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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正確!”

“還是在咖啡館吧。我總覺得像。不過,這一帶好像沒什麼好的咖啡館,你在哪家?”

“前一陣在人形町的京都酒吧。不過,現在已經辭掉了。這之前在日比穀時認識的一個阿姐和我交了朋友,她就在前麵一丁目的地方建立了家庭,我倒她家住了兩三天,是來玩的!我玩掉不少時間了,馬上又得再回去幹活。”

“聽說咖啡館工資很高,是真的嗎?一個月可掙多少?”

“是啊,一開始不熟練隻有三四十圓,在銀座的時候,到底地方好,總超過一百圓。不過,那兒太忙,又要花錢做衣裳,結果還不都差不多。”

“嗯,真了不起!還得做女人才行。爸爸每天兩腿走得發硬,你猜一個月能拿多少錢?總共才八十圓!其中二十圓付房租,每天外出吃飯又得花上三十圓,這筆錢要能省下就好了。”

“所以,我掙的錢要想存一些的話是能存不少的。我們這些人中有的存了五六百圓哪!我也曾想多少積攢一些,但總是存不住。我就幹脆不存了,有錢時拚命看戲看電影,全部用光它!”

“你會跟客人去看戲嗎?咖啡館也一樣吧,你們和茶館、酒館的女招待一樣,也會碰到好顧客或老爺吧。”

“有的人碰得上,有的人碰不上。爸爸,這可是最後一點了。”

阿照將二合裝酒瓶倒立起來為父親斟好酒說:“幾點啦?我該走了。兩三天內等我確定了去向再告訴您。”

“還可以坐一會兒嘛。那個打更的一到九點會繞到這兒來的。”

“今天晚上我還得燙襯衣領,做各種準備工作,明晚再來吧。我要帶點酒和好吃的東西來。”阿照站起來問:“爸爸,這家人家的廁所在哪兒呀?”

阿照沒有違約,第二天晚上讓大街上酒店的小夥計送來了四合壇裝的銀釜正宗酒,自己則買了一包銀座的甘栗,用印有白木屋標記的包袱巾包著,再次來到兼太郎的住處。甘栗是送給樓下女房東的,因為送了這點禮,女房東變得格外親熱起來,阿照下樓去打水的時候,女房東簡直要扯住她的衣袖了。

“阿照呀,你要燙酒請用這隻火盆吧。銅壺裏的水裝得太滿會沸出的。哎,沒關係,我家那口子不到十一點是不會回家來的,倒不如今晚就在這兒談吧。田島先生,您說呢,田島先生!”她還對跟著阿下樓到汲水處去的兼太郎勸說起來。父女倆隻好在長方形火盆邊坐了下來。

女房東和阿照咯吱咯吱地邊咬年糕片和甘栗邊斟酒。兼太郎不知不覺地喝得醉醺醺地說:

“阿照,要是你不是我的女兒,而是一位情婦,我會連命也不要的。從前不是有個叫阿丹的官差嗎?哈哈哈哈。”

“阿丹是怎麼回事?”

“阿丹就是唐琴屋的丹次郎嘛。你不知道?所以說現在的姑娘真是太不通人情事故了。你問問房東太太吧。要是太太也不知道就不好辦了。”

“喲,我也不知道呀。是不是把好酗酒的人叫做丹次郎啊?嗨,我明白了!是把酒後滿麵通紅戲謔為丹印吧。”

“這家夥我算服了,哈哈哈哈!簡直是入穀的鬼子母神,令人敬畏。哈哈哈哈。”

“多自在呀,爸爸也真是。”

“一旦有事的時候嘛,酒喝不喝都一樣,哈哈哈哈。不過今夜他像是醉了。”

“還是喝酒的人好哇,一切辛勞都會忘掉。”

“所以從前就說酒是掃除憂愁的玉帚。沒有酒我就成了短命的櫻花,隻要有酒,爸爸什麼都可拋棄,錢也不要,老婆也不要。”

“話雖這麼說,可是爸爸,單身生活是不方便的,您也不能老這樣下去。”

“能不能我可沒辦法。行啦,阿照,這種事就別談了。今晚好不容易有點像過新年的味道了,阿照,讓你聽聽爸爸彈的三弦吧,這可不是跟著留聲機學的。”

房東終於回來了,他身穿印有演員家徽的機織條紋布外褂,那活像附近村落裏農民的裝束和長相絲毫看不出一點戲劇界人士的氣質,越看倒越像個花匠之類的手藝人。他的年齡和他太太相仿,不過,那隻不停眨動的左眼眼黑很大,狹小的額頭上有兩道深深的皺紋。房東太太用對弟弟說話似的口吻說:

“喂,這是田島先生的閨女!她給我們送了禮!”

“是嘛,那太謝謝了。”說完,他坐到房間的角落裏,取下夾在耳背上的一段未吸完的飛艇牌香煙。可能是因為夠不到火盆的緣故吧,他隻好用手指捏著那段吸剩的紙煙頭部。

“怎麼樣,每天看戲的人不少嘛。”兼太郎醉醺醺地要拉人陪他喝。“我敬你一杯吧。今年冷得不同尋常呀。”

“謝謝。酒,我不會……”這個劇場的接待員又把飛艇牌紙煙夾在耳朵上,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田島先生,不行!酒糟醃的醬菜他都沒法吃。”

“原來這樣,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不喝酒不會發生越軌事,而喝酒是鑄成失誤的元凶。太太,有這麼好的丈夫,您真不知有多麼幸福。”

房東太太沒吭聲,到廚房去開始做飯。

小巷裏萬籟俱靜,對麵吉川酒家裏的電話鈴聲、要酒要菜的嚷聲,一切都聽得真真切切。

“爸爸,明天起我又要去以前幹過活的那家日比穀咖啡館工作了。您路過請過來坐,我請您吃好的。”阿照重新夾好發夾,把手絹放入和服袖筒裏。

盡管兼太郎此刻已經醉意朦朧,但他仍然感到孤獨。“天冷,去工作自己要當心些。今晚還去一丁目的朋友家嗎?”

