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峰集卷五(1 / 3)

題呂與叔中庸解

靖康元年,河南門人河東侯仲良師聖自三山避亂來荊州,某兄弟得從之遊。議論聖學,必以《中庸》為至。有張燾者,攜所藏明道先生《中庸解》以示之,師聖笑曰:“何傳之誤,此呂與叔晚年所為也。”燾亦笑曰:“燾得之江濤家,其子弟雲然。”按河南夫子,侯氏之甥,而師聖又夫子猶子夫也。師聖少孤,養於夫子家,至於成立。兩夫子之屬纊,皆在其左右,其從夫子最久,而悉知夫子文章為最詳。其為人守道義,重然諾,言不妄,可信。

後十年,某兄弟奉親,南止衡山,大梁向沈又出所傳明道先生《解》,有瑩中陳公所記,亦雲此書得之濤。某反複究觀詞氣,大類橫渠《正蒙》書,而與叔乃橫渠門人之肖者。征往日師聖之言,信以今日己之所見,此書與叔所著無可疑,明甚。惜乎瑩中不知其詳,而有疑於行狀所載,覺斯人明之書,皆未及之語耳。

雖然,道一而已,言之是,雖陽虎之言,孟軻氏猶有取焉。況與叔亦遊河南之門,大本不異者乎!尊信誦習,不敢須臾忘勇哉。

瑩中之誌,某雖愚,請從其後。

題司馬傅公帖

愚晚生於西南僻陋之邦,幼聞過庭之訓,至於弱冠,有遊學四方,訪求曆世名公遺跡之誌。不幸戎馬生於中原,此懷不得伸,久矣。今獲觀文正司馬公、獻簡傅公書、詩十有二紙,反複誦玩,亦足以見君子之交,雖相稱譽,必以情實,無朋黨比周之意也。哲廟之初,拔茅連茹,以其彙征,故元祐之政,斯民鼓舞。乃有立黨論以排君子者,遂使神州陸沉,衣冠蹙於江左。孰能反斯道,任如文正、獻簡者之人,以佐天子,內修政事,外攘夷狄,複祖宗之境土乎?堂堂大宋,必有人焉!

《易》曰:“否終則傾。”言否之不可長也。予儻不以窮困疾病即死,尚庶幾及見焉。

題劉忠肅公帖

劉忠肅公曾孫芮,訪某兄弟於南山,論心講道,因得觀其先世遭讒誣之本末。則顧有以自附者,於禮有之,賤不誄貴者,為其近於諂也;幼不誄長者,為其近於僭也。推是禮而伸之,則晚生下士,而欲稱揚群公先正之徳業,多見其不知量矣。故某於丞相徳業,不敢複措一詞。惟是曆觀前世名公巨卿,辛勤立門戶,不旋踵而敗壞,蔑有聞焉者多矣。其所以敗壞無聞者,何也?後無人也。若今肅公之子,執義明白而不攝於威武,不渝於患難,不移於貧賤。若忠肅之孫,尚守其先誌。其曾孫,雖貧且賤,然明於事君之義,強學力行,益能保世以滋大。

夫富貴功名,一時事耳,惟久處窮約之中,而能滋其大徳業,傳之無窮,真可謂人之子孫矣。某以綿力,負荷先業,戰戰兢兢,常懼勿克。見忠肅公曾孫之能若是也,既欣且慕,某識此也,以自固也,亦以詔我後之人。

題孫判監奏稿

餘友孫蒙正會文南山,示餘以其先人奏稿。

嗚呼!此上蔡先生所謂“不為一身之謀,而有天下之慮”者也。存是心而不失識,可優於天下,是特寶是故紙陳墨歟?固將推是心,負荷先業,光而大之也。

孟子曰:“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正孺勉之哉!

