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不在家嗎?太太。”從兩隻曬台之間看去,隻見一個四十來歲、臉上長著淺淺麻子的男人,穿一條藏青色的細筒褲,進口細條紋機織棉布衣的衣襟向上掖著,上身還穿著一件短風衣,沒戴帽子。
“伊三郎,路很不好走吧。來,進屋吧。”女房東打開取水處的廚房門,把手搭在那男人的肩上小聲說:
“今天二樓的那位在家。”
“是嗎?是那個客房老爺子?那我下次再來吧。”
“哎,沒關係。來吧,伊三郎。冷吧。”
男人進屋後,女房東敏捷地把他的木屐藏好,緊緊閉上了屋門。這個名叫伊三郎的人是新富見藝妓管理所的人,專管藝妓使用的三弦等樂器,看來,她是女房東在酒館當女招待那陣結實的相好。去年的這段時間兼太郎每天閑呆在二樓沒事,因此,對他倆的交往一清二楚,那時,兩人常常注意回避二樓的兼太郎,出門時還一前一後分開走呢。
兼太郎往被爐裏加了些炭想再睡它一覺,可是,今天直到將近正午才醒,睡眠充足,所以,現在眼皮不可能再合得上。於是,他披上那件陳舊的和服外套,決定外出走走。其實,他本來並沒有什麼需要去的地方,隻是想起以前散心時常去的八丁堀的書場,便去那兒消磨掉一點時間,然後到地藏橋的麵拖魚蝦店去喝了杯酒,再沿著新富町的內河岸往家走。這時,冬季傍晚的天色全暗了,積雪融化後的泥濘的路又被寒風刮得結了冰。
打開屋門,看見女房東背朝外獨自一人在廚房間淘米,她故弄玄虛,打開屋內所有的房門,放著長火盆、櫃子和保佑吉祥的敬神架的八鋪席房間以及廁所間,站在廚房門口便能一目了然。
“太太,我女兒到底還是沒來過吧。”
“是啊,沒來過。”不知為什麼,女房東連頭也沒回一下。
兼太郎莫名其妙地再一次深深地感到失望,上樓後立即脫下外套扔到被爐上,然後和衣躺下。對門那個叫吉川的酒館裏的藝妓正和酒客們一起在說唱“三千歲”[小曲調名,描寫某人遇見戀人三千歲時的場麵。]。他漫不經心地聽著,迷迷糊糊剛要昏昏入睡,樓下傳來“田島先生,田島先生!”的嚷聲。
女房東跑到樓梯口擺出一副代人接客的模樣說:“請小姐上樓吧,他準是在打盹!怎麼還沒聽見?田島先生,田島先生!”
兼太郎突然從床上蹦起來,“是阿照嗎?來,上來,請上來吧!”他邊說邊跑下了樓梯。
阿照站在門口脫鞋處,長長的羊毛圍巾從大衣肩頭一直拖到膝蓋下,手裏捧著個紙包。兼太郎迫不急待要去拉女兒的手。
“阿照,來得好呀!剛才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我也剛回來。來,上樓吧。”
“那麼,打擾您了。”阿照向女房東打了個招呼,跟著兼太郎上了樓梯。
“阿照,這兒就是你爸爸住的地方。爸爸是不是大變樣了?”兼太郎撥旺炭盆裏的火說:“你不必脫外衣,這兒很冷,還是穿著吧。”
阿照轉過身去脫下大衣和圍巾,將它們放在靠近這間六鋪席房間門口的紙隔門邊。
“本來想中午來的,可是,我和朋友約好要去淺草。”阿照說。
“是嘛,去看電影?”兼太郎把小長火盆推向阿照那邊。
“爸爸,這些不足掛齒的東西,是送給您的。”
“什麼,禮物!那太感謝了。”兼太郎真是太高興了,忙拿起阿照放在火盆邊的禮物,放在膝蓋上打開包裝紙,裏麵包著的是一種罐頭。
“爸爸,您還愛喝酒吧。淺草什麼也買不到。”
“嗨,這就是爸爸最喜歡的東西。”
喜悅的熱淚使兼太郎不停地眨動著眼睛,而阿照卻始終漫不經心地環視著屋裏的一切,當她看到壁龕上放著的二合[一合約為0.18公升。]裝的酒瓶時,因自己沒有說錯而突然笑了起來。
“爸爸,您還是在睡覺之前喝酒嗎?”
“啊,哈哈哈哈,叫你發現好東西了。昨夜下雪在回家途中去喝了一杯,我說不要,可對方搞錯了,又送來一瓶,我隻好揣在懷裏帶回家。”
“爸爸,今晚還沒喝吧,來一杯,我為您倒!”
