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峰集卷三(1 / 3)

荊湘之間,有主戶不知愛養客戶,客戶力微,無所赴訴者。往年鄂守莊公綽言於朝,請買賣土田不得載客戶於契書,聽其自便。朝廷頒行其說,湘人群起而竊議,莫不咎莊公之請。爭客戶之訟,有至十年不決者。某因躬耕之際,稽諸天道,察諸人情,則貴賤之相待,高下之相承,蓋理之自然也。蜂屯蟻聚,亦有君臣之義,況人為萬物之靈乎?是以自都甸至於州,自州至於縣,自縣至於都保,自都保至於主戶,自主戶至於客戶,遞相聽從,以供王事,不可一日廢也。則豈可聽客戶自便,使主戶不得係屬之哉?夫客戶依主戶以生,當供其役使,從其約束者也。而客戶或稟性狼悖,不知上下之分。或習學末作,不力耕桑之業,或肆飲博而盜竊,而不聽檢束。或無妻之戶,誘人妻女而逃。或丁口蕃多,衣食有餘,稍能買田宅三五畝,出立戶名,便欲脫離主戶而去。凡此五者,主戶訟於官,當為之痛治,不可聽其從便也。而不可不聽客戶之從便,則有一焉。

夫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者也。是以雖天子之貴,而保民如保赤子,況主戶之於客戶皆齊民乎?故主戶之於客戶,當為之安立生業,勸其耕耨,平其收斂,哀其憂而賀其喜,使之生足樂而死無憾,則世世服役,雖逐之不去矣。若主戶者不知保愛客戶,呼之以奴狗,用之以牛羊,致其父母妻子,盼盼相視,枵然喪其樂生之心,忘其懷土重遷之真性,惟恐去之不速者,則主戶之罪也。夫如是者,官當戒斥主戶,不受其訴,使知反身思善,各務保愛客戶,一切細民均被天子之澤,鹹樂其生矣。其有補於政教,豈不大哉?

如愚言或可采,當官者能合議,畫為條目,行下一路,以稱明天子倚仗仁賢、教養斯民之意,不勝幸甚!

與原仲兄書二首

頃觀來書,頗推信釋氏,此誤之大者,某輒有獻焉。

河南先生,舉世皆以為得聖人之道者,其言曰:“道外無物,物外無道。”是天地之間,無適而非道也。兄不事科舉,杜門讀書,有晨昏之奉,室家之好,嗣續之托,交朋友,使奴隸,夏葛冬裘,渴飲饑食。必如是行之,而後慊於心。此釋氏所謂幻妄粗跡,不足為者,曾不知此心本於天性,不可磨滅,妙道精義,具在於是。聖人則寂然不動感而遂通,而百姓則日用而不知耳。蓋不可以有適莫也。

今釋氏不知窮理盡性,乃以天地人生為幻化。此心本於天性,不可磨滅者,則以為妄想粗跡絕而不為,別談精妙者謂之道,則未知其所指之心,將何以為心?所見之性,將何以為性?言雖窮高極微,而行不即乎人心,兄以為最親切,得無未之思乎?

昔孔子下學而上達,及傳心要,呼曾子曰:“吾道一以貫之。”曷嚐如釋氏離物而談道哉?曾子傳子思,亦曰“可離非道也”。見此,則心跡不判,天人不二,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天地之間,何物非我?何我非物?仁之為體要,義之為權衡,萬物各得其所,而功與天地參焉。此道之所以為至也。釋氏狹隘偏小,無所措其身,必以出家出身為事,絕滅天倫,屏棄人理,然後以為道,亦大有適莫矣,非邪說暴行之大者乎?

方今聖學衰微,自非真積力久之儒辭而辟之,則天下之禍未易息矣。昨寄《答曾漕書》去,兄以書來曰:“叔以主張名教為心,其論甚正。”名教,釋教,豈有心於分別?惟其是而已矣。釋教是也,名教非也,而欲主張名教,則私心矣。言豈能正乎?名教是也,釋教非也,則言必名教矣。豈有心於主張耶?其有心於主張者,貳以私心也。言貳豈能正乎?大人所言,蓋任理而言,以辟邪說,非苟以主張名教為心而已也。

