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內容(1 / 3)

兼太郎被水滴聲弄醒了,他從油光光的和尚枕上抬起半白的頭,納悶地凝神靜聽。

枕前有著向外突的窗子,陽光透過防雨板窗的罅隙,在毛玻璃的拉窗上留下幾道細線般的光影。兼太郎明白從昨天下午至深夜越下越猛的暴風雪在天亮時突然停止,不知何時起天空早已放晴了,因此,這水滴聲並不說明外麵在下雨。與此同時,他發現此刻差不多該是晌午時分了。在正月末最嚴寒的時節,當陽光照進二樓這間偏西的出租房間時,附近鄰居家燒大馬哈魚或其它魚幹的香味馬上就會飄進屋來。去年的這個時節兼太郎剛租下這間屋子,他總是無所事事地茫然地望著這冬天短暫的太陽光打發時光,因此,現在即使不看鍾也知道時間。然而,時光的流逝可也真快,想到一晃又是一年過去了,兼太郎便照例回想起自己失敗的經曆——屈指算來那是五年之前,由於股票市場暴跌,他失去了家資,與妻子分手後,又被小老婆逐出門外,直到今年進入五十周歲前夕才好不容易租借到這間屋子。他是過去在淺草瓦町通行電車的大街上經營玩具雜貨批發的老板,如今已淪落成專為介紹電話、房產買賣的所謂房地產老板當跑腿。昨天整整一天在狂風大雪中東跑西顛,那雙僅有的木屐,齒都折斷了,濕透的布襪現在肯定未幹,想到這些,兼太郎自暴自棄了:哎,今天就幹脆趟一天吧。這家介紹房屋、電話買賣的老板原是他在瓦町開店時雇過的夥計,自己歇上一兩天,想來老板不至於對過去的老板抱怨什麼,也不必擔心因此遭到解雇……賣豆腐的吹著笛子從窗下走過,聽到草鞋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響,兼太郎不難想像積雪消融的情景,他慶幸自己今天醒得晚。突然,“嘭”地一聲巨響震動了房屋,這個隔壁人家房頂上的積雪滑落到兼太郎借住的二樓房簷上來了,接著,後麵屋頂上又傳來晾衣竿墜落的聲音。反正睡不太平,兼太郎縮著鼻涕起床,立刻打開套窗,小巷裏密密匝匝的房屋頂上的積雪和晴空中懸掛的太陽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使他隻得瞑目佇立在窗邊。這時,樓下傳來一個女人的喊聲:

“田島先生,是咱們家的晾衣竿嗎?”

兼太郎打開窗戶後,陽光當然照亮了二樓,並使樓梯下也豁然明亮起來,因此,女房東知道兼太郎已經起床。

“不會是咱家的吧。”兼太郎說著,馬上去察看會客室火盆裏是否還有火,這對他更重要。

“田島先生,馬上該吃午飯啦!”

拉門外的女房東邊說邊走上二樓,在盡頭處不到二米寬的廊廡似的板屋處,拚命想打開緊靠閣樓的曬台門,把那窗玻璃門弄得咯嗒咯嗒作響。這幢房子本來就造得不好,今天早晨積雪又堵著,門就更難打開了。

在這間通向曬台的板屋簷下,放著兼太郎使用的木炭、煤球箱,還有一隻鉛桶和洗臉盆。

“喲,田島先生,木炭和煤球都濕了哪!昨天晚上您該設法放放好呀。”

女房東把晾衣竿放放好,用現成的抹布擦擦皸裂的腳底板,不客氣地推開拉門伸進頭來。她年級大約三十二三歲,扁平的臉上長著淡淡的眉毛,眼角下垂,肩膀高聳,體格健壯。聽說她曾經在新富町的一個什麼酒家幫傭多年,因此,總是穿一身棉織條紋布外加印著店名的雙層套領的衣服,脖子上還披掛著寫有澤澙屋的新手巾,用淡紫色發帶梳結的圓發髻向上攏得很光潔,壓根兒看不出她是位身居深巷的普通婦女。靠以前供職的酒館老板的綴合,她成了被熟客們稱呼為“新富座的長吉”的劇場接待員的妻子,他們在這築地二丁目本願寺旁的小巷裏成家立業已有五年,但是還沒有孩子。

“太太,我去澡堂暖一暖,今天好好休息一天。”兼太郎踩著棉被取下掛在屋柱釘子上的手巾說:“老板去劇場了嗎?我也去看它一場戲吧。”

“由播磨屋主演六藏卿哪,聽說很不錯。”

“太太還沒看過嗎?”

