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皇帝不在的秋天(1 / 3)

1

據說殘夕與利蒼的對決是在那個晦暝之日進行的。

他們決鬥之前,有人說相約去過青樓,沒別的,隻是幹女人。而且是同室操戈。他們的兵器放在一邊。

兵器與兵器在廝殺之前,相互保持著沉默和敬意。兩個男人邊幹,似邊有交談。

或許他們可以肯定這是二者中一個人的最後一次,卻沒談這個,隻胡扯,像兩個純粹來尋歡的兄弟。據說他們的決鬥是從床上開始的。那隻能算是一種較量,在一間房子裏,各自騎在女人身上,誰先落馬。一種古老又寓義明確的戰法,一個玩笑。戰爭是有性別的,但一切戰爭都是性。

可能傳說者不知道利蒼與殘夕對決時已是閹人,他們也耳聞利蒼和芙蓉院的女子有著傳奇般的陰陽之合,也許利蒼是遭受辛追揮淚去勢的一刀本來就是無聊的編排。因此,傳說也就附會。甚至與真相差之甚遠。

兩個男人,真正決鬥的主戰場,怎麼可能是床。尤其如殘夕這般的動物,他甚至是蔑視床的,那麼傳說中他們位於任何地點的決鬥過程都令人置疑。

於是傳說便隻能是不問真實,姑妄聽之。

在南都他們的決鬥便就有可能發生於皇殿側廢墟,灌嬰亭,乃至任何一個適宜打鬥的地方。

據說你是王府第一武士。利蒼說,語氣並無輕蔑之意。天下從來沒有第一之說,你信嗎?殘夕道。

他對這個對手予以足夠的重視,居然在利蒼的劍未出鞘,就己將他的兵器——非戈,執於手中。

殘夕知道書空劍的速度,他親眼目睹過書空劍瞬間取人性命的經過。

利蒼似乎不忙於動手,卻滿懷交談的欲望。

除了和對手,他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了可以交談的人。像這樣的交談少之又少,——天下對手有幾人?

你是王府第一武士,就是我殺寧王之前,必先殺的人,你是為寧王而死的。利蒼說這話的時候,手卻在褲襠上搔了一把,好像那裏不太舒服。

我隻知道書空劍很快,沒想到使書空劍的人嘴皮子比劍還快。殘夕不無挖苦地說。

利蒼笑,有點厚顏無恥的樣子:過獎過獎……

那就讓我來領教你的書空劍吧!

領教?不敢當,我一向是把這事當打架看的。

想不到哇,一個殺手在殺人之前也挺客氣。

是嗎?

我倒不覺得。

你一貫都這樣?

一貫?我,不!少,很少。

利蒼邊說,邊開始用一條黑布蒙上眼睛。他做得很小心,也很慢。為的是紮牢,把眼紮嚴實——有很多人沒見過我的眼睛就死在我的劍下,他說:我真惋惜他們。

你有暈血症,殘夕道:一個殺手怎麼會如此殘忍又如此脆弱呢?

脆弱?我出劍的時候,很少有人不見血,而一見血的人,很少有人不死。

所以你不敢看血,你怕死?

不,我隻怕看見你的血。

殘夕聽利蒼這樣一說,感到憤怒——你這是對我的蔑視嗎?

利蒼很平靜,他答道:我恰恰是對對手的尊重,對血的尊重。

殘夕右手持戈,左手直指利蒼,大聲說:你沒有機會看到我的血。如果你不害怕自己的血,就請扯下布。但如果你是怕血,那麼出於對你的尊重,我允許你蒙上眼睛。

嘿嘿嘿……利蒼又笑。邊笑邊扯下黑布。

還沒有人敢對我說過這種話,那我就用眼睛看著和你來戰一場吧。

決鬥中兩人同時見血。

果然是一筆絕妙書法,殘夕讚道。他一膝跪地,一手以戈支撐。

果然是一把非同一般的兵器,利蒼也說,一陣血暈。殘夕收戈,道:我不乘人之危,下次再戰吧!

