嫁。看得兩個均已當爹的大男人,手捧信紙跪倒在地,抱頭痛哭。由於一直找不到屍體,龍會也就未曾正式宣布總舵主的死訊。也曾有位堂主,提出破土建衣冠塚,新任總舵主秦墨硬是將那人拿大鼎生煮了,“你們都給我聽著,我哥沒死,以後誰再敢咒他一句,這就是下場!”

那一段,秦墨習慣對著大哥、也是他父親秦允熙的那把刀夜夜發呆,有時候左手還摁在刀上,右手就奮筆疾書地寫信給旺財。旺財去了南方,前科武狀元,由兩江總督直接奏請調去做了從二品參將。天各一方的叔侄二人書來信往極頻繁,不管商談的是些什麼,關於失蹤者的消息,總要在信末儀式似的問一句。到後來,怨恨之情不自覺地,同時在二者的字裏行間日趨明顯。沒錯,他們恨江楚寒,打從看到那封信就恨死了,因他竟然早就寫下了一封等同遺書的玩意,背地裏,準備好了拋棄他們,毫無緣由地。那男人不應該不記得,有一夜,他曾怎樣地一邊一個,將他倆一同摟在懷中,讓他們一會兒摸摸手臂、一會兒摸摸臉,讓他們在睡夢中死抓著,知道他在,永遠在。這是種承諾。類似於天地和人之間達成的無聲契約:長天永恒眷覆,大地永恒承托。若是在人並無做錯的情況下而天塌地陷,那就是錯的,違反契約。因此在這對飽經拋棄的孤兒看來,這一次拋棄,乃是最不可原諒的一次。他們在生命之殘酷中,唯一所知的絕對靠得住、絕不會逃避責任的男人,居然就如此莫名其妙地辜負了他們,甚至於缺乏男人間最基本的尊重,連個像樣點的借口——比如死亡——都懶得找,直接玩消失,將他們丟在人世間不管了。

至於江楚寒最後所犯下的刺李案,朝野震驚。不過滿門的李氏屍體中,唯獨不見李夫人。半年後,謠言就慢慢傳了出來,說龍會江總舵主年輕時的發妻,其實就是臉上有疤的李夫人。她年輕時曾流落坊間三年,不知出於何種變故,二人半途自願離散,卻又在十幾年後再生重圓之心。未防世俗物議,心狠手辣地做下了此樁滅門血案,借以歸隱山林。自然,此種荒謬的傳言難令秦墨跟旺財信服。而且他們對江楚寒極度失職的離去,一天比一天更憤怒。

然而今天,九月九,他們倆似乎已步調一致地平息了這種憤怒。同席於高閣間的官保、老五和妙常全都能看得出,不管是秦總舵主,還是千裏外趕來的梁參將,均是一臉隱晦的喜色,高深莫測,相比起往日提起前總舵主時的情緒大相徑庭。因此每個人都在等,等他們中的一個率先進入正題。終於,已喝到略有醉意時,秦墨開了口,“我們見著我大哥了。”笑視旺財。旺財接口,“對,親眼見著了,咱們想的一點也沒錯,幹爹好好地活著,還有我幹娘。”在另外三人的麵麵相覷中,叔侄兩個你一言我一句,將事情的經過娓娓道來。

那是半個月前,八月十五,二人按照早先約定,當夜於江楚寒失蹤的山上齊聚,一個仆從不帶,獨自爬到當時遺留著佩刀的地點,置酒,賞月,跟那拋下他們的人象征性地團圓。三杯酒後,事情就發生了,而以他們的耳力,之前竟無半分知覺。不知何時,那一男一女就出現了。密林裏,在絲絲束束垂下樹隙的白月光中一隱一現,親密地攜著手,漫步私語。男人的個子相當高,為了就身畔嬌小的妻子,頭總低著,駝著肩,含笑聽她說著些什麼,時不時地回兩句,又仰起頭大笑。走到一柱月光裏停了,生怕妻子著涼似的,一手圍攏住她,另一手去溫她的臉,頭抵著頭說話。空地後的秦墨跟旺財都看傻了。呆了許久,秦墨才知道大喊一聲,“哥!”旺財幾乎在同一時刻高叫起來,“爹!幹爹!”極丟臉地就滾下淚。聞聲,隔著漸開疏的層林,男人朝這邊抬起頭,看向他們。於是清清楚楚地,秦墨和旺財看見,江楚寒對他們露出了慈愛的笑。他身邊的女人也看過來,先問了句什麼,待丈夫帶笑頷首後,便一下驚喜地掩住嘴,又拿手在頭頂上比畫,好像在說,都長這麼高了。這回是旺財,首先愣愣地呢喃了一句,“幹、幹娘?”二人撒腿,一起朝向樹林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