“新年裏要到處拜年什麼的,在家的人忙得很呐。”女房東用掛在脖子上的手巾包好頭,幫兼太郎疊棉被。

“您放心去吧。我會給你打掃得幹幹淨淨的。田島先生,我還是忘了拿上來,牛奶擱在火盆邊。”

“今天早晨牛奶就免了吧。出太陽了還這麼冷呀!”兼太郎銜著牙簽,穿著睡衣推門而出。

巷子裏的積雪大都被扒到兩邊的陰溝板上去了,中間出現了一條人力車勉強可以通過的狹路,積雪融化後的水滴從巷子兩邊結構相同的二層樓屋簷上飛落到下麵行人的頸項裏。為躲避水滴,兼太郎想沿著某一邊的屋簷下走,又擔心屋頂上的積雪會突然滑落下來。他把手巾蓋在頭上,趿著昨天斷了齒的木屐來到大街上。對麵是長達百米多的蓋瓦圍牆,牆根的老柯樹長得十分茂盛,那是富豪家空關的房子。這兒並排開設著各種小商店,其中有兩家自行車店是兼太郎從前不曾見過的。這兒還有澡堂、蕎麥麵館、送飯上門的飯館以及酒館,這些雜亂無章的商店盡頭是一個十字道口,從這兒可通往備前橋,還可遠遠望見本願寺高高的圍牆和火警了望塔,但是,寺廟大殿的屋頂卻被商家的房子遮擋住了。區公所的工人把扒攏的雪裝上車倒到河裏去,附近人家的狗站在遠處衝著他們吠叫。一根粗粗的電線杆邊上不知誰堆了兩個大雪人,汽車司機和鐵匠鋪的工人擺出投擲棒球的姿態,正在打雪仗。

兼太郎一跨出狹窄的小巷,頓時感到這條往日不起眼的街道忽然顯得那麼明亮、寬敞。他常常思忖,自己怎麼說也不是那種生在小巷長在小巷的人,在赴九泉之前真想再一次住到大街上去。兼太郎打開澡堂的玻璃門,給帳台付洗澡費時,這種感慨變得更加由衷了。

築地的這一地區住著許多給人作妾的女人,因而這裏竟被人稱作“妾新道”。正經的年輕良家婦女係上紅色的發帶外出,也會讓人誤認為她是給人作妾的。兼太郎越過帳台看到女子洗澡部正在脫衣的女人中有個身材矮小、年齡偏大、看上去像是作妾的人,便不由得想起以前自己在代地河岸蓄妾的往事。她叫阿澤,大正三年夏季,歐洲大戰打響後,經營玩具出口業務的兼太郎受到沉重的打擊,為了翻本,經過估算,他買了股票,很快便賺了一筆錢,可是這甜頭反而成了導致他破產的根本原因。暴發戶熱流行的四五年間,由於媾和條約簽定,一時下跌的股票行情上漲到最高峰,不過馬上又暴跌了。兼太郎連繼承的不動產也拱手交與別人,隻得帶著孩子去妻子的娘家同住。他蓄養在代地的小老婆阿澤又變成了原先的藝妓澤次,幸好妾宅用的是阿澤的名義。兩人商量之後決定變賣房子,所得的錢用來作為重新購買藝妓阿澤家招牌的資本。雖然兼太郎和妻子當時已有一個八歲的男孩和十三歲的女孩,可是,他仍然整天泡在阿澤家。妻子的娘家是頗有資產的五金批發店,兼太郎的品行使他們完全失望,外祖父母收養了兩個孩子,解除了女兒阿靜和兼太郎的婚約,聽說他們不久讓阿靜又嫁了人。

就從那時起,兼太郎在澤次家的處境也艱難起來,一開始,澤次曾說得很漂亮:“要是被人說老爺倒黴你就背叛,那我也就沒有臉麵再見昔日的朋友。過去受您的照顧,從今以後我要報答您。”可是,一兩年間,不知不覺地她公開住進了酒館接客,還出遠門到箱根去。兼太郎一直忍受著。原本屬於自己的女人也把他當作一個累贅來對待,因此,他終於在前年秋天沮喪地離開了阿澤家。也許是覺得他太可憐了吧,澤次把當時賣妾宅所得的三千圓錢交給了兼太郎。以後兼太郎到處借房棲身,最後搬到現在築地二丁目劇場接待員家的二樓。他從澤次手裏拿到的三千圓早在米屋町居住時就花去了大半,又經過這一年的吃住,實在是所剩無幾了。