題張敬夫希顏錄

顏子,資稟天然完具者,以其天地心,大則高明,高明則物莫能蔽,故聞一知十,觀聽夫子言行,終日不違,更無疑義,亦可謂賢達之士,自足一生矣。然夫子必博之以文,使顏子求知所生而至之;約之以禮,使顏子既知所終,力進而終之。致顏子進徳修業,與天同大,不止了其一生,此聖人所以成就英才,欲與共代天工者也。

《論語》之所謂禮,即《中庸》之所為善。顏子有不善,未嚐不知,至明也。非物格者,不能也。知之未嚐複行,至勇也。若非仁者,不能也。起居言語,無非妙道精義,自不可須臾離,故欲罷不能也。既竭吾才,可用力處,顏子無不盡也,如有所立。卓爾顏子,見夫子妙處,卓然分明也,雖欲從之,未由也已。非不能從也,妙處不可以才力進也。要當加之以歲月,自然而化耳。此顏子之學,所以為有準的也。

當時夫子循循善誘之,方今雖不可得而聞,然博之之文,約之之禮,具載於《易》、《詩》、《書》、《春秋》,粲然盈於天地日月之間,患在人由之而不知。或少知之,而遂自畫不下顏子進退不已之功耳。此聖學之所以鮮傳,異端之所以橫流,為可懼者也。

敬夫著《希顏錄》,有誌於道,大哉誌乎!

顏子欲為大舜其所為者,有始有終,如是焉,終亦不已矣。故夫子既許顏子以損益四代,而猶戒以“放鄭聲,遠佞人”,不以人心為可恃也。使敬夫而得是意,則忘是錄,可也;忘是錄,可也。庶幾傳之者廣,而聖人可作,邪說可息,豈小補哉?

某從事於斯,既專且久,故樂為敬夫道,不自知其愚也。

題大學

傃甥!爾曾叔祖祭爾考之詞曰:“勿憂傃不俊,當憂其不學;勿憂傃無官,當憂其不立。”

嗚呼!至哉斯言也。

夫不學,則不能有立;不能有立,雖俊而貴,將焉用之?自恃俊才,挾貴勢以覆宗亡家者多矣。餘故曰爾曾叔祖“好學、有立”之言為至也。雖然,世學多歧,鮮知正務。《大學》一書,孔氏之門,指學道之正路也。餘今授爾以伊川所正之文,往熟讀之,朝夕勿忘,必至於能有所疑,親師而問之,取友以磨之,必至於昭然若發蒙,一見天地之全,古人之大體。庶幾學成有立,不負爾曾叔祖敦厚本宗之誌,以不墮爾祖延康公之業矣。

傃,勉之哉!

題祖妣誌銘

建炎乙酉之秋,江淮河漢之間,群盜縱橫。先文正被召趨行在,仲任行事,某當家責。以強暴逼人,沮、漳之間,非遺種處也。則奉母令人,及諸親屬,棄生生之資,渡岷江而南。不幾月,大盜蜂聚,故廬文書數千卷悉為灰燼,而祖考、祖妣誌銘亦在焚中。

庚戌歲,得祖妣誌銘於吳郛衛道。衛道,先君門人也。紹興戊辰,仲得祖考誌銘於遊掞徳華。徳華,廣平先生幼子也。此吾祖考、祖妣之徳義行業,微二子者傳焉,殆將泯矣。為人子孫,乃震於一時離散死亡之慮,忘其祖考、祖妣之所以明揚於千萬世者,而不知負之以生死,死不瞑目矣。

今也幸而得之,謹手錄而藏之,又將與知敬其祖者傳而廣之。庶幾哉!可以息黔補劓,圖全而歸之於父母也。

被召申省劄子

聞命震驚,罔知所措。

伏念某昨受先父蔭補,旋丁外艱,服除之後,廟堂亦嚐憐其貧,因俾之竊祿。而某一向災蹇,疾病頻仍,曾無好歲。血氣衰損,重以長兄亡於瘴毒,痛心傷血,鬢發成絲,目視昏花,步趨緩縱。顧茲凋朽,乃蒙嚴召,雖有陳力就列之心,已覺筋骸之難強矣。起坐彷徨,無以為計,退而深念,使某奔走承命,能有涓涘裨益於國事,則雖顛踣道途,亦無所恨。若隻貪冀榮寵,忘其臨深履薄之誌,徒然冒昧,而不可謂之孝,尚何望其忠哉!輒布悃忱上,幹洪造,伏望都俞之間,一為敷奏,寢罷成命,俾某得保其支離,以終天年。非特小生之幸,亦足以昭聖朝不使一物失所之仁於天下矣。