兄力學有年,行義信於鄉黨,後進之所矜式,願益弘聖人之正道,勿過聽釋氏之邪說,時賜警誨,某之願也。

昨蒙報教,反覆十讀,謹思自得之至言,博求之大論,以為學道之規程,知言之蹊轍,不敢忘也。至於致疑聖人,以為未盡;推信釋氏,以為要妙。則愚意之所未安。

釋氏與聖人,大本不同,故末亦異。何以言之?五典,天所命也;五常,天所性也。天下萬物皆有則,吾儒步步著實,所以允蹈性命,不敢違越也。是以仲尼從心而以不逾矩為至,故退可以立命安身,進可以開物成務。聖人退藏於密,而吉凶與民同患,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體用合一,未嚐偏也。不如是,則萬物不備。萬物不備,謂反身而誠,某不信也。釋氏毀性命,滅典則,故以事為障,以理為障,而又談心地法門,何哉?縱使身心休歇,一念不生,以至成佛,乃區區自私其身,不能物我兼忘,與天下大同也。以其不識本宗,故言雖精微,行則顛沛,其去仁遠矣!正是小智自私之流,謂之大覺,可乎?若大本既明,知言如孟子,權度在我,則雖引用其言,變腐壞為神奇,可矣。若猶未也,而推信其說,則險、詖、淫、蕩、奇、邪、流、遁之詞,善迷人之意,使之醉生夢死,不自知覺。故伊川謂學者於釋氏,“直須如淫聲、美色以遠之”,非苟言也。

兄在家有孝弟之行,居鄉有信善之實,行之於身而安,施之於父母、妻子而順,於性命之理得矣,奈何又弗察而推信之耶?不知釋教有聖人所未嚐言者何道?言而未盡者何事?乞一一見教。

至如《文中子》謂:“佛為西方聖人,施之中國則泥。”夫聖人與天地合徳,其生則有方所,其道豈有方所,而施之中國則泥哉?且其教,天竺國人自不可皆從之,其泥而不可行,施於四夷、八蠻皆然,何獨中國?使天倫可已,秉彛可滅,則有行而不泥之方矣。然烏有是哉?

肆筆縱言,尚幸垂誨。

與陳應之書

頃蒙頒惠先集,伏讀再三。見諫議雖去言路,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剔抉奸邪,披其根而破其膽,坐是流離,至死不悔,大名揚於天下,昭若日月。執事遵守洪業,故得簡在。上心複寮宥密,雖不當言責,然後為國家深思遠慮,固當異於人也。

某竊謂今日之事,名與實反,言與事乖,忘仇而曰愛民,降敵而曰和戎,方衰而曰中興。執此以為國是,堅不可破,有動揺者,竄逐隨之。忠臣義士,雖欲建言,亦何恃而敢?夫壅塞言路,行於治安之時尚且不可,況今日危急存亡之秋乎?

某之愚計以為,上春秋已逾鼎盛之時,自汴都橫潰,皇宗北徙,枝葉未茂,維城之助,有識為憂,而儲副未建,何以係天下之望?若群臣密謀,以此義達於左右前後,有思慮其力可以回天者,使明知利害者多,然後言上,東宮倘得早建乎!於是廣搜天下之英俊,使與居處出入,庶乎有變通之道,於將來可以弭禍亂而救危亡也。則諫議忠於國家之誌,益昭明光大矣。

某少壯之時,自知稟賦蹇薄,頹心榮進,又更曆艱難,念益灰冷,惟忠與孝出於天性,鑒觀前代,揆今日之事,愚實寒心,中夜撫膺,慨然興歎,敢以愚慮告於知己,真如河濱之人將負土以塞孟津者,力雖不逮,是心豈可忘也!

與樊茂實書

丙午歲暌異至戊子,才一通問,以迄於今。仰惟進徳,不可量也。

伊洛老師為人心,切標題,“天理人欲”一句,使人知所以保身、保家、保國、保天下之道。而後之①學者多尋空言,不究實用,平居高談性命之際,亹亹可聽,臨事茫然,不知性命之所在者,多矣。察院學該本末,必無偏而不起之處,以為今日之事何如也?天理存乎?不存乎?人欲肆乎?不肆乎?天理絕而人欲消者,三代之興王是也;假天理以濟人欲者,五霸是也;以人欲行而暗與天理合者,自兩漢以至於五代之興王盛主是也。存一分之天理而居平世者,必不亡;行十分之人欲而當亂世者,必不存。其昭然如日月,斷然如符契。大綱隳壞,人欲滔天,未有如斯時者也。察院將何以救之?

嗚呼!世道窮矣,而國儲君副未定,若能積其誠意,孚於上下,大論朝發,東宮夕建,輔之以智慮、謀略之士,庶①有變通於將來乎!

