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馬迎麵衝來,馬上武者顯然是要在陽明君麵前建功,他縮在高昂的馬首後麵,像一堆發黑的大糞,一把劍閃耀白光。
我殺人,但不殺牲口。不殺!我聽到拾夜雙手握力,麵孔繃緊,眼光如利齒般咬住直奔而來的馬說。他整個人形也似刀一般,無比鋒利。
馬不聽拾夜的話,也聽不見,聽不懂他嘴裏的嘀咕,隻顧挾帶著黃色煙塵撲向拾夜。
一匹馬。一頭獅。一隻豹。在我眼裏同時變化三種幻象。
馬飛馳的身影被迎風而立的拾夜一刀劈成兩半——是馬的衝擊力幫助完成了這一過程。武士拾夜立地揮刀,他自己也化成了一把刀——把奔馬和馬上的持劍武者——一劈為二。
一匹馬和騎者通過武士的刀,像分了岔,從兩邊呼嘯而過。
兩爿馬的身體像剪紙般被刀剖開了身子,變得無比輕鬆,飄起來似的往前衝了十幾米,各自栽倒,濺起塵埃和血霧。
一分為二的馬,紙一樣的兩爿身子,半邊腦袋的騎者——這是鬼神的傑作,也是馬的最英勇的死亡。
拾夜站在原地,成了一個刀劈怒馬的血人。
我聞到了熱烘烘的血腥氣息。他的盔甲上有著馬或人的內髒,這是我見到的最英勇的武士。
我想那匹發狂似奔來的馬,在騎者的促使下是欲將拾夜和我就地踏為肉醬而後快的,沒料到其行為反而成就了自身的慘死。
口呼不殺牲口的拾夜,也不得不將馬及其主人一刀中分。
馬的眼睛應該從拾夜的刀鋒上看到了死亡之路,那條路將它完整的軀體劈開,死亡的道路早就被神安排在活生生的身體裏,這是多麼可怕的潛藏與僵臥,隻是等待他人之手的打開。
我還來不及為我的勇士喝彩,卻見拾夜腿一歪,整個人也從頭至雙腿中間分成了兩邊,我甚至看見他分成兩半的臉上都掛著古怪的笑意,像一種對自我的嘲諷。
後來我才知道,遭拾夜刀劈的馬上騎者竟然是陽明君帳下的第一武士,他在幾乎被拾夜連人帶馬劈開的同時,另一半身子上的劍還淩空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光,像一位書法大師的絕筆——據說他名叫武史。
那一劍是書空劍的精華——日寒草短,月苦霜白。
是唐人李華《吊古戰場文》內的變句。
2
小時候我聽說有一種鳥,秋收時節,見農人在田地裏躬身埋頭收割,便在田埂矮樹上不停地叫:忙忙忙。
我先是聽到一個士兵叫王。看到軍隊血戰,忙啊!忙一超出就是死呀。
現在想起來小時候聽到的鳥叫,不是別的,還是叫亡。
亡亡亡。收割過的田野,血拚後的疆場,死亡從內部上升。
啼亡鳥從我眼中飛過,它早在很久以前就給過我暗示,我卻沒有會意,此時,我才清楚看清鳥的樣子。
它形似黃雀,竟有五彩的羽色,嘴細而尖,倒是一種很美麗的鳥兒,卻給我帶來的黑暗的挽唱。
拾夜的身體破得無法彌合,我還來不及撫摸,數不清的劍戟就密匝匝把我框住。我想:屬於我個人的時候到了。
亡亡亡……我聽到鳥在叫。
我的手自然摸向腰際,太阿寶劍——你一直指引我,現在我終於就要抵達你所指向的終極。
太祖皇帝、祖父、還有母親,你們應該在天上看見我。
哦,蒼天,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在秉承你的意誌,難道我錯了嗎,還是你錯了。
此時,我甚至想到了項羽——那位兵敗江東不肯回頭的高傲霸王,他也是一位天意的執行者,最後不得不親手用劍把自己的頭摘下來交給蒼天。該輪到我了,我為自己竟然淪為一個末路英雄摹仿者的結局而尷尬。
我還沒有抽出過太阿劍,我根本沒看過鞘內收藏的寶劍是什麼樣子,祖父說——寶劍一出,過去和現在都會見血。
血,怎麼能成為一把寶劍的禁忌?
麵對遍地血流,我覺得這個長久以來封存寶劍的理由多麼可笑,它充其量是一直在提示我對於血的恐懼,所以我一直不敢真正接觸這把劍。
好,現在我要讓太阿劍來見見我的血。
我要用它將頸部割開,讓頭顱——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首級,那是人身上最重要的標誌——與身體分離。在這兩部分分離的過程裏,中間或頸部會飆出好看的血——就讓它成為過去(首級:我的思想在頭被割下後隻能算過去了)與現在(身軀:我想努力讓身子和頭部分開時再立久一點)都會見血的一種儀式。
我覺得祖父的話,最終應該用我的自刎來詮釋。
太阿劍也應該用一個王者的血來洗刷塵封已久的鏽跡,讓鋒芒在血光中嶄露。這是一把寶劍問世應有的儀式。
對此,我不知道後人會如何去想或如何說,但陽明君手下一位隨身文職人員此後有過一段實錄性文字,對我當時的情景這樣寫道……當寧王豪的眼裏布滿了刀劍時,他的麵孔像冰山一樣閃著寒光,散發出絕望的氣息。那些圍困者也仿佛感到冰山倒塌或一場雪崩似的荒涼。他轉過頭,四周都是如雪般槍刀劍戟的耀眼光亮,好像聽到了來自天穹的悲歌,那是獻給他或一個失敗者的歌唱,如同聖詠。悲歌傳來是為了迎接壯麗的生命,死亡的力量就在不遠處閃爍。他知道自己最後的時刻已經來臨,然而往事前塵卻突然浮現眼前,如跳動的火焰,擋住了視線。他的眼裏空洞而荒涼,隻有火焰與刀光才懂得空洞的價值,隻有冰山才知曉荒涼的意義。他拔出寶劍,毫不猶豫地橫向脖頸,天哪!誰也沒有料到,那把劍竟是一截斷劍。