雪停了。雖說今天是人們可曬曬太陽的大好晴天,但是因為不是星期天,男子澡堂裏隻有一位插花師傅模樣的白髯老人正在寬衣解帶。帳台上常常見到的老婦人和小姑娘都不在,一堆木籌子的一側散落著一些零錢,大概是這位老人所付的洗澡錢吧。兼太郎也丟下洗澡錢,正要脫鞋,隻見一個女人嘩啦啦地拉開女子部的大門走了進來。

她身穿一件像是彩線大白點花絲綢布做的外褂,無論是打扮還是那下頦突出、臉型偏短的長相,都沒有什麼引人注目之處。不過,她那十七八歲的妙齡和這一帶不常見的分開梳結的女演員發髻,使兼太郎不由定睛看了看她的容貌。那姑娘也隔著帳台見到了兼太郎,於是,她很奇怪地拿著洗澡錢站在脫鞋處不動了,過了一會兒才艱難地吸了一口氣。

“喲,是爸爸呀。好久不見了!”說完,便再也說不出其他話來。

“阿照,長得我認不出來了。”

兼太郎慶幸這會兒沒其他人,他走近帳台伸過頭去。

“爸爸什麼時候搬的家?”

“去年的這個時候。”

“那麼,現在不住柳橋了?”

“阿照,你現在住在哪兒?在禦徒町的外公家嗎?”

阿照忽然猶豫起來,“今天我從那個——我是到朋友家來玩的。”

“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你。阿照,我就住在附近,洗完澡去坐一下,爸爸就住在那個木炭店和自行車店拐角處的第三家,那家姓木村。是拐角後靠右邊的第三家,行嗎?”

這時,澡堂門又打開了,進來兩個穿西服拖木屐的男人,好像是出租汽車店的死機,他倆吹著口哨,曲調是流行歌曲。兼太郎隻是“行嗎,行嗎”地征詢著,很不情願地脫掉木屐走進澡堂。阿照迫不得已地點了點頭,馬上消失在男子部這邊望不見的澡堂深處。

正在飯廳的長火盆上做家常菜的女房東看到洗澡回來的兼太郎便隔著門說:

“田島先生,要吃飯的話我再給您蒸。這兒有煮爛的飯,如不嫌棄就請用,您看如何?”

“這麼多的醬湯!”兼太郎打開房門,站著說:“太太,有件事叫人不可思議,就像言情故事中所描寫的事一樣。我遇到了寄養在老婆娘家的女兒,偶爾在澡堂女子部看到的。”

“哎,這可真……”

“當時我老婆才三十出頭,正年輕哪,她並不願和女兒分手,可是,對我好像很厭惡,終於跟別人走了,丟下了女兒和兒子。算起來,我女兒該有十八歲了。”

“她就住在這一帶嗎?您讓她搬來這兒住吧。”

“洗完澡有些冷,我去穿件衣服來。太太,我女兒會上這兒來的,我不想讓她覺得我穿得很邋遢。”

兼太郎上了樓,換好衣服等待阿照到來。午飯吃完了,可是,下麵沒有一點開門的動靜。兼太郎拉開窗坐下,口裏銜著敷島牌香煙,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小巷到大街的那段路,連火都忘了點上。路上並沒有女兒的身影。看來阿照畢竟對自己沒有什麼好感哪,她有理由認為自己是個無情無義的父親,拒絕來見麵也是理所當然的。他用手擦去鼻涕,縮進腦袋關上了窗。不知哪家的時鍾敲了兩下,西斜的日光已照不進小巷,因此,二樓上一下子變得陰暗了。兼太郎在窗檻上坐得很久,感到渾身發冷,於是撥了撥火盆裏的炭火,又去後麵的曬台上取煤球。這時,他嗅到一股燒雞的香味。聽說隔壁家住著一位在木挽町性病醫院工作的助理醫生,他於去年年末娶了一位護士當妻子,這家人總是從二樓把塵埃毫無顧忌地掃到房東家門口,所以房東太太不時詛咒說:“這種鄉下人,真是不可救藥!”兼太郎抓起被積雪濡濕的煤球,把獨身生活的自己與醫生作了比較,不禁羨慕起這位新婚後能快樂地度過今天半天固定假日的醫生來,他不由自主地隔著曬台靜聽了一陣隔壁人家傳來的說話聲。這時,曬台下廚房門口有個男人的說話聲傳進他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