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王(3 / 3)

甚至沒有人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蒼天對一個末路王者的冷酷戲弄。

圍困中絕望的寧王求死不能,他比死更絕望……

唉,我相信這個文職人員的敘述是真實的,它忠實於當時他所見到的場景以及一個臨場者的真實感受,但——這正是我的悲哀和我最終見到的自己的失敗。我敗在寧王府世代供奉的出自偉大開國君主太祖皇帝禦賜的太阿劍上。

我像個小醜一樣在萬軍之前,居然揮舞著一把斷劍來進行自以為可以成為曆史一幕的悲壯千古的自殺。

由柄及身的斷劍,握於手中不足一尺,其他部分都斷在鞘裏,我閉眼將劍往頸上刎去,才發現這場自刎的荒誕與羞辱,它在眾目睽睽之下嘲笑了死亡,把我捉弄成了千古以來一個試圖仿效霸王悲壯之舉的笑掉世人大牙的渾蛋。

我承受著天大的羞恥,我笑這荒謬的一切,我發瘋般地狂笑。

我笑太阿劍,我笑太祖皇帝,我笑親愛的祖父和母親,蒼天!我笑你呐。

我笑這個世界的男人是不是都像我一樣欺人被欺和自欺。我眼前出現與婁妃共行性事的那個春天的早晨——我的不舉是個事實,其他都可能是臆想和幻覺。我笑,我為什麼不笑?我瘋狂地笑。

我是在狂笑中被一擁而上的敵人扭住的。

一雙手很快取走了斷劍及劍鞘,他們將我捆縛成了一個粽子,我預想過今日的這副模樣,但我已不在乎自己是多麼的狼狽與難堪了,我在笑聲中接受了我的失敗。

別人不明白我在笑什麼,他們斷定我瘋了。以至陽明君的審訊,我全以笑聲作答。

看著那個家夥皺著老樹皮似的額頭,一臉困惑,這個自命不凡的智者與哲人,居然弄不懂我的笑,我要罵一句他媽的,接著還是笑。如果他們不宰了我,我還會笑下去。

一個狼子野心謀反作亂的逆賊,在強大的國家機器麵前終因美夢破滅而發瘋——這是他們對我做的曆史性結論。

我笑,是的,笑個不停。

3

婁妃自盡了。

她像斷了線的風箏,不是越飛越高,而是從高處,從鶩城懸崖上的臨江亭掉落到水裏。憑欄一躍,她的衣裙飄蕩著,像五彩繽紛的羽毛……

陽明君說:她是得知你被俘後死的。你可以看看,這是她臨死前寫的詩。

噩耗是陽明君再度提審我的時候,他不慌不忙,而又帶些惋惜之意說出來的。他想以此來遏止我的瘋狂笑聲。

我笑著讀婁妃絕筆詩,那是陽明君手下的一份抄件,婁妃的原作也許被陽明君私扣了。

我笑——畫虎屠龍歎舊圖,(淚)

我笑——血書才了鳳眼枯。(淚)

我笑——迄今十丈鄱湖水,(淚)

我笑——流盡當年淚點無。(淚)

我狂笑著把婁妃絕命之詩裏的每一個字,都讀成了自己臉上的淚,那些淚冷得錐心鑽骨——淚。淚。淚。淚。

陽明君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笑聲不斷地哭著,像看一個怪物。

他在我的笑聲中感歎,你啊!要我怎麼說呢,辜負了一位如此有義有情的女人哪!——你以為你是誰?後羿呀!真有本事把天上的太陽給射下來,讓女人冷在月宮裏。告訴你,你啥也不是!這麼好的女人為你而死,摸摸心看,愧不愧啊!嗯——。

這家夥有意將嗯一聲拖得音老長,想讓我在自責中掏出一些對反叛之舉供認不諱的話來。

我說什麼,我即使對婁妃有愧,也隻是笑,以笑表示對自己最大的蔑視。

不會再有別的女人了,她天鵝般的頸項,那麼潔白高貴。不會再有別的女人了,她似水的柔情,淹沒過我也淹沒了她自身。不會再有別的女人了,她的美貌與才藝,最後的姿影與詩句,都是寫在水麵和紙上的絕筆。

我的世界在婁妃從臨江亭躍下的瞬息消逝了。

《聖經》第四章說:我的佳偶,你甚美麗,你甚美麗……

據說婁妃投身江流時,隻把她最珍愛的花梨木梳,那雕琢精美的鸞鳳,留在岸上。那是她曾經得到和擁有的,現在又失去。也許她無意把它帶入江流,鸞鳳隻能在空中飛舞和鳴,而天空也像巨大的河流一樣,一對鸞鳳是在天空自由泳動的魚呀!那是一個水逝女人不死的強烈欲念與幻象。

婁妃,我的靈魂將永遠駛著孤舟在淚水中打撈你美麗的影子。我肩頭會棲落著一隻好看的鳥。

它看著我如受天遣般忙碌著,細長的嘴尖在梳理過一番羽色後,發出刺耳的鳴叫。

亡亡亡。

我是王,我在逝川上打撈我的亡妃。

我是亡,我的船將劃入皇帝的夢。你會在黑夜見到我,一條江像一把寶劍的形狀,我的船如同劍身上斷掉的一節。

我是王,亡是我的宿命。

我要告訴你死亡的顏色,隻對你一個人說。

記住,它無所不在,也就沒有顏色。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