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夜,黨妹沒合眼。
這一夜,王大河也沒合眼。
第二天早上,黨妹早早來到招待所,掃、抹、燒水、疊被。
她今天忙得很輕很快,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感,幸福感,親切感,依附感,她又一次覺得有了自己,她還未來得及想,她一直所想的就是有沒有王大河,王大河死沒死?
現在,王大河的突然出現,喜從天降,她夠了。她有了,她得到了一切。一夜裏,她隻是為了重新見到了王大河而幸運不已,驚喜不已,滿足不已,即使讓她現在去死,她也會含笑以赴的。
一個人的滿足是多方麵的,多種多樣的,有具體內容和程度的。黨妹的滿足,就是再看一眼王大河,至於王大河還認不認她?愛不愛她?她還能不能再是他的妻子?再與他重建一個家?那是後話。現在隻是滿心的甜蜜和話語,怎麼說出來?她不知道。一直心不在焉地一遍又一遍掃地、一遍又一遍地抹桌子,連他放在床前的鞋也看個不夠,放在桌子上的牙膏牙刷茶缸和刮胡刀也舍不得去碰一下,怕弄醒他。因為他一醒,她立即會沒處站的。
他並沒睡著,他一夜沒睡著,她進來,他知道。
他聽了春嫂的介紹,覺得自己有愧於這個苦命的女人。他救她,反又給她帶來這樣的不幸。即使她由於感情的陣痛暫時停歇,能原諒他,他在感情上也不能原諒自己,她的命運太不幸了。當然這種不幸是由於封建的世俗偏見所造成,但他覺得那種人為的誤會,給她多舛的命運上,雪上加霜,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
他想了一夜,是對她進行安慰,還是乞求她的原諒······都不行,十多年來,她感情上所受的折磨,精神上所遭受的打擊,生活上所遇的坎坷,決不是幾句對不起所能抵消的。
他覺得他欠她的太多了!
他覺得他要求她所做到的太不能想象了!
他覺得他不能因為她是一個女人而要求她承受這樣大的痛苦!
他覺得她死了倒是正常的,符合一般女人遭到同樣打擊後無法生存的規律。
他覺得她能活到今天,反倒是對他的譴責和控訴。
昨天,在枸杞園的一霎倒什麼都沒有來得及去想——那是出乎意料的。
激動會忘掉一切。沉思會聯想無限。
他留戀,回味昨天的激動,討厭和害怕這一夜的沉思。
這一夜的沉思總沒想好要說的第一句話。
二
她今天這麼早就來了。
她始終沒有說話。
她要說什麼,他知道,他也不知道。
問題是他這第一句話應該怎麼說。
他閉著眼。
強迫自己閉著,眼皮跳跳地,他知道她已經憋過他蓋在身上的,由她的手洗得雪白的的確涼被。甚至透過花被子會猜想他是躺著的,腿直伸著的,甚至男人的手的習慣放處。
她也知道他在想什麼······
她的眼貪婪地急切地從被子向上看去,看到他那露在被頭外的,長長的白白的臉,高聳聳的鼻梁,拔得留下稀疏的胡茬的嘴——它吻過她,她不由地心裏一陣楚怵,想再認真看一下他的眼睛,忽見他眼皮一動,醒了。
“黨妹,”他不知說你已來了,還是說你好。
她賊一般地又慌慌地抹桌子,嘴裏隻是敷衍地嗯了一下。
“黨妹······”他把臉轉朝裏。
“嗯,”她知道他轉過臉去,便大膽地看了他一下。又說,“睡得好嗎?”
他不吱聲。
她心裏有些慌,看著鞋說:“你出來有日子了,鞋都黑了,襪呢?洗洗?”
他仍不吱聲。
“早飯還在春姐那兒吃。”她又說。
他沒接著她的話,又叫:“黨妹。”
“嗯,”
“我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他從被子裏抽出隻手來,抓起枕巾拭淚。
她知道他哭了,心裏難過。但沒哭,反而輕鬆了些。
“大河,你怎啦?”
“沒啥。我覺得對不起你,我這一輩子。”
“我的命是你給的,你為我也受了很多難,我對不起你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