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禮禮樂
天命之謂性,王者受命於天,宰製天下,其所以祭天地者,盡其心,以成吾性耳。非有天地神祗在吾度外,有形體狀貌,可得見,而承事之也。劉歆《周禮》曰:“樂六變而天神降,八變而地祗出。”此豈君子知禮之言?類如巫祝造怪之辭也。則又以為神降祗出,然後可得而禮矣,不知樂所以導和,禮所以為節,作樂乃所以行禮,禮神也。豈待神降祗出,然後行禮哉?
夫天地之道,一往一來,否泰相應,變化無方。人日用而不窮,不可以智慮測度,不可以才能作為者,謂之鬼神。鬼神者,特以往來言之。道固一體,不可分也。先儒多以神屬之天,鬼屬之人,我知其不知鬼神之情狀矣。故《易》、《詩》、《書》、《春秋》皆無如《周禮》之文者,然則劉歆之偽妄,可不辟乎?
舞所以象德也,故必於其人,必於其事,必於其時。不於其人,不於其事,不於其時,則為無義。人心不厭,鬼神不享也。劉歆牽合《周禮》之文,乃曰:“黃帝之雲門,以祀天神;堯之鹹池,以祀地祗;舜之韶,以祀四望;禹之大夏,以祀山川;成湯之大濩,以享先妣。”夫以雲門祭天,猶可言也。地祗,烏知堯之鹹池!四望,烏知舜之韶!山川,烏知禹之大夏!且周之先妣,烏能知商之大濩也哉!設禮作樂而不知其義,則無以為禮樂矣。彼劉歆者,叛父、背君,不祥之人也,是烏知禮樂!世儒懵懵然推尊其書,使與聖經並,此愚之所以拊膺太息,論之而不能自已者也。
極論周禮
謹按,孔子定《書》、《周官》,六卿塚宰,掌邦治,統百官,均四海者也。今以劉歆所成《周禮》考之,太宰掌建邦之六典。夫太宰,統五官之典,以為治者也。豈於五官之外,更有治典哉?則掌建六典,歆之妄也。太宰之屬六十,小宰也,司會也,司書也,職內也,職歲也,職幣也,是六官之所掌,辭繁而事複,類皆期會、簿書之末俗,吏掊克之所為,而非讚塚宰,進退百官,均一四海之治者也。
古之君國子民者,以義為利,不以利為利。故百乘之家不蓄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今天官有宰夫者,考郡①都縣鄙之治,乘其財用之出入,凡失財用物辟名者,誅之;其足用長財善物者,賞之。夫君相守恭儉,不向末作,使民務本,此足用長財之要也。百官有司,謹守其職,豈敢逾越製度,自以足用長財為事?若劉歆之說,是使百官有司不守三尺,上下交征利,雖剝其民以危亡其國之道,非周公致太平之典也。
古之王者,守禮寡欲,申義而行,無所忌諱,不畏災患。今天官甸師乃曰:“喪事代王受眚災。”此楚昭、宋景之所不為者也,而謂周公立以為訓,開後王忌諱之端乎?先王之製,凡官府次舍,列於庫門之外,所以別內外,嚴貴賤也。今宮正乃比宮外之官府次舍之眾寡,又曰:“去其奇袤之民”,則是妃嬪、官吏、眾庶雜處,簾陛不嚴,而內外亂矣。
宮伯掌王宮之士庶子,鄭玄以為宮中諸吏之適庶宿衛王宮者也。天子深居九重,麵朝後市,謹之以門衛,嚴之以城郭溝池,環之以鄉遂縣都,藩之以侯甸男邦采衛,守之以蠻夷戎狄,周匝四垂,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今周公乃於宮中置諸吏,又以其士庶子衛王宮,何示人不廣而自削弱如此也?
王後之職,恭儉不妒忌,帥夫人、嬪婦以承天子、奉宗廟而已矣。今內宰凡建國,左右立市,豈後之職也哉?內小臣掌王後之命,後有好事,於四方則使往;有好令,於卿大夫則亦如之。閽人掌守王宮中門之禁,說者以為此二官,閹者,墨者也。婦人無外事,以貞潔為行。若外通諸侯,內交群下,則將安用君矣?夫人臣尚無境外之交,曾謂後而可乎?古者不使刑人守門,公家不蓄刑人,大夫弗養士,遇諸途,弗與之言。周公作立政,戒成王以恤左右,綴衣虎賁,欲其皆得俊乂之人,今反以隱宮刑餘,近日月之側,開亂亡之端乎?寺人、內豎、賤人,非所貴也。女祝掌宮中禱祀禳禬之事。夫祭祀之禮,天子、公卿、諸侯、大夫、士行之於外,後妃、夫人、嬪婦,供祭服籩豆於內,況天地、宗廟、山川、百神,祀有典常,又安用此麼麽禱祠禳禬於宮中?此殆漢世女巫,執左道入宮中,乘妃姬爭妒,與為厭勝之事耳。劉歆乃以為太宰之屬,置於王宮,其誣周公也甚矣!
