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閉艙裏的這個老人是我在耶魯大學的科學導師,”凱瑟琳說,“我們多年來一直有聯係。他病得很重。他總是說,希望日後能把遺體捐獻給科學研究,所以,當我把這項實驗的來龍去脈跟他解釋之後,他立刻想要參與進來。”
彼得驚得說不出話來,隻是瞪著展現在眼前的屏幕。現在,護工轉向老人的太太。“時候到了。他準備好了。”
老太太抹了抹淚眼,堅決而鎮定地點點頭。“好。”
護工把手伸進密閉艙,緩慢而輕柔地摘下了老人的氧氣罩。老人微微動了動,但雙眼始終是閉著的。接著,護工把呼吸機和別的器械都推到另一邊,把老人留在房間中央完全獨立的密閉艙裏。
垂死老人的太太現在走過去了,俯下身,溫柔地親吻丈夫的前額。老人沒有睜開眼睛,但嘴唇動了動,那麼微小的動作,卻顯出了微笑,虛弱卻充滿愛意。
離了氧氣罩,老人的呼吸立刻變得更艱難了。顯然,臨終時刻即將到來。老太太帶著令人欽佩的勇氣和鎮定,按照凱瑟琳教的步驟,慢慢拉下透明的頂蓋,闔上,扣緊。
彼得的神經也繃緊了,往後靠了靠。“凱瑟琳,以上帝之名,這是在幹什麼?”
“別擔心。”凱瑟琳輕聲說。“密閉艙裏還有空氣。”這段錄影,她看了不知多少遍,卻仍能讓她心跳加快。她指了指垂死老人躺著的密閉艙下的秤。液晶數字顯示為:
51.4534644 kg
“那是他的體重。”凱瑟琳說。
老人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彼得忍不住探身向前,屏息凝神地注視。
“這是他的心意,”凱瑟琳輕聲說。“注意接下去發生的事。”
老人的太太退後了,現在坐到了床上,和護工一起靜靜等待。大約又過了六十秒,老人微弱的呼吸變快了,而後戛然而止,仿佛老人自己選定了時辰,簡單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一切都停止了。
結束了。
老太太和護工一言不發地互相撫慰。
沒別的事發生。
又過了幾秒鍾,彼得帶著明顯的疑問看了看凱瑟琳。
等著瞧吧,她心想,再次將彼得的視線導向密閉艙的數碼秤,顯示屏上的數字仍在靜靜閃亮,顯示著死去老人的體重。
接著,事情發生了。
彼得看到了,身體不禁向後搖了搖,險些跌下椅子。“可是……那……”他震驚地捂住嘴巴。“我不……”
了不起的彼得·所羅門很少有張口結舌的時候。第一次目睹這事時,凱瑟琳的反應也差不多。
老人咽氣之後,過了片刻,屏幕上的數值突然減少了。死後的老人要比活著的老人輕一點。重量的減少是如此微少,但是可以稱出來的……這暗示了什麼?完全讓人不知所措。
凱瑟琳回想起自己手指顫抖地在實驗筆記本上寫下的話,“如此看來,在死亡的瞬間,有一種看不見的‘物質’離開了人類身體。它有可以計量的質量,並不受物理性的阻礙。我必須作此假設:它是在我尚無認識、亦無感知的維度中移動。”
看到哥哥臉上的震驚表情,凱瑟琳知道,他明白了個中真意。“凱瑟琳……”他說不下去了,隻是眨巴著他灰色的眼睛,好像要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我認為你剛剛稱出了人類靈魂的重量。”
他倆之間有了一段長時間的寂靜。
凱瑟琳感覺到她哥哥在試圖想清楚所有嚴峻而驚人的後果。這需要時間。如果他們剛才目睹的一切確鑿無疑的話——那就證明了靈魂或意識或生命力可以越出身體的疆域——那麼,無數神秘難解的命題都將被嶄新的、震撼的光芒照亮:輪回,宇宙意識,瀕死體驗,星狀投射,遙視“千裏眼”,夢中的預言,等等等等。醫學期刊上充斥著這類故事:死於手術台的患者從天花板上俯瞰到自己的身體,又被搶救回來。
彼得沉默著,凱瑟琳剛剛看到他的眼裏有淚。她能理解。她也哭了。彼得和凱瑟琳都失去了親愛的人,對有過喪親之痛的人來說,任何有關人類死後有靈的微妙暗示都會帶來一絲希望之光。
他想起紮伽利了,凱瑟琳看到了哥哥眼神中深切的悲慟,不禁想到這點。多年來,彼得一直背負著沉重的負罪感,覺得自己該為親生兒子的死負責。他曾對凱瑟琳說過很多次,把紮伽利留在監獄裏,是他此生犯下的最可怕的大錯,而他永遠無法饒恕自己。
此刻,有扇門砰然合上,凱瑟琳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自己還身處地下室,躺在冰冷的石桌上。陡坡盡頭的金屬門大聲撞響,文身男子回來了,正在下斜坡。她聽到他徑直跑入走廊,進了一間屋子,忙了一會兒又出來,順著走廊進入她所在的房間。他一進門,她就看到他推著什麼東西。非常重的東西……下麵有輪子。他走到燈光下,她簡直不敢相信所見的一切。文身男子推的是一個上麵坐了人的輪椅。
出於理智,凱瑟琳認得出輪椅上是誰。但出於情感,她卻幾乎無法接受眼前的情形。
彼得?
她都不知應該為哥哥還活著而感到狂喜……還是恐懼。彼得的體毛被剃光了。厚實的銀發都不見了,眉毛也沒有了,光滑的皮膚微微泛亮,好像塗過油。他穿著一件黑絲袍。右手的位置已空無一物,殘肢斷臂裹在一條幹淨挺括的綁帶裏。哥哥因痛楚而微闔的雙眼勉強睜開,兩人對視時,他的眼神裏溢滿遺憾和悲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