“我正在考慮呢。我想現在就去日比穀,下午說定了的,再說,我也熟悉那兒的情況。”

“今天去不太晚了嗎?”

“現在剛到十二點,還有電車。日比穀的酒吧又開到很晚,到了夏天還常常通宵營業呢。”

房東夫婦和兼太郎一起送客,阿照拉開了格欞門說:

“啊,今夜多好的月亮!”

密密匝匝的屋頂上殘留著前天的積雪,因此,照進小巷的冷清清的月光顯得格外明亮、耀眼。

“的確是個美好的月夜,沒有風。”站在門口朝外張望的兼太郎漫不經心地跟著女兒走到戶外。他總覺得打開門在小巷裏撒尿遠比上廚房邊的廁所去來得方便,所以臨睡前常常到屋外去小解。

阿照在兩三步之前的地方等著兼太郎,一會兒,她像想起什麼事似的說:“爸爸,那個人就是劇場的接待員?怎麼一點也看不出?”

“他是個沉默寡言的怪人。和他在一幢房子裏已經住了一年多了,竟然沒好好交談過一次。”

“我總覺得他不像個做丈夫的,真可憐哪。”

他們出了小巷,看到中國麵館對麵的圍牆外放著貨物,街上沒有行人,隻有載著藝妓的汽車在來來往往地行駛,有的人打開屋門正在等候汽車到來。澡堂這會兒好像也放了水,傳來了下大雨時才有的流水聲,同時,陰溝裏升騰起的熱氣在冷清皎潔的月光照射下,白白地飄浮在屋簷下。

“今晚醉得不輕呀。我送你到那邊吧。”

“爸爸,醉酒危險啊!”

“沒關係,自己知道醉了還不要緊。”

“爸爸,我覺得那位房東太太並不愛她的丈夫!”

“怎麼搞的,你又說那家的事。”

“和不愛的人一起生活,恐怕就像那種模樣吧。如果討厭對方,倒不如下決心分手的好。”

“色情與夫婦本是兩回事!相愛的情人會任性,所以總搞不好。這也是你今後要學習和經曆的事,記者注意點吧。”

“爸爸,有個人從我在銀座工作時起到現在天天給我寫信,我隻要求他什麼事,他一切照辦,還為我買了很多東西呢。”

“是嗎,年輕人?”

“二十五歲,慶應大學的!上次我和他一起去算過命,算命先生說,我們會有一次分離,不過,到最後一定能夠如願以償。”

“是名家後代嗎?”

“是的,他父親是銀行總經理。”

“那可真了不得,他家家境太好,父母可能不同意你們相好吧。”

“所以我們才去算命的。不過爸爸,如果他家怎麼也不同意的話,我們說好到時一起出逃。要真是那樣,就請爸爸幫幫我們的忙,讓我們藏在您住的地方吧。”

兼太郎難以作答,裝著咳嗽敷衍過去。父女倆不知不覺地在酒店的路口拐了彎,漫步在通向電車路的那條筆直寬闊的馬路上。

“不要緊的,爸爸。我不會做那種愣頭愣腦的事,請放心。隻要能在咖啡店裏工作,沒有任何人幫助,我們每天也能相見。或許一輩子都那樣才更好呢。”

“阿照,你生氣了嗎?”兼太郎無不擔心地正想偷看一下阿照的臉色時,從電車路那邊急急走來一個穿西服的人,他與兼太郎父女倆迎麵走過時看到了阿照,忙說:

“是阿照啊,你說要去日比穀,我上那兒找你了!”

“我這就去。”阿照朝那男子跑去,她邊跑邊回頭來說:“爸爸,那麼再見了,您別送了。再見,向房東太太問好!”

被女兒拋下的兼太郎驚得呆住了,他目送著幽輝如水的月色下手挽手肩並肩離去的這對年輕情侶和地下拖曳著的兩個黑影遠去。

望著望著,兼太郎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柳橋的澤次跟著別的男人離開他時的往事,也想起了自己目送澤次陪伴別的男人走過柳橋時的背影和自己因兩人關係無法挽救而徹底絕望的心情。他竭力企圖搞清為什麼現在這種時候自己會想起那些往事來。

阿照和澤次並不相同,她們也不可能相同。阿照是被荒唐之極的父親在錯誤觀念指導下棄之不顧而被拋入社會的單身姑娘;澤次則是將不顧家庭、拋棄妻子兒女而一心跟她生活的自己一推了之的女人,兩人的情況和人品截然不同,然而可以這樣說,當自己獨自一人佇立在夜闌人靜的街頭借著月光目送兩對男女離去時的孤獨的心境是何其相似!

不過,阿照不知為什麼還要請如此無情無義的父親喝酒。不可思議的事真是越想越多,倘若這一點令人納悶的話,那麼如此深受自己恩惠的澤次把自己推向街頭的所作所為就更加令人百思不解了。

兼太郎出門時沒戴帽子,女兒給喝的酒很快醒了,末班電車駛過了大街。兼太郎走回小巷,拉開屋門,裏麵傳來房東的鼾聲和太太開櫥門的聲響。兼太郎關上大門上了樓,他喝了些鐵壺裏的涼水,拉開了棉被。

小巷外響起了汽車馬達聲,對麵酒館的酒客們大概也都該回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