塚宰當以天下自任,故王者內嬖嬪婦敵於後,外寵庶孽齊於嫡,宴飲無度,衣服無章,賜與無節,法度之廢將自此始。雖在內庭為塚宰者,真當任其責也。若九嬪之婦法,世婦之宮具,女禦之功事,女史之內政,典婦之女功,乃後夫人之職也。王安石以為統於塚宰,則王者所以治內,可謂至公而盡正矣。夫順理而無阿私之謂公,由理而無邪曲之謂正,修身以齊家,此王者治國平天下之定理。所自盡心者也。苟身不能齊家,而付之塚宰,以為主也,悖理莫甚焉!又可謂之公正乎?噫!安石,真奸人哉!
四方貢職,各有定製,王者為天下主財,奉禮義以養天下,無非王者之財也,不可以有公私之異。今大府乃有式貢之餘財,以共玩好之用,不幾有如李唐之君,受裴延齡之欺罔者乎?玉府乃有王金、玉良、貨賄之藏,不幾有如漢桓、靈,置私庫者乎?內府有四方金玉、齒革、良貨賄之獻,而共王之好賜,不幾有如李唐之君,受四方羨餘之輕侮者乎?
王衣裘服,宜夫人、嬪婦之任也。今既有司裘,又有縫人、屨人等,工力勞費,有能以財濟國用者,則必旌顯之矣。此天下所以敗也。
九官則皆掌飲食者也,醫師之職,固不可廢。又有獸醫等五官,皆醫事也。幕人次舍之事,固不可廢,而皂隸之所作也,亦置五官焉。
凡此既不應冗濫如是,且皆執技以事上,役於人者也。而以為塚宰進退百官,均一四海之屬,何也?漢興,經五霸、七雄,聖道絕滅。大亂之後,陳平為相,尚不肯任廷尉、內史之事。周公承文、武之德,相成王為太師,乃廣製宮闈、猥褻、衣服、飲食、技藝之官以為屬,必不然矣。其末則又有夏采之官焉,專掌王崩複土者也。嗚呼!安得是不祥之人哉!禮官臨大變,一時行之可矣,乃預製官以俟王崩而行其職,何不祥之甚也!
太宰之屬六十有二,考之未有一官完善者,則五卿之屬可知矣。而可謂之經,與《易》、《詩》、《書》、《春秋》配乎?又按《周官》,司徒掌邦教,敷五典者也;司空,掌邦土,居四民者也。世傳《周禮》闕《冬官》,愚考其書而質其事,則《冬官》未嚐闕也,乃劉歆顛迷妄,以《冬官》事屬之《地官》,其大綱已失亂如是,又可信以為經,與《易》、《詩》、《書》、《春秋》配乎?
昔先王盛時,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天下風動,無一物不得其所。其次猶令行禁止,天下無冤民。今劉歆司徒之屬有調人者,掌和萬民之難,有辟仇之法,有交仇之令,有成鬥怒之書。此下陵上替,政令不行之明征也。周公力平王室,身致太平,其經國之典,固如是哉?