求仁說

關西劉子禮訪愚於南山之下,相與論聖人之道焉。如愚者,真所為道師之言,僅能不失者也,烏能呈人容色,知病淺深,而藥人之病,起人之廢乎?雖然,論道者解博學之難,如子禮之謙,不恥下問,而不一言,是失人矣。

夫聖人之道,本諸身以成萬物,廣大不可窮,變通不可測,而有一言可以蔽之者,曰:仁而已。仁也者,人也。人而能仁,道是以生。生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以生為道者也。人之於道,下學於己,而上達於天,然後仁可言矣。

《論語》一書,大抵皆求仁之方也。審取,其可以藥己病,病去則仁,仁則日新,日新則樂矣。此豈言語之所能及乎!故為求仁之說以贈,所以相勉也,亦因以自警雲。

祭楊子川文

嗚呼子川!元年乙酉之冬,我兄弟奉板輿、渡岷江而南邁,始識君於熊湘,屈指二十六年,終始保而無虧,常離憂於聚散,今雲亡而莫追。

嗚呼子川!信先民之有道,友仁以自輔,事賢以自將。我兄弟情與相款,狎美景良辰,往來上下,覽衡山之雄秀,觀碧泉之清洌。鱠神鯉以食我,酌清泉以飲我。酒酣意得,談今玩古,目視霄漢,氣吐虹霓。或好詞以我譽,或正色而相規。生遲莫而不休,心希慕而不退。

嗚呼!人誰不生,而子川之生為有知也;人誰不死,而子川之死尚有詞也。有知不昧,有詞可垂,君蹈常理,又奚以悲?

敬陳薄奠,惟君歆之。

祭趙仲禮文

嗚呼仲禮!出自秦王。嗚呼秦王!宗室之英。如何後嗣,亦弗能振?維時仲禮,稟氣之純。菽水致歡,孝於事親。死而不忘,恭於事兄。善與人交,開心見誠。大友於弟,遜而不爭。遭時艱難,有懷欲征。人意我異,弗厲弗興。浩浩義氣,填胸塞膺。發論慷慨,引史為征。為時惜賢,為國憂民。退安陋巷,如魯諸生。好古樂善,河間東平。在澗在陸,如何大君。不怨於天,不尤於人。日飲尊酒,以亂我心。

嗚呼仲禮!大舟陸沉。與我愚者,利同斷金。笑語未終,遽聞訃音。宜康而壽,天乎難諶。

斐詞致奠,魂兮來歆。

祭表兄範伯達文

嗚呼表兄!鞠於我家。孩幼聰慧,蘭茁其芽。固永壽君之所鍾愛,而文定公之所稱誇。與我兄弟,情均靡他。同隊嬉戲,言語嘔啞。發蒙就傅,唱和弦歌。誦詩讀書,共李分瓜。居我姑喪,哀毀莫加。從親宿師,待祿京華。數載奉喪,南歸西坡。寢苫泣血,哀深蓼莪。斬然頭角,誌尚可嘉。奉養偏繼,弟妺拊摩。天性孝友,能容以和。勤力耕耘,姑之桑麻。

兄弟朋友,相從相過。帶經問學,如切如磋。上論羲軒,下述丘軻。妙在胸次,神化森羅。作為文章,未壯登科。遭時離亂,邅回婆娑。官於長沙,寓領之阿。流落雖深,事業烝烝。大臣知之,薦於蓬瀛。轉對丹陛,納忠大君。國論未定,奏記輔臣。好不可恃,仇宜治兵。時宰疾之,退職祠庭。闡高東南,籍籍厥聲。不戚困躓,自樂其正。久乃監郡,複二大州。廊廟思賢,明詔征求。萬化本心,獻於前旒。天子嘉之,秘閣寵收。有忌我者,持節分憂。剖符南海,散地歸休。嗚呼少壯,未嚐不合。並既老至,而長分離。況外家之多難,而孤露之已衰。思往日之不可得,已冀今來猶可致書而相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