慢。你以為你贏了嗎?嘿嘿,我是有暈血的壞毛病,利蒼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他說:但你是個跛子,不會比我好多少。這樣的架,打得痛快。一定要打下去,來吧!

恭敬不如從命,殘夕道:我也難得碰上你這樣的對手。

雨,近乎和夜幕同時降臨。兩個武者提足精神,立於雨中。

多麼熟悉的雨,多麼熟悉的黑暗,利蒼眼看著雨和夜幕,仿佛身處在一個記憶的場景裏。雨水滴在各自的兵器上,像是神在用手指撫摸或試探兵器的鋒刃。風,把狂發吹亂,雨又把它貼於武者臉上。

利蒼咬住一束吹到嘴邊的亂發,他的耳邊隱約聽到了師父的吟哦——壯士拂劍,浩然彌哀。

今日一戰沒有光明,隻有黑暗,殘夕的聲音。

他說:隻有在黑暗中的真正武士,才能聽到天堂的悲歌。

大雨。黑色的雨,誰也無法推開,仿佛兩個武者的決鬥隻是對於這場充滿暴力行徑的大雨進行無效的反抗。雨不是鮮血,然而一夜的雨中狂戰,卻要生命之軀用鮮血來和雨作出有力而鮮明的對應。

在天亮到來之前,殘夕死於這場黑暗的大雨中。死在利蒼書空劍所書——壯士拂劍——浩然彌哀的哀字最後一劃裏。

利蒼的劍也在那最後一劃裏凝住。

雨經過那把劍,滑落,像是一種訴說。

殘夕臨死時嘴裏發出毫不連貫的話語,他的嘴唇機械地動著……盡信……書……不如……不如無……無……

黑暗在他眼眶裏陷落,他看見巨大的虛無與不在。神的淚水,滴在劍上。

2

當寧王豪的手,從供案上托下太阿劍時,心裏竟咯噔一下——那久已期待又害怕到來的時刻,居然毫無預兆地來了。

他的心對這把劍是有感應的,沒想到此時卻是茫然。

他甚至有些慌亂,劍托在手上不知如何是好,又趕緊放回原來位置。寧王豪第一次在王府的寶劍前有了做賊的感覺,心虛。他要好好想想——好像內心還沒準備好。但他不得不考慮南都幾個舉足輕重的人物。

如果要有動作,這幾個家夥是繞不開的。他首先想到西江按察使胡世安。

可以說這是個就其內心不論對皇帝還是對朋友都毫無忠誠可言的人。

在南都官場,表麵上他和誰都是朋友,卻處處在利用別人或準備借別人之力為己所用,他上上下下都打著哈哈,對不危及自身的事,可能會援之以手,但他絕不會和你成為神聖同盟;他沒有道義,也就沒有神聖。他不會為神聖作出任何犧牲,而希望神聖變為自己有用的光環,但為了自己他隨時可以背叛神聖和出賣朋友。他的行徑雖不完全等同於小人,卻比小人更危險,害處更大,因為他具有偽善的欺騙性。這種人不僅沒有用,而且要極力提防。

胡世安好色、卻無能,總是一臉謙虛而又抱愧的笑,好像欠了世上所有人的,樣子靦腆且曖昧,像很多年以後一位日本太子——他是個性無能者,所以他對老婆有愧,老婆被別人幹,他也覺得是自己的罪,這種自責自愧的心理,使他接近聖徒,而使他老婆成了淫婦——一個表麵如同聖女的淫婦。據說胡世安最終死於一隻黑蜘蛛對腳趾咬傷後的潰爛,時年73歲。

西江布政使湯慎吾,是擱在南都過渡而候升遷的,他的心思不在於此,隻在於朝中大員的交往中,對南都王府他亦無心開罪,敷衍得過就是,考慮到自己的利益他不希望在西江布政使的任上南都出事,他對寧王府謀變的動靜是對內采取息事寧人,對外采取辟謠的方法,心裏隻求即使寧王要鬧出亂子來也要等他離任後才好,那就與己無關了。所以當南都王府動向愈見明顯時,他拔腿開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