酒瓶正好在她的手夠得著的地方,阿照想把酒瓶放到長火盆的銅壺裏去燙。
“放在這壺裏沒問題吧。”
兼太郎隻是一個勁地點頭,他興奮地說不出話來,噙著滿眶的淚水久久地凝視著阿照。阿照把酒瓶放入銅壺燙酒的動作看上去是那麼熟練。
兼太郎中午在澡堂的帳台處遇見阿照時,就禁不住想問問女兒的經曆。以前在瓦町開店的時候就把孩子全丟給妻子阿靜管,自己和他們幾乎沒有見麵的時間,早晨自己起床,女兒已經上學去了,女兒回來時,兼太郎又外出了。晚飯他是在妾宅吃的,每晚不吃過十二點決不回家,如今突然看到長大成人的女兒,作為一個父親,他深深地感到內疚,同時也感到害怕——女兒會不會恨自己呢?兼太郎把想問的話咽進肚裏,這實在太難以啟口了。
其實,那段時間兼太郎隻要一見到妻子就厭惡萬分,她是個不機靈的、肥胖的女人,這倒也罷了,最令人討嫌的是她天生的嚴重狐臭,就這樣,兼太郎不知不覺地在疏遠妻子的時候在疏遠了哪時生下的孩子。那時兼太郎所找的藝妓盡量是些別人稱之為“枯瘦”的小個子女人,除了最後在旅籠町買下妾宅相送的澤次之外,他在日本橋和淺草每月必去光顧的女人,無一不是苗條的瘦小女人。身材高達的女性無論怎樣美貌,怎樣有風韻,兼太郎一概不予理會。“從前那種女人可用來作大籬[大籬是江戶時代花街柳巷中最高級的妓館。]的花魁,現在則可以去充當演員。”“大個女人就像穿殺了的大金槍魚,木然乏味。”他常說這類玩笑話也是這個緣故。兼太郎本人身強力壯,卻是個不起眼的矮小男人,他一看到比自己身材高大的妻子阿靜頭上的大圓發髻,就會產生一種被征服似的錯覺。
兼太郎回想起當時的種種往事,忽然發現女兒阿照的容貌很像她的母親,而身材卻像自己,並不肥胖臃腫,這時,他又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母親的狐臭不知是否會遺傳給她呢?不巧這會兒樓下的女房東開始燒年糕了,年糕的香味掩蓋了一切,使他無法證實自己的疑問。
阿照一直注意著火盆上正在燙酒的水壺,她好像也聞到了年糕的香味。
“爸爸怎麼做飯的?是在下麵吃嗎?”
“在家的時候是,不過,我每天得去桶町工作。中午吃盒飯,回來時去花村或別處喝杯酒。”
“爸爸,這麼說您現在在工作?”
“不是什麼好工作!你小時候還是孩子可能不知道,有個皮膚黝黑名叫桑崎的胖子曾在瓦町商店裏工作過,他現在獲得了成功,開了一家漂亮的店鋪,我就在他那兒工作。”
“桑崎,我記得呀,是什麼地方的外鄉人吧。近來碰到的盡是外鄉人,他們的事業都幹成了。”
“就是你爸爸不行呀。禦徒町的叔叔不也是地道的東京人嗎?”
兼太郎見話題自然地轉了回來,便借機問問與家人分手後的情況。“阿照,你媽出嫁時,你為什麼不跟她一起去呢?是他們婚前約定不準帶孩子過去嗎?”
“那倒不是,不過……”阿照始終低著頭,似乎在躲避兼太郎緊盯不舍的視線,她說:“爸爸,看來酒已燙熱了,怎麼喝?”
她用手指拎出酒瓶,讓瓶上的水滴滴進炭灰裏。
“阿照,你是在哪兒學會燙酒的?”
“我不是小孩子了,這事誰都會。”她把酒瓶放在火盆架的板條上問:“爸爸,酒杯放在哪兒?”
兼太郎撇下重要的問話,從茶具架裏取出在夜市買來的酒杯。
“怎麼樣,你也了一杯吧。看你那麼會燙酒,想來喝一杯不成問題。”
“我能喝很多。”阿照拿起酒瓶給父親斟酒。
“阿照,今天是我巧遇你的好日子哪。”說著,他把酒一飲而盡,“爸爸請你喝酒,不會喝的話裝個樣子也行。”
“嗯,那就請倒吧。”
阿照把兼太郎有保留地隻斟了七分滿的酒一口喝幹,還在火盆邊將酒杯上的水滴拭淨後才遞過來,這使兼太郎越來越覺得她是個行家,他不知所措地注視著阿照的臉。
“爸爸,真討厭!從剛才起就老盯著人家的臉看。我不會永遠是小孩子呀。”
“阿照,母親出嫁後你見到過她嗎?”
“沒有,聽說她不在東京,而在大阪開店。”
“角太郎怎麼樣了?你十八他該十三了。”
“阿角現在還在禦徒町外公家。男孩子嘛!”
“女的就不能住嗎?”
“那倒不至於。這主要是我不好,因為我不聽外公的話。”
“隻要認個錯就行了。賠個禮還不行嗎?”
“這和別的事不一樣。現在我也不會再回去了,還是這樣自由。”
“和別的事不一樣,是什麼事呢?”
“什麼事,這不用說也明白!爸爸怎麼不像個出入花花世界的人了呢?”
“明白了!不過,還不全明白。阿照,別不好意思啦。說到這種事時,倒是爸爸沒臉見你。要是你還照樣好端端呆在禦徒町外公家的話,那麼即使我在路上碰到你,我們也不會交談的,是吧。我拋棄老婆和孩子,作為一種報應,藝妓家終究隻把我當成腳下的一雙鞋。所以,我現在才能這樣與你談話。”
“這倒也是。要是我離開禦徒町外公家,即使爸爸還像過去一樣住在柳橋,我也不便去找您的。爸爸,您是為什麼離開柳橋的呢?”
“不是離開,是被趕出來的!行了,這種過去的事就別管它了。阿照,我倒想問問你的情況。我是在街上澡堂子遇到你的,我想你一定住在附近,在什麼地方,是嫁了人嗎?”
“嗬嗬嗬嗬,爸爸,我好不容易剛滿十八歲呀!”
“十八歲不就是個成年婦女了嗎?完全可以出嫁。你剛才不是自己還說已經不是孩子了嗎?”
“我確實已經曆了許多擔憂和辛勞呀。”
“又會燙酒,又會斟酒,不可小瞧你啦。你像爸爸,能學會很多事的吧。哈哈哈哈,我來猜一猜吧。說你茶館的招待吧,發型和打扮顯得時髦些。所以我猜你是在咖啡館或酒吧幹活,對不對?阿照,別光笑,告訴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