某年餘半百,多病已衰,不足為世用矣,所以區區進言者,螻蟻天性,疾痛切身,不得已也。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此守官者之常式耳。君子以康濟為心,言不苟發,期於必中;事不苟言,期於有成。可以革蠱成新,則為之;可以表正天下,則為之。一身之去就,輕如鴻毛,不足計。

公其勉旃,以慰朋從之望。

與汪聖錫書

人傳除目,知公漸登華近,可以行誌,喜而不寐。

大丈夫得路,固將輔是君,而濟斯民也。若隨行逐列,汩沒塵中,不知大慮,則與常人何異哉!為天下者,譬諸為大廈,大廈將傾,必遷地易鄉,築正柱石,更掄棟梁,然後可也。而主人謙退未遑,祇欲修一榱,易一桷而已,是果有益於大廈之傾乎?踐履動揺,其傾必速。都司謂今日之事勢何如也?《易》“窮則變,變則通”,“通”,然後可久。若能密讚於萬化之原,使國有儲而君有副,輔之以端人正士,庶幾有變通於將來,不然,則天下孰敢有夏少康之望哉?由今之道,守今之術,以東南無根本藩垣之故,而欲與金人持守中原,是誠可為寒心。

某年齡雖未,齒發已衰,邇來疾病益侵,待盡而已。所願如都司輩人,舍頭目腦髓,為天下布施也。雖然,舍之易,舍之而有益為難。故聖人在暌乖未合之時,有見惡人之弘大,有遇主於巷之忠誠,不直情徑行求必濟,不阿諛苟合而但已。都司以為何如?

與沈元簡書

竊惟古聖人之言,無不入時事者。孟子亞聖,故其言與聖人相似。其言曰:“聖人之於天道,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今日宋室衰亡,金人強盛,天子卑微,邦昌尊顯。以人事言之,倒行逆施,不可之甚者也。然“無平不陂,無往不複”,天道如此,一盛一衰,運行不已以成命。惟聖人參和天地,以淪於時。命之一偏,而失天性之大體,必自理於衰微之內,以須興盛之複,如夏少康,堅忍自立於寒蹙之時,而不委諸命是也。是故卉木之凋落,所以滋根也;龍蛇之蟠蟄,將以王神也。根滋然後發生有望,神王然後變化莫測。今也花葉雖落,而根不滋;牙角雖蟄,而神不王。委於命而不理其性,察院將何以救之?

某竊謂治亂興廢,循環無端。本無定體,顧在忠臣義士變化如何耳。今日事之大且急,有如國儲者乎?孰能奮不顧身,建此大議乎?昔司馬文正居官下位,猶敢發於平時,況今日耶?事君有定,輔以端正、深思遠識之士,庶幾有變通於將來。不然,天下之事,誠可寒心也已。

古人立朝,扶顛持危,發言動聽者,其言不枉,其事不苟,至誠孚於上下,奠而後發,發而必中。察院積學醇深,何用愚者進言?然千慮一得,想賢者亦願聞也。

與向伯元書

窮居杜門,躬理耕植。時讀經史,以求寡過。所恨離索,無講論之益耳。知代者未來,利害可以興除者,計仁者猶不倦也。

經界,真良法也。其初依大禹九等之法,乃為盡善。主議者堅執三等,以為簡易,事既行矣,今再有旨,令去害民者。

若於今所定三等中分為九等,雖有一時之煩勞,既定則為久遠之利,惠及一路,其徳豈小哉!又不知令逐縣均稅乎?逐鄉均稅乎?欲逐縣均,須是深思博訪,曉然見逐鄉民戶納稅遠近、難易,然後一縣之稅可均也。若逐鄉均,則一縣之稅,諸鄉不同等,須於砧基簿總田上中下處,各書其稅數可也。上田一畝,稅若幹升合,中下亦如之。若不如此書,則民戶不知分合承稅數,稅數出於鄉司輕重之手,而民受其弊矣。

與丁提刑書

論為學者,貴於窮萬物之義;論為治者,貴於識百職之體。孔子曰:“學之不講,是吾憂也。”夫聖人何憂?學者,所以學為治也。講之熟,則義理明;義理明,則心誌定;心誌定,則當其職而行其事,無不中節,可以濟人利物矣。反是,則其害豈可勝言?聖人心在天下,豈得不以為憂?

明公持節登車,來臨澤國,有澄清之誌,有愛民之誠。惜乎講之不素,未得憲台之體也。憲台者,法令之所在也,綱紀之所憑也。行法令,振綱紀,莫大於舉才能,刺奸宄,使盜賊屏息不敢作,刑獄清明得其情而已。今明公不然,大攬七郡、一監、三州、六縣之詞訟,而畢聽之,竊恐失其職也。古人有言曰:“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尊俎而代之。”明公憤郡守縣令之不治,哀在下細民之冤苦失職,慨欲使之各得其所者,何不審察守令之行事,博采於輿言,治有善最者,舉而揚之,則莫敢不勸矣。

與黃繼道書

侍郎以明哲之資,抱經濟之學,不知以今之世,為何等世也?務引責難,天下望焉。某雖未獲承教,然寄示《語解》之徳,不可忘,故不敢不盡其忠。

孔子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雖“成事不說”,“遂事不諫”,然事既未往而猶在也,可但己乎?朝中熙洽安居,無一興作,而遠方自困敝極矣。上下相蒙,不知其終,此愚者在閑曠,猶寢食不能以自安者,況參法從當論思獻納之任者乎!

願進忠嘉,以慰天下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