王者提綱撫世,已受大,不窺小。今劉歆司徒之屬有廛人者,凡珍異之有滯者,斂而入於膳府,其細已甚矣。細已甚,而民不傷者,未之有也。
夫齊民非有勢禁也,徒以財利相役,猶能製人之命,破人之產,招怨生禍,況大君以雷霆之威,萬鈞之勢,而細可行哉?百官有司,必承望風指,禦人於國門之外,使民欲與之偕亡而後已也。又有泉府,掌買賣商賈之滯貨,斂散百姓之賒貸。夫審於音者聾於官,理勢自然。王者布正大之德以治世,不行煦濡姑息之惠以沽名,乃能張理天綱,整頓萬姓。若夫買賣賒貸之事,正市井商賈爭錐刀之末,而草莽細民私相交際之所為也。豈大君所宜及哉?其言慎悖如是,乃尊以為經,與《易》、《詩》、《書》、《春秋》並,是學者之不察也。
劉歆王畿之製,邦中為六鄉,四郊為六遂,遂外為邦甸,甸外為家削,削外為邦縣,縣外為邦都。名雖不同,其製度則一。不應更有異也。其所載鄉遂之官,比與裏皆下士一人,閭與酂皆中士一人,旅與鄙皆上士一人,黨與縣皆下大夫一人,州與遂皆中大夫一人,鄉卿一人,王畿八百萬家,略計其所當置卿、大夫、士,已百有餘人矣。成王固曰:“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夏、商官倍,今予小子仰惟前代,時若訓迪。”厥官說者,謂周官三百也。今乃冗濫如是,又設三百六十職焉,其妄誕不經,昭昭矣。
自劉歆成書,惟鄭康成推讚之,真周公之罪人也。謹按劉歆,漢家賢宗室向之子,附會王莽,變亂舊章,殘賊本宗,以趨榮利,《周禮》之書本出於孝武之時,為其雜亂,藏之秘府,不以列於學官,及成、哀之世,歆得校理秘書,始列序為經。眾儒共排其非,惟歆以為是。夫歆不知天下有三綱,以親則背父,以尊則背君,與周公所為正相反者也。其所列序之書,假托周官之名,剿入私說,希合賊莽之所為耳。王安石乃確信亂臣賊子偽妄之書,而廢大聖垂死筆削之經,棄恭儉而崇汰侈,舍仁義而營貨財,不數十年,金人內侵,首足易位,塗炭天下,未知終始。原禍亂之本,乃在於是。噫嘻!悲夫!有天下者,尚鑒之哉!
周禮五官
《周官》太宰、小宰、宰夫之職,有六典、六敘、六職、六聯,有八法、八則、八成、八職,有九職、九賦、九式、九貢、九兩之製,而皆不取,何也?或其事重複,雖無載可也;或其事顛倒,直不可用也;或其事冗瑣,本無足舉也。凡五官中不取者,皆如是也。
流宥五刑
此司寇之書,宅心寬恕,雖條貫缺失,而恤刑之意深。殆周公之遺法也歟?春秋之時,鄭子產、趙宣子始出入先王用刑之法,作為刑書。末流至於暴秦,以斬、劓人為不足,而夷人之三族。帝王五刑之典盡廢,而墨、劓、剕、宮、大辟五虐之刑獨行。天下之人搖手觸重罪,而無輕刑以當之。漢孝文哀民之無辜,於是廢肉刑而立笞與棄市之法,雖恤民之意甚至,而未知先王五刑之本。故當斬右趾者,棄市,笞者往往至死。雖名為輕刑,其實殺人與專用肉刑無異。故後世不得不更之以輕,至於今,有笞杖、徒流、絞斬,雖差善於漢法,然使人自新之路猶狹,繩人以罪之法猶急,非帝王以刑弼教之意也。《虞書》曰:“象以典刑,鞭作官刑,撲作教刑,金作贖刑,怙終賊刑。”此乃帝王正五刑也。又曰:“流宥五刑,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是此正五刑,皆有流宥之法也。墨、劓、剕、宮、大辟者,賊刑之科目也。後世止以是為五刑,故肉刑一廢,遂不可複,非不可複也,不行帝王正五刑,而專以賊刑當天下之罪,慘莫甚焉!自非天下之至不仁者,孰忍專用之!若盡複正五刑,於當絞斬之科,增立劓、剕與宮,無遂絕人命而笞杖,悉行流宥之法,無輕折辱人。
典刑,所以待士大夫也。昔人為輔相,士大夫失行,有能不顯其過惡者,他人以為愧,至無敢犯者。意其近似典刑流宥之法也。鞭刑,所以待府史、胥徒在官之有過者。撲刑,所以待士、農、工、商從師之不率者。嘉石之役,疑其近似鞭刑、流宥之法也。朝庠之禮,疑其近似撲刑、流宥之法也。雖鞭撲輕刑,聖人猶慎行之。待人如此,其有禮也,人豈得不生愧恥?其能使天下人人有士君子之行,無足怪也。流宥之而不改,然後刑之,刑之而不改,然後當之以墨、劓、剕、宮、大辟焉。又審其輕重而許之贖,又流宥之,今之三流圜土之禁,其近之乎?及其終不改也,然後殘其體膚,雖殺之亦所謂生道也。其誰不心悅誠服?行之以歲月,頑鈍、無恥之風,宜亦少逸。
載書之敘
孔子定《書》,必有先後之義,經秦焚毀,聖人之意不可盡見。愚詳考經文,禹當堯時,別九州,平水土而載於夏書之首者。此夏後氏之王天下也。今雖以載於帝王之時,探本索原,固未失聖人之意矣。商高宗惟傅說之言是聽,殷所以衰而複興,禮所以廢而複起。黷於祭祀,其初年時事也。若不能改,致有《肜日》之異。又何以為高宗?故今載《肜日》之訓於《說命》之前,以不沒高宗改過從善,致中興之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