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想起你憂傷的目光(1 / 1)

文/尋故人

二十一歲那年,我在川北的一個鄉中學當老師。

那天早上,照例下著雨,天色灰蒙蒙、陰沉沉的。鄉村中學門口唯一的一條土馬路因為連日秋雨而變得泥濘不堪。

我踏著早讀課的鍾聲進了教室。學生們都在大聲朗讀,想著這些孩子們五點多鍾就要起床、吃飯,然後要花一個小時走七八裏泥濘的山路才能來到學校,我心裏不免戚然。可是在這樣偏遠的山村,除了讀書,也沒有別的出路了。

走到最後一排時,我發現一個座位是空的。

居然又是他!他居然又遲到了!他昨天還向我保證過再也不遲到了。

他有一雙細長而憂傷的眼睛,有著沉默而倔強的嘴角。他瘦弱矮小,細長的脖子就像磨心一樣,因此同學們為他取了個諢名叫磨心。時至今日,我也隻記得他的諢名了。

從同學嘴裏知道,他的爸爸在他剛滿五歲那年就去南方打工,十歲那年回來過一次,卻是回來同他媽媽離婚的,因為他在南方成了一個小小的包工頭,愛上了一個南方的女子而且還有了孩子。他本來就不是個活潑的孩子,十歲那年以後,他變得更加沉默了。

剛上初一時,他沉默寡言,又愛逃課遲到,我常常找他談心,鼓勵他。當我發現他在作文方麵的特長時還特別為他買了一些《少年文藝》之類的書。麵對我,他的目光漸漸地變得不再冷漠不再倔強。

可是我知道真正要讓他成才的話,光是感動他關心他是沒有用的,我還得嚴格地要求他。因為他身上還有很多陋習未改,比如遲到,他總是改不了。

他終於來了,臉紅紅的,喘著氣,手裏提著一個籃子。他望著我好像想說什麼。

“不要給我解釋,站在外麵早讀吧。”我冷冷地對他說。

他聽話地從書包裏掏出書來靠著牆讀起來。我轉身走了。

中午他來到我的寢室門口,怯怯的,手裏還是提著那個竹籃子。當時我正和幾個同事在聊天,我裝著沒看見他,他站了一下,走了。

下午上英語課時,我講到ORANGE(橙子)這個單詞,下麵有幾個學生笑了起來,我瞪了他們一眼。當我在黑板上寫字時,發覺下麵有點兒動靜,我轉過頭去居然看見磨心和另一個外號叫冬瓜的男孩在爭奪著什麼。

我用很嚴厲的眼神看著他們。

“報告老師,磨心帶了ORANGE到教室裏來。”胖胖的冬瓜一邊說一邊舉起一個碩大金黃的橙子。我知道那是本地人開發出來的最新品種:臍橙100號。

磨心猛地撲了上去搶到臍橙並一把推開了冬瓜。冬瓜避之不及,摔了下去,頭一下撞到課桌上並立刻冒出了血珠。

我走過去,看見磨心的課桌下居然是一滿籃子金黃的橙子,其中還有一個已被剝開了一半。我立刻火冒三丈:“你!?早上遲到,現在又在課堂上偷吃橙子,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我一邊說一邊將橙子提到講台上,然後一個一個地分給同學以示對他的懲罰。

他望著我,黑黑的眼珠骨碌碌地滑過來然後又滑過去,然後就低下頭,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書頁上。而我不知為何也流淚,也許是因為自己的失敗。

從那以後磨心更加沉默了,而且讀書也越來越沒勁了。我則因為磨心這件事開始覺得教書實在是一份吃力不討好而且又操心勞神的工作。那年冬天我毅然南下,離開了我心愛又心痛的學生。

五年後,我回到家鄉。冬瓜剛剛考上了大學,他特地來看我,並且還提了一籃黃澄澄的臍橙。

“老師,其實當年我們都很喜歡你,因為你溫柔,因為你不像別的班級老師那樣常常打罵學生。而當時,最崇拜你的就是磨心,而你又對他特別好,我們心裏就很嫉妒。其實,那天磨心的那籃橙子是專門為你提來的,那些大個的橙子是他專門從一棵又一棵樹上挑來的,而那個剝了一半的橙子是我幹的好事……”

“還有今天這一籃,”冬瓜說著指指腳邊,“也是磨心托我帶來送你的,他初中畢業就回家種果樹了。他說他沒念好書,沒臉來見你。”

我剝了一瓣放進嘴裏,那種甜絲絲的感覺充斥著我的口腔,我的腦海裏浮現出磨心那雙細長而憂傷的眼睛,還有他那沉默而倔強的嘴角。天!我都做了些什麼?!

“老師,好吃嗎?”冬瓜抬頭問我。

“很好,很好。”我哽咽著難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